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得简单,像是起床后随便从衣柜里拿了件舒服的裙子穿上,可能是起得太早了,下车时还在打哈欠,困得往卿杭怀里一靠就能睡着。
赵南霜拍过婚纱照,但没有拍过这样的。
只有那条头纱跟婚纱照沾了点边。
赵南霜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助理,也没带化妆师,就只带了一台相机。
马路两旁的梧桐树极为茂盛,遮天蔽日,卿杭和程挽月沿着路边散步,起风时,头纱就随意地拿在手上,风停了,卿杭会悄悄把头纱罩在她头上,她追着他跑,赵南霜一路随拍,半个多小时拍了两百多张。
吃完饭,赵南霜检查相机,第一次觉得自己拍的这些没有一张是废片。
赵南霜挑出最喜欢的照片给程挽月看,“等你们办婚礼的时候,我去跟拍。”
卿杭不在,程挽月就不用顾忌太多,“虽然我很开心,但可能不会有婚礼。”
赵南霜以为他们已经领证了。
程挽月低着头,“治不好的概率很大,我死了不会痛不会伤心,不会生气不会吃醋,也不会难过,什么都感受不到,可他怎么办呀,他没有亲人了,但还要继续生活,还有漫长的人生,二婚……说出去多不好听,我这么年轻,别人说不定会误以为他克妻,他以后还怎么找对象,就算找到了不嫌弃他二婚的,他也喜欢对方,如果哪天吵架提起我了,他是维护我还是哄着对方呢?都不好,我不要嫁。”
赵南霜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卿杭,他显然是听到这些话了,眼里的悲伤转瞬即逝,自然地走过来坐在程挽月身边,和她一起看照片。
当天下午,赵南霜在酒店整理照片,周迟译给她打电话。
只说了几句话,周迟译就听出她心情不好,“怎么了,拍摄不顺利?”
赵南霜情绪低落,“不是,只是有点难受。”
问来问去都问不出缘由,周迟译准备去找她。
周迟译养了一个车队,今天车队里有人过生日,“你们吃,我要去勾你们未来的老板娘。”
他刚来就要走,朋友调侃他重色轻友,“还有你勾不上的人?”
周迟译已经在订机票了,“是啊,傲得很。所以更要抓住每一个她脆弱的时机,一次都不能错过,更不能给别的男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电话没有挂断,他们说什么赵南霜都能听见,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她和程挽月的微信聊天界面,她忽然对过去的种种都释怀了。
……
周渔的预产期是8月中旬,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
程挽月很想去看周渔,但她在发烧,白天迷迷糊糊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晚上意识模糊,医生叫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这是她住院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第二天,卿杭守在病床边,等她醒来,告诉她小月牙出生了。
她意识不清,恍惚地问,小月牙是谁。
卿杭知道这是药物反应,慢慢跟她说,“是你的小侄女。”
过了许久,程挽月迷糊的状态才稍稍有所好转,她能看清卿杭的脸,也看见了父母的眼泪,“我当姑姑了,你们去看过吗?”
留置针扎在她的脚背上,卿杭担心她乱动,一直坐在床尾,“爸妈去过了,我还没有,我等你一起。”
程挽月连喝水都要反应一会儿,更注意不到卿杭把程国安叫爸,把杨慧敏叫妈。
程遇舟等周渔睡着之后来看程挽月,他拍了小月牙的照片,程挽月的神情越来越惆怅,“怎么皱巴巴的……”
卿杭失笑,“刚出生的小孩儿都这样。”
“你多久没睡觉了?”
“我刚睡醒。”
“骗人。”
“真的,你睡了多久,我就睡了多久。乐佩公主,我要去工作了,你等我回来。”
程挽月说好,卿杭走到门口,她又叫住他,“你的病人出院了吗?”
卿杭知道她问的是谁,上次家属闹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出院了,家属还给我送了一面锦旗。”
程挽月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开心,“真好。”
程遇舟跟着卿杭出门,手搭在他肩上,摸到衣服是湿的,程挽月突然出状况,他一身冷汗,到现在都没有平静下来。
几天后,周渔去了月子中心,程挽月和她视频,她轻轻摇着摇篮,跟女儿说话:月牙月牙,这是姑姑,旁边的是姑父。
程挽月觉得姑父没有姑姑容易叫,月牙肯定是先学会叫姑姑。
“小孩几岁会说话?”
“一般是1到2岁,但几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了。”
程挽月心想,还要等好久,她又在卿杭头上发现了两根白头发,那天她晕倒把全家人都吓坏了,当时卿杭还在手术室。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程挽月浑身都很疼,说话能转移注意力,“卿杭,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以后怎么过?”
今天天气好,阳光把窗户附近照得极为明亮。
“正常过,工作之余抽空去旅游,看看以前没有看过的风景,我还会遇到很多人,时间长了,应该就把你忘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他想了很久,“然后跟合适的人结婚,家长里短,操心孩子,和大多数人一样,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
程挽月觉得这样一点也不普通,“你那么聪明,那么会读书,不要当个傻子,你就算一辈子都想着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在月圆的时候想想我,就够了。”
“不会,”卿杭转过身,不让程挽月看到他的神情,“我很现实,没你以为得那么痴情。”
“卿杭,你要说到做到。”
“嗯。”
“卿杭,你猜南京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
“你先猜。”
“应该不会,南京很少下雪,白城下雪的几率更大。阿渔家的那棵杏树不结果子了,好可惜,以前每年都吃不完,树枝都被杏子压断过。卿杭,我好想回家……”
她刚刚还在说话,卿杭只是一会儿没有出声,她就睡着了。
程延清留在医院陪夜,后半夜,他突然惊醒了,心里不安,连忙跑去看程挽月,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仪器发出微弱光亮。
他以为卿杭不在,往里面走了几步,看见坐在床边咬着手背无声哭泣的卿杭后又退出病房,轻轻关上门。
天亮之前,他抽了半包烟。
早上,他回家洗漱换衣服,确定身上没有烟味了再去医院,卿杭一如既往地正常上班,他比卿杭话多,程挽月偶尔搭话。
他手机里存了很多煤球的视频,程挽月能反复看,“哥,你又抽烟了。”
程延清下意识低头闻衣服,“没有的事,我早就戒了。”
“你们为我流了那么多眼泪,我是程家最幸福的小孩,别总为我担心啦。”
他别开眼,“在写什么?”
“写信啊,每年卿杭过生日之前,你帮我寄给他。”
程挽月都写完几行字了,程延清也不说话。
“又生气了?我还有别的事想求你,等我说完再生气。如果我不行了,你提前找借口把卿杭支走,他亲眼看着我离开,就永远都忘不掉了。我是阿渔唯一的娘家人,她肯定很难过,我听朋友说,刚生完孩子很容易得产后抑郁,你们一定要多留意。爸妈身体不好,你和栀栀多回去看看他们。还有,我咨询过遗体捐献的事……”
“程挽月,你找骂是吧!”他一句都听不下去。
她说起这件事,语气始终很轻松,“我不想变成一个盒子。”
程延清站在窗外,许久后才说了声,“好。”
一滴血滴在信纸上,程挽月摸摸鼻子,是她流鼻血了,程延清急忙按铃叫医生,没一会儿,病床旁边就围满了人。
程挽月做了个很长的梦,她梦到奶奶了,奶奶给她编辫子,夸她的头发又黑又漂亮。
睡醒后头疼得厉害,卿杭跟她说话,她听得模糊,梦里他避开所有人往她手里塞纸条,悄悄说,“放学等你。”
她没力气,卿杭俯身,耳朵贴近她,才听清她说的是:“别等我了。”
卿杭点头答应,“好,我一会儿就回去看月牙,周渔说她特别乖,把她放在摇篮里,她可以自己玩,吃饱了就睡觉,睡醒了也不闹。”
所有人都在走廊里,程延清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月月一直念叨着想吃梅花糕,我忘了买。卿杭,你顺路给她带一个。”
程国安的手机落在家了,也让卿杭帮他带来。
程家的阿姨是南京本地人,月牙醒着,阿姨也没有睡觉,卿杭就先去程家。
程挽月被推抢救室,感染加颅内出血。
已经是凌晨了,哪里还有卖梅花糕的,卿杭一家一家找,时间越来越晚,没有买到梅花糕,买了一束玫瑰花。
和梅花糕一样,她不能吃,只是闻闻味道,病房里也不能放鲜花,但可以在门外让她看看。
凌晨三点二十五分,卿杭心跳很快,腹部一阵坠痛,他弯腰缓缓,某一瞬间,忽然感知到了什么。
红绿灯的那47秒,对他来说无比漫长,身边空无一人,他却焦躁不安。
程挽月,等等我。
你看,花店为你开到了凌晨3点,天空为你飘起了雪花,梧桐树叶为你落了满地,连红绿灯都为你快了秒。
程挽月,你再等等我。
卿杭赶到医院,在电梯口撞到一个忙碌的护士,护士告诉他,“患者程挽月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
秋天还没过完,落在手背上的凉意是他的眼泪。
街道旁的梧桐树还没到落叶的季节,他脚下踩着的是掉落的玫瑰花瓣。
人感知不到秒的差距,秒是他短暂停顿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