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随着越来越深入这片树林,周遭的虫鸣鸟叫声像被巨大的吸音棉所隔绝,一点点的消弭在外界。高大的树木间那些纠结蓬乱的枝桠和繁茂的树叶遮住了夜空,周围是一片毫无星光的浓重黑暗。
童年的梦魇正在被唤醒。
每当黑夜降临,噩梦里那些喙状冰冷的畸形怪物便会从床底、壁橱的阴影中隐现,不怀好意的跨入她温暖的现实。
也许她不应该受到那个声音的蛊惑,鲁莽的进入这片充满未知的树林。她也不应该好奇,不应该迷路,就像故事中的小红帽不应该在黑暗、禁忌的森林里徘徊而偏移路径,使自己陷入可怕的困境。
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来这里。
苌山。
[溪谷附近有个山洞,叫做苌山山洞,你们晚上绝对不能进去。]
李由美脑中响起民宿老板娘的警告,但此刻她的意识正在逐渐被耳侧诡异空灵的声音吞噬,身体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木偶,木然的沿着这条幽暗的山径慢慢走进树林的更深处。
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走,也毫不在意。
树林里的空气很潮湿,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的鞋子踩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发出清脆微弱的咔擦声。
雾霭从朽烂的落叶以及那些色彩艳丽却带着剧毒的蕈类中蒸腾而起,像一张黏糊糊的蛛网缠在她的身上,细密、柔软却难以穿透。
渐渐的,她的头发、皮肤、以及衣服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感觉到空气里的温度正在下降。
耳边那鬼魅般魅惑的声音正用她熟悉亲切的语调不断地召唤、催促着她往前走。
那个声音在她周围的雾气中窃窃私语,像山洞里古怪阴冷的回音。
「…奶奶很想你…我们由美过的好吗…」
越来越近了…
「快过来…」
她沉浸在充满魔力的声音里。那些叹息般零碎的耳语,忽远忽近,仿佛在不断的鞭挞,怂恿着她不管不顾地走向更深处。
【奶…奶…奶奶…我很想奶奶…】
「是…奶奶也想抱抱我们家小由美…」
「过来…到这来…」
最终,她在一个被封住的洞穴前停下了脚步,这个山洞的洞口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人用灰色的石砖给封住了。但被封住的地方似乎在不久前又遭到了破坏,砌住的砖墙被人砸开了一个大约五十公分左右不规则圆形的缺口。
洞口的周围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和说不出名字的藤蔓、藓类植物,它像一个刚刚被撕开的伤口,闻上去潮湿,并带着新鲜的土腥味。
「由美啊…奶奶看到你了…快进来…」。
叮铃——
伴随着一缕及其阴冷的风,她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微弱的铃铛声,再次往前挪动了脚步。
“奶奶……”她近似呓语对着黝黑的洞口轻声喃喃。
「对…就是这样……快进来吧…」
「到奶奶身边来…」
李由美的手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洞穴壁岩,可就在她抬起脚即将跨入山洞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停住了。
【可是…奶奶不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吗?】
那这个的声音……
叮铃——
灰色厚重的云团缓缓散开,月亮从云幕后露了出来,没有了树木的遮掩,白森森的月光不偏不倚的照在山洞左侧岩壁上那几个字上。
[苌山洞穴]。
李由美像突然被唤醒的梦游者,恢复清明的眼睛惊惶的注视着山洞口,本能的向后退缩着与山洞拉开了距离。
洞口里隐约可见围着几圈禁绳(注:一种向左反搓成的草绳,由于具有阴界属性的杂鬼惧怕左侧,即具有阳界属性的左,因而会避开禁绳。)
绳子上的铃铛已经生锈腐蚀,原本白色的韩纸上布满了灰尘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翠绿的生松枝已经枯萎,看上去完全失去了水分。
只有那张黄色的符纸,虽然有些已经破裂,但没有任何褪色的迹象。它明晃晃的正对着洞口,像一道不可抗拒的诅咒,微微的刺痛着她的眼睛。
李由美站在洞口的不远处,呆呆的凝视着洞内深不见底的空间。
每个童话故事里,都会有一只怪物,就像森林里的狼。
它匍匐在幽暗的树影背后,静静等待着属于它的猎物。
风从山的南面吹来,周围的树枝在月光下摇曳着,树影绰绰晃动着,在寂静无声的夜晚沙沙作响。
绳索微微摇晃了起来,铃铛轻响,旧符纸却依旧纹丝未动。
奶奶熟悉的声音开始扭曲,在树林间回荡,伴随着古怪的轻笑声,听上去空灵而魅惑,浸透着丝丝恶意。
这种诡异的声音,绝对不是人可以发出来的。
随着意识的回笼,李由美心中不断滋生的恐惧像破茧的黑色蝴蝶,轻轻振动着它布满粉尘的翅翼,散播着某种不祥。
被窥视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刚才那个声音的源头并没有真正离开,也许此时它正躲藏在某处阴影里观察着她,如同掠食者盯着自己的猎物,充满了威胁和进食的欲望。
“李由美!”闵智恩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
李由美回过头,看见闵智恩正向她这边跑来。
“怎么跑这里来了?”闵智恩晃动着手里的电筒,满是焦急,“不是说去洗手吗?”
“智恩啊…”
“我找了你好久。”闵智恩走上前,惊诧的看着她,“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刚刚好像……”
李由美无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山洞旁的阴影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夜色清朗,月亮当空,格外的皎洁明亮。
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刚才所发生的都只是她的幻觉。
李由美无助的打了个冷战,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却开始像闻到腐肉的秃鹫一样不停的在心中盘旋。
闵智恩跟着她的视线移向身后的山洞,当她打手电的光打在岩壁上,看清山洞的名字后,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不是民宿老板娘提醒过不要来的山洞吗?
“那个黄色的…”李由美盯着那张符纸,声如蚊蚋。“是什么?”
“什么?”闵智恩拿手电往山洞的洞口探了探。
“那个……”李由美深吸了口气,指了指洞口,“就在那…”
“没有…”闵智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又看了过去,黝黑的洞口幽幽地冒出几缕阴冷的寒气,似乎很深。“里面太暗了…什么都看不到…”
闵智恩有些害怕,她咽了咽口水,搓着自己的手臂上被激起的鸡皮疙瘩。
“由美啊,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冷飕飕的…”
像坟墓一样。
李由美没再坚持,她神色苍白的点了点头。
闵智恩牵起她的手,往溪边的方向走去。李由美任由她牵着,但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那个诡异的山洞口。
那个山洞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被关在了里面。
***
见李由美和闵智恩回来后,尹钟宇推醒了姜锡允准备回去。返程的路上似乎是见大家都有点沉默,尹钟宇便开口问起了刚才的事。
“…只是有些好奇…由美刚才怎么会去树林…而且还去了那个山洞…”
“我也吓了一跳呢…”闵智恩心有余悸地说,“找到她的时候,由美好像正准备进去…真的是…”
李由美垂着眼睛,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却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溪谷这里只有一条上山的路,所以一定会经过那个山洞。”申载浩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后说道,“因为这样,老板娘白天才会特意提醒我们不要去那里。”
“可是…由美啊…”闵智恩一边走一边扭头用带着谴责的语气问。“刚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进那个山洞?”
李由美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呆楞几秒后才支支吾吾的说,“…那、那个啊…”
“你还好吧?”闵智恩放慢脚步,来到她身旁,有些担忧的看着她,“看你这样,真让人担心。”
李由美将自己正在微微发抖的双手交缠在一起,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
“其实…”她的语气带着某种不确定,仿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已经去世的…奶奶的声音……”
“什么?”
听到李由美的话,刚被尹钟宇推醒,有些萎靡的姜锡允突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他兴奋的凑到李由美身边追问道。“由美姐…你刚才是说听到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奶奶的声音,没错吧?”
“是…是的…”李由美被他吓了一跳。
“哇—”姜锡允兴奋的用拳头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那就没错了!”
“什么意思?”闵智恩满脸疑惑的望着姜锡允。
“有传闻说,如果在苌山的山里听到死人的声音,就表示它在附近。”
“它?”李由美讷讷的问。
“你们都没听说过吗?”姜锡允开始为他们科普,“这可是在网络上很有名的恐怖民间传说之一。传说,这附近的山里住着食人的妖怪,叫做苌山虎。它擅长幻化成人形,模仿人声,迷惑人心。这个村庄有很多巫堂都祭拜苌山虎,把它当作凶神来供奉。”
见众人依旧面露困惑,他把拳头放在下巴上思索了一会又问道,“我们住的那家民宿,你们注意到大厅里那副画了吗?”
姜锡允一说,李由美就想起来了,“或许……是画着老虎的那幅吗?”
“啊…我也有印象。”尹钟宇说。“那幅画让人很不舒服。”
“是,其实那不是普通用来装饰的画,它其实是一幅巫神图。”姜锡允说,“上面画的就是苌山虎。”
“但…为什么要祭拜这种东西…”尹钟宇质疑道。“不是说会吃人吗?”
“就是说啊。”闵智恩附和了一句。
“是,不但如此。”姜锡允又说道,“这里的村民还给它修建了守郎堂…很奇怪吧?”
“呀学生,你知道的还挺多的。”从刚才一直没说话的申载浩干巴巴的调侃道。
“没有啦…其实这些都是在网上看到的,我本人也是因为这个传说才来这里旅游的。”姜锡允摸着自己胸口,依旧难掩兴奋,“不过现在看来传说八成是真的!哇…真是大发了—”
“什么真的假的…”申载浩依旧不相信的咕哝了一句。“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哥您可不能这么绝对…”姜锡允礼貌而委婉的反驳道。
“姜锡允,原来你不是来旅游,是来猎奇的啊…”尹钟宇打量着他,“我就说…一个高中生独自来旅游…怎么都觉得有些奇怪…”
“是…”姜锡允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钟宇哥这样说也没错……这的确是我除了音乐以外的第二大爱好…”
“喜欢怪物的爱好?”申载浩调侃,“呀…口味可真不一般啊…”
“不过…如果传闻是真的…该不会…”闵智恩有些后怕的看了李由美一眼,“它真的就住在刚才那个洞穴里面吧?”
李由美不敢再回想刚才遇到的事,如果当时她没有清醒过来,而是任由自己被那个声音的牵引进入洞穴的话,会怎么样?
会被吃吗?
利用声音来猎食的妖怪,真的存在吗?
“这个嘛…我没有进去过,暂时无法回答。”姜锡允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我有点害怕,但…真的…啊…超想进去看看。”
***
因为喝了酒,又走了很多的山路,回到民宿后大家都感到有点累,很快便解散各自洗漱回房休息了。
民宿的浴室在户外,是公用的。李由美是最后才去的,等她洗完澡,浑身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走出来时,浴室外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李由美今天没怎么喝酒,她抱着换洗的衣服和洗漱包正穿过庭院。庭院的中央种植着一棵很大的苹果树,从树干的纹理和粗细来看,应该是有些年头的老树了。
树上结满了鲜红的果实,看上去十分诱人,所以李由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夜晚的风很凉,吹在她热热的脸上感觉很舒服。但与此同时。洗完澡后那种疲惫和困倦的感觉也随之席卷而来,她半垂着眼皮打了一个哈欠,慢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晚上好。”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她停下脚步,扭过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徐文祖姿态慵懒的倚靠在庭院角落的墙上,手里玩着一只看上去有些旧的网球。
“晚…晚上好。”李由美停下脚步,借着民宿院中的昏暗幽黄的地灯,探着脑袋仔细辨认了很久,才从那片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认出了他。
【是白天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男人。】
他微微歪了歪头,静静看着她,等待着她走近。
李由美迟疑了几秒,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缓缓向他走了过去。她发现,这个长得英俊的有些妖冶的,但对她来说还非常陌生的男人,当他面无表情不说话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特别阴森的感觉。
像某种危险的动物。
她站在苹果树下,与他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午夜时分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听上去仍旧非常的突兀。
他从阴影中走出,慢慢来到她面前。
“这么晚了,您在这里做什么?”李由美仰起脸望着他空洞阴郁的黑眼睛,柔声询问。
徐文祖垂着眼懒洋洋的望着她,几秒后,他的嘴角缓慢扬起一个令人费解的弧度。她无法解读出他笑容里的含义,只能歪了歪脑袋困惑的看着他。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抬起头望着繁星夜垂的天空,轻声感慨了一声。“真漂亮。”
李由美眨了一下眼睛,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深邃璀璨的星空便映入了眼帘。
“哇…”她惊讶的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
李由美从小在城市长大,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么漂亮的夜空。她有些陶醉的盯着满天的繁星,完全没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在城市很难看到这么多星星吧?”徐文祖的目光从天上的星星回到了李由美的脸上,无声无息的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他黑色的眼睛在夜色的衬托下闪闪发亮,像是捉到猎物似的,语气却极其温柔。
“是……”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所特有的那种淡淡皮革味,也感受到了他有意还是无意的靠近,但她对他的戒备似乎因为看到了美丽的星空而慢慢松懈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看到你们好像上山了…”他用漫不经心的声音问道。
“没有,只是去溪谷那边烤肉……”
“嗯…听上去不错呢……”
“…对了…”李由美顿了一下,终于收回了目光,“您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或许…有没有听过一些这里的传闻……”
“嗯…关于什么的……”
“是…苌山虎…您听说过吗…”
“啊…那个啊…当然知道了,是这里很有名的传说。”徐文祖似笑非笑的斜睨了一眼她,用故作吃惊却又非常随意的口气问,“……难道你们在溪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为、为什么这么说?”
“…那里…附近有个苌山山洞…据说就是苌山虎的洞穴…常常有人在那里失踪…最好不要靠近…”
与民宿老板娘如出一辙的警告。
“是…是这样吗……”李由美面色微怔。
【和老板娘大婶说的一样…】
“怎么这副表情……”他弯下腰,上半身慢慢前倾,直到使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视,他的眉毛在佯装的惊讶中扬起,“你们……不会是去了洞穴吧?”
“是、是我。…”李由美对他露出求助般可怜的眼神,结结巴巴的说着。“有一个声音……把我引到了那个山洞的洞口……差点就进去了…”
“啊……”他点点头,露出恍然的表情,“那你可要小心了…”
“为、为什么…这么说…”她因为他的话而开始感到害怕,声音变得笨拙而小心翼翼。
“因为…”他双手抱臂又向她倾了倾,然后用蜜糖一样缓慢而黑暗的声音向她低声耳语,“据说被它盯上的人,永远都摆脱不了,直到被吃…”
他的嘴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耳朵上,像冰一样的呼吸刺激着在她热气腾腾的皮肤,手臂上透明的汗毛根根竖立了起来。
被唤醒的恐惧和混乱的感觉击中了她,等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被他的气味包围了。
新鲜、浓烈的皮革味。
“那……那我…”她脸色苍白的望着他,“会死吗?”
徐文祖凝视着她,嘴角拉宽了弯曲的弧度,似乎在嘲笑她愚蠢的问题。他的眼睛如同汹涌无情的黑色海水。几秒钟后,他直起身体,将手伸向她,把她散落下来的那缕已经半干的头发刮到耳后,冰冷的手指似有若无的刮蹭到她通红的脸颊上,引起了她一阵颤栗。
“呀..怎么怕成这样…我是开玩笑的……”他歪了歪头,似乎被她快吓哭的样子给逗乐了,一声小小的轻笑溢出嘴唇。“哪有什么妖怪…”
他们今天才认识,她明明应该对他充满冒犯的戏弄和轻浮的举止感到生气才对,但她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
也许是因为那双虽然古怪、空洞,但实际上非常漂亮的眼睛。
李由美有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了与他的距离。
一缕清凉的风吹拂在她裸露的小腿上,使她有些发抖。洗完澡的水汽早已蒸发,皮肤冷却了下来,但她仍然可以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服面料上,那些粘腻的冷汗正紧紧贴着她的皮肤。
风一吹,让她冷得打了一个寒战。
“那个…太晚了…”她对他行礼告别,声音里仍然透着胆怯,“我先回去了。”
徐文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当她抱着洗漱用品走到门口时,后背仍然感觉到了被人注视的压迫感,她回过头,看到徐文祖依旧笔直而古怪的站在原地,头正偏向她的方向。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如同野兽缠着自己的猎物。让李由美心中泛起一丝恐惧,她本能地想逃离他的视线范围。
就好像他是猫,自己是老鼠。
猫之所以会放任老鼠逃跑,只是为了享受追逐的乐趣。
不都是这样吗?那些大自然里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进食前总喜欢玩弄一下自己的猎物。
李由美被自己荒诞可怕的联想吓到了,她加快了步子,飞快的跑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李由美没有认床的习惯,但今晚的她睡得极其不安稳。仿佛一直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来回回、不停地切换。她被噩梦惊了一身冷汗,醒来后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梦中的内容。
当拂晓的最早几道灰白出现在东边时,天空开始下起了细雨,窗外雾气迷蒙,天色十分阴沉。
李由美梳洗完毕来到餐厅,现在时间还很早,只有严福顺一个人在厨房里面忙碌着,在准备着客人们今天的早餐。
因为天气不好,屋内昏暗,所以即使开着灯也并不是很明亮。
“早上好…”李由美礼貌的向严福顺打着招呼。
严福顺从里面探出头来,“哎呀……是五号房的小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李由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将背包放在餐椅上,就向着厨房走去,“…大婶……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用,马上就好了。”严福顺笑着回答,“请等一下哦…”
“好的。”她停下脚步,又重新坐回餐桌。
没过一会儿,严福顺就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早餐是豆腐汤和米饭,还有一些腌制的泡菜。
看上去很清淡。
“这边乡下的口味都很淡…不知道你们城里来的吃不吃的惯这些…”放下托盘后,严福顺并没有离开,而是有些期待的看着她,似乎是想立刻得到她的评价。
李由美拿起汤勺,尝了一口豆腐汤,笑着对严福顺说,“没有,味道很好,谢谢大婶…”
“是吧?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严福顺似乎很满意她的评价,又给了她一个煮鸡蛋,冲她挤了一下眼睛。“这个是另外的,给漂亮的小姐。小心,有点烫。”
李由美接了过来,有些高兴。“哇…谢谢…”
“快吃吧…哈哈…”
“好的。”
李由美突然想起了什么,两只手搓着滚烫的鸡蛋,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大婶……那个…4号房间的客人在这里住了很久吗?”
“4号房?”严福顺一时没反应过来,思索了片刻后眼睛一亮,“啊…你是说文祖啊…对…他是来度假的…不过很快就要退房了…”
“文祖吗?”
“是,徐文祖,是个不错的医生呢…”
【原来他叫这个……】
“医生……”李由美有忍不住好奇的想在问些什么。
“是牙医。”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李由美背后响起,吓了她一跳,李由美飞快的回过头,看到徐文祖正漠然的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在后面听了多久。
【他走路…好像没有声音…】
徐文祖拿着一瓶水慢慢走上前,然后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
严福顺听到了他的声音,熟稔的和他打了声招呼,“哦,来了啊。”
“嗯……”
严福顺给他端来一份和李由美一摸一样的早餐,然后又走进厨房忙活了起来。
“睡得好吗?”他拿起筷子,没有看她,语气也非常随意。
“是…”
【怎么办……】
“昨晚做噩梦了吧?”他将早饭拉近自己,“听到了你的声音。”
“我吗?”李由美本来就因为刚才的事有些尴尬,再听到这些话后她的脸不自在的变红了。“啊…抱歉…”
徐文祖温和的笑了一下,听上去依旧很友好。
“没什么…这里的房间…连隔壁房间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嗯……”她红着脸窘迫的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豆腐汤,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为什么向大婶问起我…”他轻飘飘的问起刚才的事。“由美小姐很想了解我吗?”
【好尴尬……】
心理建设了片刻,李由美抬起涨的通红的脸。
“没有…”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羞怯的垂下眼睫向他道歉,“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打听的…很抱歉…”
“嗯…如果由美小姐好奇的话……可以直接来问我……”他的声音柔滑低沉,富有磁性,听不出任何指责的意思,反倒是透着某种隐晦、暧昧的暗示。“…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满足由美小姐的好奇心的…”
李由美有抬起眼眸迷惑的看向他,总觉得他的话里藏着别的意思,但一时之间她又找不出任何问题。
“…那个…”
李由美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徐文祖的视线掠过她看向了楼梯口出现的尹钟宇。
“哦…由美……”尹钟宇在李由美左侧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下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李由美回头往楼梯口张望了一下,“智恩呢?”
“嗯…在化妆,她让我先下楼。”
李由美点点头。
没过多久,申载浩也下了楼,李由美注意到当申载浩坐在自己对面看到徐文祖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很明显认识他,但当他们视线交汇时,彼此却没有打招呼。
非常刻意的,申载浩像唯恐避之不及似的,几乎在他们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就立刻避开了他的眼睛。徐文祖看到他的反应后并没说什么,只是用懒洋洋、似笑非笑的眼神注视着他。
“这位是…我们的前辈…”李由美不敢确定他们是否之前就认识,她观察着徐文祖脸上的表情变化,略显迟疑的向他介绍申载浩。
“啊…”徐文祖点了点头,把视线从李由美脸上拉向申载浩,脸上依旧是一副随和的模样。“您好…”
“您好。”申载浩没有看他的眼睛,他有些敷衍的和他寒暄了下。“您也是来旅游的吗?”
“是…”徐文祖微微笑着,礼貌的回答。
【奇怪…听上去…两人好像是第一次见呢…那刚才…】
“这位是?”尹钟宇注意到了与他们同一桌坐在李由美身旁的陌生男人。
“这位是…”李由美看了一眼徐文祖,然后面对尹钟宇说,“…住在4号房间的…”
“你们好。”徐文祖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着,“…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分呢…能在这里遇到…”
“嗯……是…”尹钟宇不喜欢对方的眼睛,于是避开目光,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自己的那份豆腐汤,立即皱了一下眉头,“哎…完全没味道…”
一定是那个民宿老板娘故意的。
尹钟宇放下了勺子,他心中莫名开始烦燥起来。
算了,和那种上了年纪的女人是完全讲不通道理的。
申载浩没有动桌上的早饭,他侧过脸正好看到尹钟宇一脸不爽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
“别吃了。”他说,“免费的能好吃吗…”
李由美看着自己面前被她基本吃完的早饭,感觉有些莫名。
【明明还不错…】
“昨天…智恩是和你住一起了吧?”申载浩问尹钟宇。
“哥怎么知道?”尹钟宇惊讶的看着申载浩。
“…那么大动静…”申载浩笑的有些古怪,“不信你问由美…”
“诶?”李由美一脸茫然,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尹钟宇脸色微微发红。
“…呀…真令人羡慕。”感慨了一声后,申载浩瞥了一眼李由美又继续问,“说实话,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
“就是…你们也毕业了…万一智恩想和你结婚呢…你说你没钱不能结的话…她肯定要跟你分手吧?你行吗?”申载浩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看向尹钟宇又说道,“我周围也有这种……”
李由美抬头疑惑的看了一眼申载浩,之前也是,申载浩有时候说话的语气会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太过分了…哪有这样的……】
【他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刚想着要缓和下现在有些尴尬的气氛,李由美的手机却震动了起来。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郑贤珠打过来的。李由美按了接听键,手机那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看了眼屏幕,信号的图标在一格和空格之间来回闪烁着。
“那个…我出去接下电话…这里信号不太好……”李由美指了指屋外,小声对坐在旁边的徐文祖说。
“嗯…去吧。”徐文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由美离开后,徐文祖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而是像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一样,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的早餐。
尹钟宇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当申载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时,他终于忍不住抿着嘴唇皱了皱眉。
申载浩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是皱眉了,对吧?”申载浩像故意找茬似的盯着他,“刚才一开始也这样皱着眉头。”
“没有…”尹钟宇的眼神有些飘忽,也有点尴尬,但他还是在试图缓和气氛。“不是…还不是因为哥你从刚才开始总在说些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事?”
“没有…”尹钟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用像小孩子般痛苦严肃的表情看着他。
申载浩仍然绷着脸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徐文祖用眼角的余光似有若无的瞥了一眼他们,嘴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微笑,然后轻轻放下餐具。
“没有啦…”尹钟宇露出干巴巴的笑容。
申载浩下一秒也夸张的笑了起来,仿佛刚才自己刻薄的样子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呀…你这小子……”他放下了汤勺,“性格还是一如既往的难搞啊…”
“我出去抽一根再回来,话说…你刚才是怂了吗?”他笑着站了起来打量着尹钟宇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怂了呢…”
尹钟宇见申载浩走了出去,像是得救的溺水者,慢慢舒了口气。
餐桌上只剩下他和4号房间的客人了。
而此时此刻,那个古怪的客人正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
尹钟宇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现在脸上的表情非常的阴森,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一股令人非常不舒服的压迫感。尤其是当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时,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企图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和恐惧。
看了很久好戏的徐文祖上半身往前倾了倾,凹陷深邃的黑色大眼睛淡淡的睨了一眼申载浩离开的背影后,又慢悠悠的转回。他的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古怪笑容。
“想不想杀了他?”他突然开口问他,语气轻松平淡到像是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什么?”
尹钟宇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然后他看了看周围,大婶在厨房里,申载浩和李由美都出去了,此时的餐厅就只有他们两个。
也只有他听清楚了,这个有着一双阴森大眼睛的高个男人刚才说了什么。
疯了吧?这个男人。
“我是说……”徐文祖不以为然的歪了一下脑袋又往尹钟宇的方向前倾了些,他的声音变得更轻,笑容也逐渐加深,那双怪异妖冶的眼睛炯炯的盯着他,正在点燃他罪恶的火焰。
“…我帮你杀了他……如何?”
徐文祖的声音如同洞穴里阴暗潮湿的寒气,它们像蛇一样消无声息的沿着石壁,滑进尹钟宇的脖子,再通过皮肤渗进他的骨髓深处,紧紧的咬住了他的心脏。
尹钟宇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恐惧开始像发臭的淤泥压在胸口,但除了恐惧,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灵魂深处最邪恶、最幽暗的那一部分,蠢蠢欲动着。
杀了他?
想杀了他。
他看着徐文祖拿起那只属于李由美的鸡蛋往桌面上敲了敲,然后用苍白的手掌心平贴着,把鸡蛋沿着桌面轻轻滚动着,鸡蛋壳受到压力发出一连串破裂的喀啦声。
很轻,但尹钟宇却觉得那个声音异常的刺耳。
他是被善神庇佑的孩子。
尹钟宇自从小时候被恶鬼附身事件起,就一直被善良的神明保护着。但这种保护并不是坚不可破的。
一旦他失去了心中的善,一旦被恶鬼或者别的东西找到了弱点,那么他的保护罩也会像这只鸡蛋一样,分崩瓦解。
[要善良…永远不要做坏事…钟宇…]
这是妈妈常常叨念在嘴边的话,此时像一种警告一样突然在尹钟宇的脑海中响起。
***
由于山里地势复杂,再加上经常下雨的缘故,所以这片山区的信号一直很不稳定,李由美在民宿外一处比较高且有遮雨的地方才听到了郑贤珠的声音。但声音不连贯,断断续续的。
勉勉强强交代了几句,对方因为实在受不了这种不顺畅的交流而直接挂断了电话,李由美看着手机愣了两秒,便听到了手机信息提示的声音。
[郑贤珠:由美啊…你们那里信号太差了…]
[李由美:是…因为是在山里…]
[郑贤珠:好玩吗?]
[李由美:嗯…今天这里下雨了…昨天载浩前辈带着烤肉了…]
[郑贤珠:哇…听起来很棒…下次…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再去一次…]
[李由美:好的…]
李由美发送了一个手牵手的表情。
郑贤珠立刻回了一个亲亲。
[郑贤珠:对了…他们人怎么样…]
[郑贤珠:闵智恩那个丫头有好好照顾你吗?]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但没有说出闵智恩想把自己介绍给申载浩的事。
[李由美:是他们看上去都是不错的人…]
[郑贤珠:那就好。]
[郑贤珠:…注意安全…]
[李由美:好的。]
李由美这两天经过短暂的相处,对申载浩也有了初步的了解,那位同校的前辈虽然表面看上去很大方热情,但其实是个很小气自私的男人。李由美突然想起刚才申载浩说话时的样子,总是带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除此之外,她最不喜欢的还是这位前辈看她的眼神。
【这种人…究竟为什么会请他们来旅游呢……】
【算了……】
李由美不准备再去想这些永远想不通的事,她转身准备回屋,当视线自然而然的拉远时,她正好看到一辆警车在雨中沿着蜿蜒的山路向这边开来。
***
当李由美回到民宿的时候,徐文祖和尹钟宇正聊着什么,她看到尹钟宇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好。
“怎么了?”李由美重新坐回了原位,用有些担忧又好奇的目光望着尹钟宇和徐文祖。
【尹钟宇的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
“嗯…我和这位大叔开个玩笑而已…”徐文祖淡淡一笑,他的声音似乎会跟着不同的对象而变换语调,“不过,他好像被吓到了……”
他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吗?刚才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刚才,如果他点头的话,这个男人真的会帮他去做吗?
杀了某人。
听他的语气,好像很简单的样子。
尹钟宇疑惑的看着此时面带微笑一脸温和的徐文祖。
不对,正常人是绝对不会对陌生人开这种恶劣玩笑的。
这个人……
“尹钟宇,你还好吗?”李由美问。
“啊…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了…我向你道歉…”徐文祖的声音听上去很愧疚。
“没事…”被声音拉回现实的尹钟宇回过神来,但眼睛仍然没有从徐文祖手里那只鸡蛋上移开。
李由美顺着他的视线侧过头,看到徐文祖正好把那只鸡蛋掰开,露出了里面黄白相间的蛋白和蛋黄。
他凹陷阴沉的眼睛懒洋洋的迎上她的视线,吃掉了半个鸡蛋后,把剩下的半个递给了她。
“谢谢…”李由美迟疑了片刻伸手接过那半个属于自己的鸡蛋。
【可是…我为什么要道谢…】
这明明是她的鸡蛋。
李由美被他脸上的表情还有熟稔亲近的动作搞糊涂了,低头看了看鸡蛋又看了看徐文祖,一时之间有些迷茫。
徐文祖笑容温和,声音轻柔,“吃吧…”
“好……”她没再多想,顺从的将半个鸡蛋放进了嘴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呀…别吃…”尹钟宇出声阻止,他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难看了。
李由美鼓着右侧的腮帮子转过头,无辜的眼睛仿佛在问尹钟宇怎么了。
“…没坏吗…”尹钟宇脸上的表情和他的问题一样奇怪。
李由美看着他,茫然的摇了摇头。
“没有……”她咀嚼着鸡蛋,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是好的…”
尹钟宇松了口气,试着挤出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随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徐文祖手背上,他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一块丑陋扭曲,颜色有些深的旧伤疤。
他好像天生就对这个阴森的男人有一种与生俱来,非常强烈的敌意。
就像某种对立面,黑与白、善与恶、天使与魔鬼。
“你的手好像受伤了…”尹钟宇反感的看着徐文祖手上的伤疤说。
“嗯…”徐文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语气平淡。“以前工作的时候弄到的…”
“看来你的工作很危险啊,还会弄伤手…”不像和申载浩说话时软弱的样子,此刻的尹钟宇语气有些尖酸刻薄。
“话说回来…你的手指还真是纤细啊…”徐文祖似乎并不生气,但也没有回答,只是歪了一下脑袋反问他,声音依旧谦和有礼。“该不会是作家吧?”
“你怎么知道…”尹钟宇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每个人都会有特有的…那种气质和味道…”徐文祖笑着回答,“我其实也做着和作家类似的工作…拆卸…分解…重新组装…”
“可是……您不是医生吗?”李由美软绵绵的声音突兀的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徐文祖没再说下去,而是侧过头与她对视,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阴沉。李由美看到他那双漆黑眼眸中似乎闪过一道阴影。
他仍然微笑着,但她感觉不到半点笑意。
“我…有说错吗?”她用平常偶尔会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害羞讨好的眼神看着他,小声问。“嗯……”
片刻后,是徐文祖先中断了他们之间目光的接触,平静地打破了沉默。
“对…没错……”
“……那为什么…”李由美还想问什么,却被尹钟宇打断了。
“那什么……”尹钟宇早就被他那种直勾勾的眼神和装熟的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上去看看智恩…”
李由美楞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好。”
***
屋外仍旧阴雨绵绵,看上去有转大的势头。现在的温度并不高,但由于空气潮湿,李由美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黏糊。
“看来今天…你们爬不了山了呢…”徐文祖懒洋洋的靠在屋门口看了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就把视线锁定在那辆由远及近的警车上。
“是…下雨也是没办法的事…”李由美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着尹钟宇和闵智恩他们,她一边低头回着手机讯息一边与徐文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汽车轮胎在坑洼的沥青地面上发出潮湿的摩擦声,李由美抬起头往门外看去,正好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巡警走了进来。
“啊…您好…”留着短发,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年轻女巡警走上前,看着他们。“请问这里的老板是……”
“是我。”严福顺从厨房里面走了出来,双手端着一个白色的盘子,疑惑的问道。“警察小姐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您好…”大厅里有些闷热,苏贞花脱下了警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的头发有些湿,不知道是被雨淋的还是自己出的汗。“您是这里的主人吧?”
“嗯,是我。”严福顺回答的时候,看了眼离他们最远的徐文祖。徐文祖仍旧抱着双臂,闲适懒散的侧靠着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哎哟,瞧你出汗了,请坐下来吧…要喝点什么吗,冰咖啡怎么样?”
严福顺说着把刚做完的生拌牛肉放在餐桌上。
“不用不用…我没关系…”苏贞花连忙摆手,婉拒了她的好意。
“哈哈…看巡警小姐的脸有点陌生呢?”严福顺打量着苏贞花,“是新人吗?”
“啊,是。”苏贞花有些拘谨的对她笑了笑,“上个月刚被调过来…”
“我说呢…”严福顺笑眯眯的说,“这么年轻,像小孩子一样。”
“大婶…有几件事想问问您。”苏贞花似乎不想和严福顺继续再毫无意义的寒暄下去,她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用手指滑动着相片。
“喔,什么事?”严福顺凑过来看她的手机。
“里面这位……”
“啊…这不是那家人的孩子吗?”严福顺立刻认出了照片里的人,惊讶的回答。
“他失踪了,您知道吧?”
“当然了,这么大的事…全村都传开了…”严福顺看了眼桌上的肉,又面露关切的问苏贞花。“怎么了,找到了吗?”
“没有,正在找。”
“哎哟,还没找到啊…”严福顺叹了口气,语带责备的对着苏贞花嘀咕了起来,“真让我伤心…我本来不想说的,警察们也太过分了吧…都这么多天了…找的可真够快的…”
苏贞花被严福顺说的有些脸红,“是…我一定会认真调查的。
“你一个姑娘怎么查…真是…”严福顺边说边走进厨房。“还是晚上多派人巡视下这片山区吧…这山里…有东西会吃人…”
“好……”苏贞花已经对当地村民这种言论习以为常了,她无奈的笑了一下。
在被调到这里之前,苏贞花的刑警父亲就提前给她打过了预防针。说这种偏僻、远离城市的山村,一般都信奉鬼神,民俗气息浓厚,思想保守固执,并且非常的排外。果然,这片山区的村民对待公务员非常的不友好,尤其是她这种新面孔。她虽然早已做好了被这样对待的准备,但令她沮丧的是快一个多月过去了,这些村民还是这么难搞。
严福顺的态度在这里已经算是很难得的友善了,村里几个年纪大的老人根本不会听他们说话,只会拿着扫帚铁锹直接把他们这些巡警给撵出去。
都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但这里的村民过的意料之外的好像都很不错,每家每户的房子都建的非常漂亮,就连去拜访村民的客人,也都是开着进口车西装笔挺的,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
苏贞花其实也很清楚,这个村的人可能是靠着帮那些有钱人占卜做法才赚这么多钱的。
越有钱的人,怎么反而越相信这些呢?
她对着严福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戴上警帽准备离开这里,她转过身,视线却正好对上了向她这边张望的李由美。
苏贞花想了想,便走上前礼貌地对他们打了招呼。
“你们好…请问你们是来这里旅游的游客吗?”
“是的。”李由美对她友好的笑了一下,很温和。“您好,巡警小姐。”
苏贞花望着眼前这个对着她笑的陌生女人。她很漂亮,是那种没什么攻击性的漂亮,说话也客客气气的,这种久违的善意让她感到很舒服。
这个月一直被人恶劣对待的苏贞花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她一直很想念自己在首尔的家和父亲。但她还不想放弃,作为一个警察,她的直觉告诉她,苌山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一定要查出来才行。
“喔…那么…两位是一起的吗?”苏贞花简单的询问道。
“啊…不是…我们不是一起的…”李由美白皙的脸颊微红,有些害羞的指了指楼上,“我的同伴还没下来…”
“原来是这样…”苏贞花点点头,又把视线转向了徐文祖。
苏贞花的心中闪过一丝微弱的疑惑,所以更仔细的打量起面前这个高瘦的男人。
“奇怪…”
虽然他的外貌非常出众,言行举止也彬彬有礼,但也许是她警察的直觉在作祟的缘故,她总觉得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威胁。尤其是那双诡异空洞的眼睛,让她有一种汗毛直立的阴森感。而且,他的眼睛实在太特别了,特别到让苏贞花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在哪里?
“警察小姐…有什么问题吗?”徐文祖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平静的与她对视。
“就是……嗯…”苏贞花微微蹙眉思索了半天。“这位先生好像有些面熟……”
她一定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他。
可是,是在哪里呢?
“但……”徐文祖的声音温和而文雅,脸上依旧带着礼貌而平淡的微笑。“…我好像…今天是第一次见警察小姐您呢…”
“啊…是这样吗………”苏贞花自言自语的嘀咕着,“也许是记错了…”
也是,如果是通缉犯,见到警察绝对不会像他这样平静。
想到这里,苏贞花原本绷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们上山的时候,请一定要小心…这里的失踪案特别多…”
“失踪案吗?”李由美很惊讶。
“没错,每年都会有游客在这里失踪…”苏贞花对李由美的第一印象很好,看到她一脸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微微皱了一下眉。“你们没有看新闻吗?”
“没有…”李由美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徐文祖,“完全不知道…”
苏贞花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们。“你们也不用太过不安…如果有事可以打给我…上面有我的电话…总之…尽量待在人多的地方…不要一个人上山…就不会有问题的。”
“好……我们会小心的。”徐文祖接过名片微微向她行礼,“您辛苦了…”
李由美拿着苏贞花给的名片,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警车,直到它慢慢消失在雨雾中。带着泥土和植物味道的雨水气无声无息的附着在她裸露在外、柔软无色的汗毛上。
怪物,失踪,猎食。
她感觉到冷,这种冷从背脊蔓延到血液,并与六月末湿润炎热的雨季一点关系都没有。
***
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下来,但天气依旧阴霾暗沉,白色的薄雾从远处稀稀疏疏的蒸腾而起。一个拎着手提式黑色行李箱的女人出现在苌山那条通往村庄雾气蒙蒙的小路上。
她大概五六十岁的模样,利落齐耳的短发已经半白,灰色宽松衣袍虽然看上去低调朴素,但细看却是用极其考究的高档布料制成。她的胸前挂着一串很长的黑色檀木念珠,手里那只黑色的行李箱晃晃荡荡,看起来很轻,并没有多少行李。
女人面色凝重的推开一户人家的围栏,她走进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只敲了一次,屋里的人仿佛专程在等着她似的,立刻开了门。
门口出现了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却胡渣邋遢、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
“您终于来了,巫女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干涩,绝望的双眼里布满了红线般的血丝。
“好久不见。”金巫女严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等您很久了,快请进吧。”男人撸了把脸,急忙将金巫女请进了屋。
屋内的灯光很暗,所有反光的东西都被用深色的胶带严严实实的封住了,显得有些怪异。男人为她拉开椅子,金巫女微微点头,将行李箱放在脚边的地板上然后坐下。
见金巫女坐下后,男人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他咬着牙,沉默的用力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心中被他强行压抑的恐惧与仇恨再一次如黑色的岩浆般开始翻涌起来。
回到苌山后,刘基雄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但他已经不是那个软弱的小男孩了,现在的他很幸福,自己的妻子美丽贤惠,儿子也很可爱。他本人也是一个受人尊敬、非常有名望的设计师。
刘基雄还以为这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
他不应该回来的,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样,他无法逃脱命运的剧本。刘基雄出生在苌山,这里的某些东西早就已经根深蒂固。就像对苌山这个地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同样的,在他潜意识里也对这个地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归属感。
好像无论他跑的多远,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有时候他觉得,整个苌山山村好像都和那个怪物签订了某种条约,这里每个人都受到了诅咒,子子孙孙,永远无法真正逃脱这个地方。
那个恐怖的怪物,小时候吃了他的哥哥刘基赫,现在又抓走了他的儿子。
刘基赫。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他的哥哥了,所以当这个名字出现在自己脑海中时,他居然觉得非常陌生。
刘基雄以为噩梦会随着他逃离苌山而结束,但没有。也许噩梦一旦开始,就永远没有办法结束了。
“再做一次吧…这一次…”刘基雄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的浓雾已经漫上了窗户,在透明玻璃上凝结成一层白色的水蒸气。
他缓缓从身后拿出一包装的很厚的牛皮纸袋,将它放在桌上后,慢慢推向了金巫女。
“基雄啊…”金巫女看着慢慢推向自己的牛皮纸包,平静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它回来了。”刘基雄深深的出了口气然后松开了拳头,他推了推厚重的镜片神情痛苦的诉说着。“我曾经以为,离开这里,离开苌山就可以彻底摆脱它。但不是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可以看到它,从镜子里,任何能够反光的地方…那些影子还有声音……它就在我周围…就在我耳朵里……”
金巫女轻轻叹了口气,她早该猜到的,在此之前,她还侥幸的觉得那些声音都是她自己的幻觉。
“所以呢……”金巫女瞥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那沓钱,又看向他。“你想让我怎么做?”
刘基雄沉默片刻,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的说。“我想让您…杀了它。”
金巫女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难道说……”她下意识的摸着自己胸前的念珠,面色变得惨白,“山洞被破坏了吗?”
“是…”刘基雄点点头,“就在前不久…不知道被谁弄开了…但那道符还在…”
金巫女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当初不该这么做的…为了那些钱…给自己种下了这种恶果…”金巫女闻言苦笑了一下,“在所有山野精怪里,苌山虎是最邪门的…就像是妖怪里的疯子…那种东西生来无心、无命数,不死不灭。我们凡人…是杀不死它的。”
“不可能……上次您…不是……”
金巫女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也重了很多。
“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上一次……是它故意的。”
“这是什么意思?”刘基雄眼睛瞪的大大的,不敢置信的小声问,“它为什么要这样?”
“那怪物憎恨着人类,却比人更懂人心…”金巫女认真的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刘基雄的声音很小。
“…其实你早就知道吧…不管是你的哥哥还是儿子,他们从来都不是它的目标。三十年前,你才是它选上的人。”金巫女无情的揭穿了他,她眯起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答应了它什么,却没有做到。”
见刘基雄抿着嘴不说话,她接着又说道,语气尖锐。
“你破坏了它的规则,那个孩子,就是它给你的惩罚。”
刘基雄无意识的将自己的手不断地反复捏紧又放松。
“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对吗?”刘基雄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的语气很平,却伴随着哽咽。
金巫女幽幽的又叹了口气,神情悲戚。
“不但死了,我连那孩子的魂都没找到。”
“那为什么…为什么它不直接来找我…”感觉到愤怒和恐惧即将冲垮自己仅存的理智,刘基雄再一次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指关节发白,双手微微颤抖着。“我的孩子有什么错…”
“…也许它只是在等。”
“等?”刘基雄怪异的停顿了一下。
“等着播种的果实成熟…才能好好的饱餐一顿……”
“我不明白…”
“越痛苦的灵魂,对它来说就越美味。”金巫女说,“它是个贪心的妖怪,被它盯上的猎物,无论是□□还是灵魂它都不会放过…”
刘基雄慢慢低下头,像孩子般无助绝望的哭了起来。
果然…它是不会放过我的…在它用无数个陷阱编织成的所谓规则里,没有人可以生还。
“你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招惹上它…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哭的气喘吁吁,神情恍惚,不断的对着地板喃喃自语,语速快到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三十年前,年幼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真的会把苌山虎引来。他当时只是带着一时冲动的恨意,发泄般的对着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许了一个恶毒的心愿。
也许是被自己痛苦的灵魂吸引,那个传说中的妖怪居然真的帮他达成了愿望。
小小的他并不知道和魔鬼做交易会是什么后果,也不知道从实现愿望的那一刻,他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金巫女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重新开口。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她一字一顿的说着,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般的坚定和狠戾。
“…什么?”
“诅咒。”她阴沉的说,“明天……我会请一位更强大的身主神,借由这位大神的力量来诅咒苌山虎。”
“可是这样…能行吗?”刘基雄安静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金巫女,声音嘶哑,眼中却重新燃起了不安的希望。
“…我之前从来没有做过…但…”金巫女闭上眼睛,“试试吧…”
虽然无法彻底的杀死它,但也许可以伤害它,让它继续在洞穴中沉睡。
她知道这种歹毒的法术可能会让自己付出比达到目的更惨烈的代价,但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她和刘基雄现在已经是被捆在一艘船上了。
他死了,接下来就是自己。
他们都掉进了它黑色漩涡般的陷阱之中。
明天是无凶吉日,也是他们反败为胜的机会。
金巫女走后,刘基雄独自一人在沙发上呆坐着,因为陷入回忆,他的精神又开始恍惚游离。他想起来了,想起年幼时,那个什么都比他优秀、天赋凛然的哥哥;那个夺走了本应该属于自己的玩具和父母疼爱的哥哥。
他甚至想起来当时自己站在那个漆黑阴森的洞口,里面带着湖水腥气的风吹在他脸上冰冷的感觉。
8岁的小男孩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苌山虎大人……”童稚、清脆、忐忑的声音在洞口回响,“您在吗…”
当然没有回应,村里的巫堂虔诚祭拜都无法得到回应的凶神,又怎么会被一个孩子召唤出来。
洞里传来压抑潮湿的古怪震动,又像是野兽喉咙里发出的那种轻微低沉的隆隆声。
刘基雄挥动着双手,捂住耳朵,试图驱赶那些正在快速恢复的记忆。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哥哥…”
有东西蛰伏在黑暗的洞穴里,窥伺着、等待着。
想起来了,他全部都想起来了。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又变成了八岁的刘基雄,他蜷缩着身体,将满是泪水的脸埋在膝盖里。
刘基雄的后背传来越来越强烈的痛感,火辣辣的像被烈火烧灼着,他知道那是自己正在熊熊燃烧的罪恶。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他神经质的睁大了眼睛,视线却随之开始模糊。
那个耳语般的声音,那个和他八岁时一模一样的声音的出现了,它像呼吸一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我的哥哥刘基赫…”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诡异却无比清晰的在自己耳边响起。
“…请让他永远消失吧……”
***
申载浩一直到中午都没见到人影,只给闵智恩发了信息,说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无法上山,自己也有点事所以今天自由活动。
尹钟宇和闵智恩两个人商量着出去吃,李由美把遇到苏贞花的事和他们说了一下,没想到他们根本没有把失踪案放在心上。
所以,中午在民宿吃午饭的只有三个人,徐文祖、李由美、以及昨晚上一起烤肉的姜锡允。比起和申载浩他们三个,不知道为什么,李由美觉得自己好像和徐文祖还有姜锡允相处时,感觉更放松一些。
气氛意外的还算不错,姜锡允很爱说话,吃饭的时候和他们说了很多当地的民间传说。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把它们当做故事来听的李由美还挺喜欢这些怪诞的传说的。
雨停后,一整天都没怎么动的李由美准备出去走走。但她不敢走太远,只在民宿附近随便逛了逛。在途径村里那些修建的很漂亮的房屋时,偶尔会遇到几个正在屋外干活的村民,那些村民的表情都很冷漠,完全对她视而不见,可当她已经路过,又再次回过头时,却总会看到那些村民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用一种非常戒备和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她。
那种怪异、冷冰冰的目光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而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这种不友善的眼神让她感到很不安,李由美便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往回走。这时她看到有一家离民宿很近,伫立在街角的便利店。便利店从外面看非常的简陋,像是自己搭建的简易平房。
李由美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里面的陈列和城市里连锁的便利店布置差不多,但东西很少,也没什么客人。
她挑选了一些日期比较新鲜的寿司三明治之类的,又买了些饮料,结账的时候顺便拿了一个冰淇凌。
便利店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干瘪瘦削的女人,穿着一件洗的有些发黄宽松的白色棉麻连身裙。
老板娘在找零钱的时候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大婶…您为什么总是盯着我?”被盯得有些发毛的李由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板娘也不避讳,仍然直直的盯着她的脸小声嘀咕。“奇怪,看你是个有福的面相,怎么会来这里呢…”
苌山的村民几乎人人都会占卜。
“欸?”
“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吗…”老板娘又问。
“不是…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老板娘看了一眼店外,小声说,“如果不想出什么事,你和你的朋友最好尽快离开苌山。”
“大婶……”李由美没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老板娘不再看她,也不再回答。“钱拿好……”
·“嗯…”李由美迟疑的接过零钱,“谢……谢谢”
李由美右手拿着冰淇淋,左手提着黑色的塑料袋,慢悠悠的往民宿的方向走着。她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刚才便利店老板娘说的话,还有她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里的人…好像都……怪怪的】
【要不…明天爬完山…就回去吧…】
山里的天黑的很快,村民们作息时间都很规律,平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此时路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民宿的后门就在眼前,她迟疑片刻后,便走到房子一侧隐蔽的角落,身体靠着墙,想把手里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吃完再进民宿。
垂在身侧的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买给他们的食物。她刚刚收到了闵智恩发来的信息,他们应该都回来了,但她并不是很想进去。
李由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因为白天下雨的缘故,今天没有星星,她无声的舒了口气,毫无缘由的想起住在自己隔壁,个子很高但有些奇怪的徐文祖。
【原来…他对每个人都这样……】
装熟。
冰淇淋融化的速度很快,手指沾上冰凉的液体,黏糊糊的如同她此刻沮丧的心情。
“加油……加油…”
夜色中怪异的人声搅乱了她的思绪,冰淇淋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坨。
李由美循声望去,是双胞胎两兄弟正搬着一个大麻袋往上山的方向走去,袋子很大,里面鼓鼓囊囊的一看就很沉。
两兄弟搬的很费劲。
或许是由于她所处的地方比较暗,双胞胎并没有发现她。
【是双胞胎大叔…大晚上的在干什么呢…】
“加油……加油……”
她小心翼翼地偷偷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落在那个沉甸甸的麻袋上,好像有东西从里面漏了出来。
【很重的样子……那麻袋里装的什么?】
“加油……加油……”
卞得钟满头大汗,大概是觉得自己哥哥卞得秀在偷懒,他喘着气和哥哥换了一下位置。“嘻嘻嘻…我、要走在前面…”
李由美鬼使神差的一路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她的脚步很轻也很谨慎小心的隐藏了自己,但当她看清刚才他们经过时从麻袋细小的破口处滴落下来的东西是什么之后,手还是不自觉的捏紧了手里的塑料袋,发出了一些微弱的沙沙声。
浓稠的黑红色液体里混杂着被搅碎的肉末,还有一颗很小的碎牙,像小朋友还没替换的磨牙。
“嘘…”
卞得秀猛地停下脚步,警觉的环顾四周,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求自己的弟弟保持安静。
而此时的李由美正蹲在不远处废弃的铁棚后面,与他们的距离不到十米。她屏住呼吸,背部紧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墙,鼻尖因为紧张而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她听到他们把扛着的麻袋扔地上时沉闷潮湿的落地声。
【被发现了吗?】
李由美闭着眼睛等了半天也听到动静,忍不住微微侧身向通过铁皮的缝隙张望。
“你好~”
卞得秀的声音从耳侧传来,比她猜测的距离更近,李由美不敢呼吸,并将手紧紧地捂在嘴上。
“小猫…真可爱…过来……”
一只橘黄色的小猫好奇的对着卞得秀轻轻叫了一声,以为有食物,试探的向他靠近。
卞得钟这时捡起一个路边的易拉罐砸向小猫,受惊的猫叫了一声飞快的跑开了。
“嘻嘻嘻嘻——”
卞得秀扭过头瞪他,“你干什么呢?!”
“嘻嘻嘻…因为你…我还去了警察局…你这疯子…”
卞得秀转过身有些生气的走向自己的弟弟,“你才是疯子…谁让你被发现了…疯子!”
李由美听到声音渐远,暗暗松了口气。
“我、我只杀了一、一只!”卞得钟突然站起身,情绪激动的用穿着塑料凉拖的脚,使劲踩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可恶……去死吧、去死吧猪崽子…”
卞得秀看着弟弟对着麻袋连踢带踹,突然高兴了起来,心情变得很好。
“干嘛呢…快搬吧…”他笑着说。
【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吧…】
李由美透过缝隙看着他们重新搬起东西,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缓息。可就在她稍稍缓了两秒都没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男声就打破了李由美刚刚为自己建立起来的安全屏障。
“在看什么?”
李由美被吓得浑身一震,她慢慢回头,愣愣的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徐文祖,整个人都吓呆了。
她的听力比常人更好,可从刚才一直到现在,她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徐…徐医生?”她睁大了眼睛,说话的声音因为惊慌而微微颤抖着,仿佛钢丝绳索上的小丑,每个字都虚浮的摇摇欲坠。
徐文祖歪了歪脑袋,阴恻恻的掠过她看向了双胞胎,“啊…是双胞胎大叔们…”
“刚刚在民宿的后门口…看到他们…”李由美轻声忐忑的回答。
徐文祖慢慢向她走近,脸上的表情像戴着一副苍白平静的面具,一如既往地让人难以琢磨。
他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右手插在松垮的黑色裤兜里,大步往双胞胎的方向走去。
“大叔。”徐文祖对着双胞胎喊道。
“那…那个…”李由美着急的伸手想去抓他的衣摆拦住他,但徐文祖的步子虽然懒散却跨的很大,她没有拉住他,只能躲在后面,完全搞不清状况地看着他径直走向他们。
“您、您好…嘻嘻嘻…”卞得钟看到了徐文祖,转过身恭敬的向他行礼。卞得秀也跟着弟弟微微欠了欠身。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徐文祖看着他们。
“老、老板娘大婶让我们扔垃圾……”卞得钟笑嘻嘻的说。
“啊…我还以为你们在扔尸体呢…大半夜…鬼鬼祟祟的…”徐文祖似笑非笑的往躲在后面的李由美望去,“不是吗?”
李由美逼不得已只能从破旧的铁棚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然后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嗯…是…”她走到徐文祖身后,支支吾吾的回答。
双胞胎在看到李由美走出来时的反应,比见到徐文祖时更加惊讶,似乎没有料到她会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警惕性也太差了。
“可是……为什么把垃圾运到山上去啊?”徐文祖问,声音像黑色绸缎般的柔滑,却透着股冷意。
卞得钟和卞得秀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复杂,也很难看,几秒的沉默后,卞得秀看了一眼卞得钟,唯唯诺诺的回答道,“因为大婶让我们扔到没有监控的地方……”
“嗯…但是…”徐文祖又指着地上那一摊不明液体,有些刻意的问道,“那个黑红色的痕迹是什么?”
“好像是血……”李由美闻到了血腥气,又想到刚才看到的牙齿,用极轻的声音在徐文祖身后附和了一句。
她看着他们,脸色苍白惊惶,却又很平静。
卞得秀听到了,非常凶狠的瞪着她。李由美被他充满敌意和恶毒的眼神吓到了,有些害怕的避开目光,急忙往徐文祖身后缩了缩。
徐文祖扭过头,扭过头睨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李由美,又慢慢转向卞得秀。
“这、这是…厨余垃、垃圾……”卞得钟挠了挠后脑勺回答说,“漏、漏出来的污水……”
“啊…不分一般垃圾和厨余垃圾吗?”徐文祖慢悠悠的扭过头再次对着李由美说,“这也太过分了…”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的几乎让她发抖。
“那个…我…”
“要打开看看吗?”徐文祖打断了她想说的话,“确认下到底是不是垃圾…就不会怀疑了。”
“不…不用了吧…”李由美小声嘀咕道。
卞得秀皱着眉头用一种非常诧异、迷惑不解的表情望着徐文祖。
“打开看看吧…”徐文祖催促道,他漆黑色的眼睛冷漠的盯着神情复杂的卞得秀。
卞得秀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把蓝色的美工刀。
“既然这么好奇…那我就打开给你看看…”卞得秀咬牙切齿的对着李由美说,随后他便蹲了下来,用美工刀割开脏兮兮的麻袋。
一只满身是血的猫的尸体从袋口处露了出来,李由美吓得抽了口气,卞得钟这时又嘻嘻的笑了起来,尖利的笑声回荡在夜色中听上去特别的古怪渗人。
卞得秀也笑了起来,他一把将刚死去不久的猫提到李由美面前,似乎是故意想要吓唬她一样,“不是想看吗?”他险恶的笑了起来,“看吧。”
“……”
李由美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吓坏了,低低的惊叫了一声,闪身躲在徐文祖身后,她的手紧紧的揪住了他背后的衣服面料。
“……嘻嘻嘻、嘻嘻嘻”卞得钟幸灾乐祸的看着被吓得缩在徐文祖身后发抖的李由美,笑嘻嘻的拍着手。
卞得秀很兴奋,脸上的表情与刚才逗猫时一模一样。
“大叔…”徐文祖木然空洞的看着那只死猫,冷冰冰的向他投去警告的一瞥。“为什么要把猫的尸体扔里面……”
卞得秀慢慢收起了笑容,收回了拿着死猫的手。
“吃、吃了太多老、老鼠药…”卞得钟仍旧嬉笑着说,“死掉了呢…”
感受到自己衣服被拉扯,徐文祖再一次扭过头问她,“你没事吧?”
李由美受到惊吓,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摇了摇头,慢慢松开自己正在发抖的手指,低头有些呆滞的看着被自己揪出褶皱的黑色衬衫。
“抱歉…我先回去了…”李由美眼尾有些发红,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变得毫无血色。她虽然没有发出哽咽声,但也快了。她匆匆行礼后就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便往民宿的方向快步离开。她其实想跑的,但又害怕被那对双胞胎看出她的惊慌。
徐文祖嘴角弯扬,与双胞胎兄弟对视后微微笑了一下,随后加快了步伐很轻松的追上了她,“一起走吧…”
“嘻嘻嘻……”卞得钟用手指捂住嘴,对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微微弯腰行礼,“好好休息吧…”
李由美心不在焉的走着,时不时的回头张望,想确认那对奇怪的双胞胎有没有跟上来。
“受惊了吧?”徐文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一成不变的亲切微笑。
李由美摇了摇头,”没事……”声音干巴巴的,很拘谨,听上去仍然有些害怕。“…只是…双胞胎大叔为什么要那样做…”
“是不是觉得他们有些奇怪?”
“是…有一点…”
“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像是在安抚着她的情绪,“毕竟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们有些地方和我们不一样…这么想以后就舒坦多了…”
李由美想到了卞得钟与常人不太一样的言行举止,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她慢慢的舒了口气,焦虑慌张的心跳也渐渐缓和下来。
“徐医生这么说也没错…但…小猫…也很可怜不是吗…”
【…被老鼠药毒死的小猫咪,为什么会满身是血呢?】
李由美不敢再想下去。
徐文祖盯着她,一丝不苟的微笑愈发空洞。
“看来由美小姐很喜欢小动物…”
李由美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楞了一下后便露出淡淡的笑容。
“嗯…觉得毛茸茸的…”她的声音变得愈发轻柔。“很可爱…”
徐文祖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假装不经意的问起,“对了,怎么没有看到你的朋友?”
“是…因为下雨…所以今天自由活动…”
“啊…是这样吗?”徐文祖又笑了一下,语气随意。“不过…他们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欸?”她仰起头,眨了眨清亮的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把你一个人留在住的地方…自己却到处玩…”
“不是这样的…”李由美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她向他解释道。“…他们是情侣…我跟着去的话…有些奇怪…”
“啊…原来是这样…”徐文祖表示理解的点了下头,然后他微微笑着指了指她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那这个…也是买给他们的吗?”
“是的。”李由美看了眼袋子,“早上看他们好像都吃不惯大婶做的……正好看到…所以就随便买了点…”
徐文祖往袋子里看了一眼,“好像…买了很多呢…”
“…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口味…对了…”李由美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盒寿司递给他,“这是给您的……”
是一盒鳗鱼寿司。
“…也有…我的吗?”徐文祖有些惊讶的接了过去。
“是。”李由美有些害羞,“那天谢谢你,还帮我搬行李来着…”
“啊…别客气。”他笑了一下,“举手之劳而已。”
他低头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塑料寿司盒,随后垂头望着她,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冷冰冰地审视。
“不知道…由美小姐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揶揄,但声音依旧非常的柔和。
他突然转换话题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当这个男人的声音变得柔和,那双黑色的眼睛变得更深更诱人时,她的身体本能的告诉自己必须保持警惕。
就像那晚。
“什么说法?”她抬起头。
“据说有一小部分人…生来命格就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吗?”
“是…非常罕见………”他收起笑容,垂头用那双令人不安的黑色大眼睛直视着她,“…很特别…”
“很特别?”李由美好奇的凝视着他。
“比如…五感比普通人更加敏锐…运气也特别好……”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像叹息一样消失在空气中,“奇怪…由美小姐闻上去很像那种人…让人嫉妒…”
“什么?”李由美没听清最后一句。
“…我是说…”他轻笑着把手里李由美给的寿司盒在她面前晃了晃,轻描淡写的表达着自己的羡慕,“…如果能从那些人身上沾到些福气的话…就好了…”
“……您是医生怎么还相信这些…”李由美想了想,声音也因为害羞而变轻。“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在我看来…徐医生您也是很特别的人…”
“我吗?”
“嗯……”
徐文祖只是保持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话题终止了。
两人沉默的在潮湿、雾气蒙蒙的街道上走着。刚才的惊吓已经平息。李由美忍不住微微侧头,抬眸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月光下的徐文祖神色看上去柔和静定,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诡谲阴郁。她看到了他猩红色的嘴唇和完美的下颚线条,闻到了他身上那种冰冷、柔软的皮革味。这种味道很特别,会让她想到某种寒冷、潮湿、黑暗的东西。
这是一种很不好的直觉,但当她处于恐惧的边缘时,她却同事清晰地感觉了自己对他无法抑制的迷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自己。
人都有触摸禁忌的欲望,越禁忌就越想去打破。这种欲望与陌生的心动交缠在一起,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点点不断地增强和汇聚,如同黑色树林里那些嗡嗡的蝉鸣声,愈来愈响。
震耳欲聋。
她应该开始感到害怕,因为所有的故事结尾都一样——无论你如何逃跑,如何躲藏,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最终都会爬出阴影。
把你吞食。
吞食。
她突然有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对他做出的每一种自然反应都与本能相反,但同时她也感到侥幸,因为这个秘密只属于她自己。
在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发生一段短暂、廉价的关系,这是她的禁忌。
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这种事的。
李由美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禁止自己再思考,并且尽最大努力将这些想法完全从脑海中抹去。
他们在民宿大门口就分开了。
李由美独自走到民宿无人的庭院,在经过一盏石质地灯时,她的视线无意下落,恰巧看到那布满蜘蛛网锈迹慢慢的古铜色灯面上,有一只蝴蝶被黏在蛛网上,虚弱垂死的蝴蝶看上去已经没什么力气挣扎了,只是偶尔条件反射的扑打一下自己残缺却依旧艳丽的翅膀。翅膀上的粉尘粘在晶莹剔透的蛛丝上。一只黑色的蜘蛛匍匐在蛛网边缘,正向它慢慢逼近…
看着那只濒临死亡的蝴蝶,李由美脑中忽然想起刚才的一个细节,一个很小,但非常可怕的细节。她觉得自己又开始冒汗了,身体却因为害怕而冷的微微颤抖。恐惧犹如寒气从她体内一波波的推散出来。
刚才,他们一起回来时,她仍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
无凶吉日,是凶神一年中最虚弱的时刻。
金巫女对着镜子里身着华丽巫服的自己,思绪翻涌。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苌山虎的力量似乎已经大不如前了,那股能量正在像粉化的泥块一样不断溃散。
虽然她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强大的降神巫了。但她的符咒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才对。
一定有别的什么,也许是他自己正在酝酿着什么诡计…
故意把自己削弱成这样,到底想做什么?
但不管怎样,封住它的符咒还在,这对他们来说算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金巫女对着镜子终于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是啊,虽然她再一次回到了这里,回到苌山。又再一次,踏入了这片地狱般黑暗的地方。
但现在的她侍奉着更强大的神明。
金巫女轻轻推开门,外面已经是锣鼓震天,刘基雄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缓缓走到祭案前,伴随着嘈杂熟悉的鼓点声,她双手利落的将白色的神将杆高高举起。
白色韩纸做成的飘絮在风中飞扬,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神明。
请神
降神
她随着音乐声起舞,无序的舞蹈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最原始的力量,她很熟悉这种感觉,身体变轻,头脑变空,她会变成一个容器、一个媒介,等待着强大的神灵进行附体。附体成功时,她的身体就会感到充盈、膨胀,就好像充满了发光易燃的气体,随时都可能会爆炸。这种感觉很痛苦也很奇妙,会让人越来越上瘾,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怎么样?高高在上的您也尝尝这种被诅咒的滋味吧?
苌山虎。
***
苌山因为在网上的资料很少,再加上这里很多地方没有开发,交通不方便。所以没有釜山其他景点那么热门,再加上有很多失踪报道,游客几乎少的可怜。
现在是六七月份湿润的雨季,雷雨集中,山谷中的雾气也很厉害,所以并不适合登山。但这种季节也有很多优点,雨季的时候,空气更加清新,植被也更加葱郁繁茂,负氧离子含量高,可能还会在山里遇到很多平常见不到的小动物。
“还以为今天也会下雨,没想到天气这么好。”闵智恩看上去心情很好。
“是啊…”尹钟宇背着双肩包,他擦了擦汗仰头对着空气深深吸了口气。“空气真好…就是有点热…”
李由美安静的跟在他们后面,她没有与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发现,因为就算说了,申载浩他们也不会相信,只会觉得是她有问题。
也许相信鬼神的姜锡允会,但从昨晚上到现在,她都没有见到他。
她也没有见到徐文祖,本来因为那些蛛丝马迹的细节而开始有点怕他,但现在见不到反而使她感到更加焦虑。
一整个早上,她几乎总是在想他的事。
【会不会是我想多了…】
【也许是误会…】
没什么人际的山路很难走,再加上昨天下雨的缘故,虽然太阳很大,但鞋子踩下去还是有些松软潮湿,像陷在了泥里。
今天的申载浩也特别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们两个中间插话,而是走在最前面,沉默不语的带着路。
他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脸上泛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青白。
李由美低头想着心事,完全没发现申载浩走的越来越快,闵智恩和尹钟宇喘着气紧跟着他,他们谁也没回头看。
李由美不爱运动,本来就一直和他们有一段距离,所以当距离逐渐被拉大时,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还以为他们依旧在自己的不远处。
“载浩哥…”闵智恩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申载浩的背影喊道,“请慢一点…快跟不上了……”
尹钟宇的体力还算好,勉强可以跟上申载浩的速度。
但今天的申载浩实在是太反常了,体力好的惊人。
“没想到哥一直坐在办公室……”尹钟宇轻轻喘着气,累的摇了摇头,“哇…真的没想到…”
“真是…”她跟在尹钟宇后面轻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的对李由美说,“由美…跟上啊…”
继续往上爬了几步,闵智恩想起刚才似乎没有听到李由美的回应,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起风了,头顶繁茂的枝叶婆娑摇曳,发出哗哗的风声,而闵智恩的身后却早已空无一人。
***
徐文祖一身黑衣站在深色的潭水边,他垂着头神情木然的望着潭水中自己的倒影,黑色卷曲的刘海遮住了他苍白的面容和那双阴郁骇人的漆黑色眼睛。
远处嘈杂的音乐声零零碎碎的传了过来,紧接着又被一阵大风吹散。
他缓缓抬起双手,平静的看着自己手指尖端正慢慢变成了黑色,这些剧毒般的黑线正顺着他手臂上的脉络快速的向上蔓延。与此同时,被刘海遮住的眼睛边缘也在变深,黑色的虹膜扩散,很快覆盖住了全部的眼白。
他慢慢的仰起头,露出挺直的鼻梁。诅咒带来的疼痛如锋利的刀片一样刮擦着他的身体的每一处神经,他猩红色的嘴唇却享受般的拉开了一抹有趣惬意的弧度。
原来是诅咒。
血开始从体表慢慢渗出,疼痛在加剧,身体逐渐变冷,原本就残存的力量正如泄闸的水一样飞快地流失。
削弱自己,来增加游戏的趣味性。
如果遇到难得有趣的猎物时,他偶尔会这么做。不过,虽然被诅咒也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但他们好像有些太过分了。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发现了更有意思的猎物。
那个被善神庇佑的男人,看上去比他们更有趣。
还有她。
想起她看着自己时的那种眼神,那种温热的刺痛感,他的笑容变得更深了。
在漫长的岁月中,人类在它看来只是他手里的傀儡,他的玩具。他永远不会着急吃掉他们,因为他发现,只有将他们体内的恶完全释放,使他们的灵魂被烟雾、黑暗和罪恶笼罩时,才是最佳的口感。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两个四散各地,看上去像是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苌山,但其实依旧在它的掌控中,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在遵循着同一种生活模式。他们试图重新开始,却永远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心内的空荡与不安,直到他们回到苌山。
毕竟,整个苌山都属于他。他才是那个拿着开关的人,这个游戏,只有他想结束,才能结束。
徐文祖将自己慢慢滑进深黑色的潭水中。
是时候处理掉他们了,因为很快,新的游戏就要开始了。
***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它像蛇一样滑进她的耳朵引起她的注意。
“喵……”像小动物痛苦的求救声。
李由美停下脚步,慢慢扭过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微风吹动枝叶,蝉鸣呱噪,声音从左侧浓密的树枝后方传来,隐约伴随着水声。
“那个…”
李由美抬起头想喊住自己同伴,却发现他们三个早就走的不见了踪影。
“……?”
她有些慌张,第一时间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想联系他们,但手机屏幕亮起时,信号确是空格。
求救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小猫在痛苦的哀鸣,声嘶力竭。
李由美犹豫片刻,将手机塞回口袋,决定去声音传来的地方看看。
她循着那个声音,慢慢拨开茂密的树丛,踩着潮湿的苔藓,来到一处深水潭边。
深潭的口子看上去又小又深。
小猫的叫声消失了,连同周围的虫民鸟叫也安静了下来,她左顾右盼,却没有发现猫的踪迹。
“奇怪……”
李由美又在潭边的草丛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便打算回到上山的那一条路,想着到了山顶,信号应该会好一点。可就在她转身准备走时,毫无波澜的水面忽然有了一些动静。
咕噜——咕噜——
一串很轻的冒泡声从身后的谭水里响起。
她迟疑了片刻,慢慢走上前查看,潭里的水其实很清澈,但因为周围潭壁上,以及水里都长满了厚厚的深色苔藓和水生植物,所以看上去是黑色的。
一缕丝状物慢慢从水底浮了上来。白色,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发出银质的光泽。
【这是什么…】
她弯腰,准备将它从水面上捞起。可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水面的刹那,一阵眩晕感传来,她的思绪被打乱,岸边湿滑的苔藓让李由美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如同随风扬起的树叶一样四下乱飞。紧接着,扑通一声,整个人掉进了水里。
深潭的口子虽小,但水下环境极其复杂,潭底蕴藏着流动的地下暗河,像一个巨大的深渊,深不见底。
潭水很快漫过了她的头顶,冰冷的潭水顺着鼻腔涌入肺部,她无法呼救,嘴里充斥着潭水的味道以及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李由美挣扎着,但岸边的石头上全是湿滑的苔藓,她的手无法攀附住任何东西。
慢慢的,李由美不再挣扎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的往下沉,心跳也在逐渐变慢,窒息带来的痛楚让她的意识开始一点点的涣散。
苌山的潭水比她想象中更加冰冷。
太冷了。
没有人会来救她,她隔着透明的潭水绝望的望着摇晃模糊的天空。
也许…自己不会再活着浮出水面了。
***
金巫女突然剧烈的抽搐了几下,摔倒在地上,手上的神将杆也随之跌落。她捂住自己的胸口,面目狰狞,看上去十分痛苦。音乐声戛然而止,原本还在看热闹的村民知道情况不对,立刻一哄而散,场面失控,看上去非常混乱。
刘基雄穿过人群着急的想把她扶起来,但没成功,只见她的双耳慢慢流出了浓稠的鲜血,眼睛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层白色半透明的胶质覆盖住了她原本健康的眼球。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痉挛后,金巫女猛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正好洒在那洁白的神将杆上。
“完了…”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已经失去视力的白色眼睛满是惊惧。“完了……”
她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体内身主神的存在了,这比她预料的结果更糟糕,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变数,刚才明明就快成功了,可就在一瞬间,原本处于上风的身主神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就被苌山虎吞噬了。
怎么可能…它明明……难道说…
正在被诅咒反噬的金巫女终于猜到了些什么…
原来如此。
但它怎么敢——
疯子…
“您没事吧?”刘基雄被她的样子吓到了,胆战心惊的往后悄悄退了半步,不再上前。“发生了什么?”
“福运入命。”她像是害怕到了极点,又像是震惊到了极点,“那个疯子…它居然…它居然想…”
金巫女没有继续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
恍惚中,李由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它在动,并在向她靠近。
紧接着,有人把手一样的东西放在了她的腰上,有长长的飘絮物缠绕在指尖,李由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意识也在恍惚的边缘,她只是像粘在蛛网中的蝴蝶一样本能的挣扎了几下,手无意识的从对方身上拉扯下一些东西。
紧接着,一股力量将她整个人开始往上托。在被托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她得手下意识的搂住了他的脖子,并大声呛咳着挤压出肺里的水,贪婪的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她的嘴里全是潭水的味道,那种铁锈味,现在尝起来更像是血的味道。
为什么谭水里会有血的味道?
徐文祖被水泡过后身上的皮肤显得更加的苍白,那是一种很不健康的颜色。他将她扔在潭边的柔软的草地上。李由美浑身湿透,蜷缩在潮湿的苔藓上,像兔子一样红着眼眶,颤抖着看着他。
她看到了。
虽然没有看清,但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走路时没有声音,极低的体温,气味,她甚至没有听到他的心跳声。
还有刚才那个巨大的黑影。
到底是什么?
也许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却仍旧不敢去相信。
她的胸口绷得紧紧的,胃部搅成一团,就像一块拧紧的冷毛巾。
这就是苌山的秘密吗?
“你……”她欲言又止,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用噙满泪水的眼眸惊恐的望着他。
徐文祖把自己的潮湿的黑发往后推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向她,他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水沿着衣摆处不断地滴落,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平静又疯狂,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揶揄。
李由美觉得自己此时像是被捕食者注视着的猎物。恐惧、颤抖、僵硬。
她必须保持静止,不能动。
不能动,她告诉自己,否则就会死。
徐文祖站在她面前,垂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由美。他的刘海再次散落的下来,缠住了他失血过多、呈现出死白色的脸。
他喘着气盯着她狼狈发抖的摸样思索了片刻,然后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蹲了下来与她平视,那双黑眸凝视着她蓄满泪水的眼睛,他抓住了她潮湿的衣服前襟将她粗鲁的拉近。
她在发抖,就像一个美丽、却即将破碎的瓷器。
“感觉怎么样…”他在她耳边低声发出嘶嘶声,带着微弱的喘音,“当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事实…”
“什么……”她嗫嚅着,试着稳住自己的音调,但没有成功,只能用带泪的眼眸惊惶又茫然地望着他。
“由美小姐真的不好奇吗…”他嘲弄般微微笑着歪了歪头,斜睨了一眼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小缕长长的,透着银质冷光的毛发,然后用那双不寒而栗的眼睛再一次戏谑的凝视着她。
“当蝴蝶被困在蜘蛛网上时,会发生什么?”
声音黑暗,讽刺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