森鸥外发觉有些不对劲。
此情此景,海蒂的笑容让他如芒刺背,一股凉意从尾椎迅速蹿上脊梁,令他头皮发麻。
侧身坐在床上的少女眼神似有嘲讽,幽蓝的眸中一片冰霜,凌乱的金发披散在胸前。原先被撕开的衬衫不知扔到哪去了,她又变出一身衣服,与他相比整洁得体,全副武装,冷淡得像一座毫无生机的维纳斯雕像。
她似笑非笑:“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冷静的不像在质问。
森鸥外脸上表情有那么一刻的不自然,若无其事的选择了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对!!”
根本没有打算让他回避矛盾,海蒂手脚冰凉,浑身颤栗,出离的愤怒:
“——你应该说,我最重要的是你!”
提高的音量带着女性特有的尖锐,差点破音,像一种细针似的刺痛人的耳膜,连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海蒂感觉呼吸困难,只觉得胸膛仿佛破开了一个洞,心都被人掏空了,不能言说的震惊、失望、崩溃,坚信不疑的一切被打碎,随着茫然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森鸥外坠入那片深海,心脏一紧,表情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慌张,抱住了她,一字一句道:“我最重要的是你!”
这是真心话,也是权衡之下的谎言,否则骗不过明察秋毫的妻子。
他最爱的人当然是海蒂,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
但若说最重要,倒也未必。
对三十几岁的森首领来说,最重要的,是横滨这座城市,而港口Mafia是守护这座城市的重要器物。
组织是他的,却又不仅仅是他的,不是他想怎么样都可以。若是成为首领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背弃自己的理想,和前任首领又有何两样?
另一方面,森鸥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孑然一身的森鸥外了,老师的构想、个人的理想、追随者的期许......未曾有海蒂出现的生命里,他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这些在现在的森鸥外看来,无疑比情爱更重要。
他个人的感情、婚姻、喜恶,也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
年少轻狂时的森鸥外是极其喜欢同海蒂一起疯一起闹的,可以为了爱情舍弃一切,前途、事业、故土,甚至如果海蒂能够重新活过来,他什么都做得出。
而作为首领的森鸥外做不到。
管理一整个组织实在有太多事要忙了,忙得让他无暇把心思时刻放在逝去的爱人身上。虽然在享受权利、偶尔感到疲惫时,只有心底浮现的那抹倩影,才能让他真正露出笑容。
照片上死去的爱人保持着缄默,无论他是善是恶,总是无私的倾听,看向他时凝聚着深情的眼眸,是最令人上瘾的毒药,让他可以尽情缅怀。
他并非无情无爱,只是告诉自己要从中作出取舍,否则贪婪太过只会一无所知。
森鸥外非常清楚现在的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哪怕因此伤害到了过去自己放弃一切也想要抓在手里的。
海蒂没有形容错,这其实就是出轨。
精神出轨。
作为丈夫,他背叛了她。
海蒂被重逢的喜悦和爱.欲冲昏的头脑浸泡在冰冷的现实中逐渐恢复理智,温情脉脉的表面被揭开,象征彼此爱情的玻璃瓶上面的裂痕了令人触目惊心。
空气中弥漫着暧昧气息的房间里,刚刚还亲密无间的男女隐隐呈对峙的姿态。
轻易被所爱之人的怀抱和情话安抚,海蒂闭了闭眼,放弃了单方面的宣泄情绪,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试着解决两人之间的问题。
以前鸥外先生包容了她那么多次,如果这一次必须要一个人妥协,就让她来。吧
海蒂放缓身体的僵硬,搂着对方的脖子,把头靠在男人结实温暖的胸膛上,温顺地蜷缩在他怀里,好像刚才的争吵没有发生。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
“鸥外先生,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啊,就知道我会喜欢上你了。真的,就是单看了你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少女的语气轻快,似乎要带着倾听者一起陷入美好的回忆中。
表面带着一丝迷茫,不知道海蒂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森鸥外内心却无法放松。
少女搂着他的双臂紧了紧,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也收紧了,移动到后颈。即使知道她不会伤害他,他也下意识的警惕了起来,不过很快做出了调整。
“还记得吗?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的感觉,在水下接吻的感觉,一起等待玻璃花房里盛开的昙花的心情......都不错吧。很想和鸥外先生再体验一次呢。”
这个角度双方都无法隐瞒身体最真实的反应,金发少女似乎一无所觉,微笑着说道。
好怀念啊,他全心全意的爱令她无所不能的感觉。
少女微哑的嗓音里有几分哽咽,继续说道:
“鸥外先生喜欢喝什么牌子的樱桃酒,喜欢看的书是什么,喜欢什么类型的歌剧,喜欢哪个剧团的芭蕾舞。最近又在做什么,最近见了什么人,我都知道......十六年前的鸥外先生,我都知道。”
“但是十六年后的鸥外先生,我还不太了解,既然神明能让我再有机会了解十六年后的鸥外先生,我就勉强信一信祂。”
少女说着说着有点跑题,引得心情复杂的森鸥外低头看她。
意识到自己跑题,海蒂不好意思的轻咳一声,回归正题,却也忍不住笑了。她一弯眸就有噙着的泪水溢出,令那双蓝宝石般的瞳眸愈发晶莹剔透。
“我还要向你道歉。”气氛缓和了不少,海蒂低垂着眉眼,小声道,“你送的硬币弄丢了,对不起。以前总是对你发脾气,对不起。一直那么不坦率,对不起......”
最难坦白的部分说出口,后面的就都顺畅了。
“还有......留你一个人,对不起。”
说到这里,海蒂顿了顿,松开搂住他脖颈的手,跪坐在他对面,抬眸看他:“一直都是我在说,鸥外先生有没有想要对我说的话?无论是思念还是......怨恨,只要是实话我都能接受。”
“即将再见时,我很想知道,鸥外先生还喜欢我吗?离开了这么久,鸥外先生喜欢的人还是我吗?身边还是不是除了我谁都不可以。我想知道鸥外先生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陪着,有没有很孤独......”
有时候,她真的羡慕爱丽丝,一直陪在他身边,知道他的一切。
“......如果有的话,我就想办法一直留在鸥外先生身边。但是,我又想,鸥外先生可能已经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不希望再见到我。比起我以从者的身份滞留人世,鸥外先生是不是希望我只存在你的记忆里就好了呢?”
海蒂仔细观察着森鸥外毫无异样的表情,等待着回答。
这真的是她生命中最坦诚的一次了,几乎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自然希望对方也同她一样坦诚。
“没有。”不曾迟疑,森鸥外仿佛在包容一个闹脾气也惹人怜爱的小孩子,立即温声道,“海蒂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眼泪本来已经止住了的海蒂默了默,沉寂下去的愤怒和失望再次被点燃,突然一把推开他。
“你撒谎!”
她抬手欲打,又舍不得,攥紧了拳头放下手,掌心传来刺痛。
用手臂胡乱擦去自己的眼泪,海蒂不肯示弱,却忍不住抽噎:“你怎么这么笨啊!要骗我,你就不要让我发现啊!”
“森鸥外你个笨蛋笨蛋大笨蛋!!”
她冲他吼,小孩子似的肆无忌惮的大哭,哭得毫无美感,下巴上都挂着泪珠。
“你藏也不藏好一点!装也不装像一点!你让我怎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是个心思细腻到神经质的女孩子,假如有一天有人觉得她犯迷糊了,那么其实是她故意让别人这么以为的。
哭到喘不过气来,海蒂把手放在胸口,像缺氧的鱼似,张着嘴,泪水还在不住地滚落。
胃部一阵阵的抽痛,令她想要呕吐,连心都呕出来。
明明她已经活了过来,为什么却觉得心已经死了?
悲伤到极致,反而没有感觉了。
鸥外先生心里有很多很多东西,而她只有他,不允许他最重要的东西是别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会让她陷入绝望。
绝望会杀死她。
而挑破一切的后果,要海蒂自己承担。
令人呼吸都觉得疼痛的沉默过后,一片泪眼模糊中,对面的丈夫伸出手,触碰妻子的脸颊,似乎是想要拭去那伤人的泪水。
从爱人死去的那一刻开始,年少的森鸥外也和他的爱情一起死去了,再也不能从那双冷静沉稳的紫红色眼眸里窥见他曾经年少轻狂奋不顾身的去爱一个人的影子。
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再怎么悲伤,都是不会哭的,因为没有地方容得下他的脆弱。
“我讨厌你!”
海蒂泪流满面,一把打开他的手,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