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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了。

伊甸民宿就在前方的不远处,这是尹钟宇认为目前最安全的地方,他不会听错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住在他们隔壁的医生,那个长得很阴森、有着一双妖怪般古怪眼睛的男人。

他就在这里。

尹钟宇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在最绝望的时刻,是他打开了门,救了自己。

但他不能独自逃走,因为智恩还在那里。

他也不能报警,既然村长都参与在其中,那么在苌山的警察就更加无法相信了。尹钟宇出生在乡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种落后的山村,人们之间的联系是多么紧密。

那些山民们就像一张被精心编织的蜘蛛网中的丝线,你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不管动作多么小,一旦触碰到其中任何一根线,都会引来灾祸。

尹钟宇现在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徐文祖身上,虽然他对他并没有好感,但他相信他和其他人并不是一伙的,甚至他在心中已经有了一些隐隐的预感,他觉得徐文祖并不是人。

如果现在自己亲自去求他,说不定可以再次得到帮助。

伊甸民宿在淡淡的薄雾和沉静的夜色中慢慢显出轮廓,大门如同诱饵般半掩着,露出黑色的入口,等待着彷徨迷路的年轻人。

但他不能,不能就这么进去,不能被民宿的其他人发现他的踪迹,那个刻薄小气的老板娘之前和他有些过节,如果被她看到就完蛋了。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尹钟宇因为刚刚奔跑过,再加上神经高度紧张,所以呼吸有些吃力,他躲在民宿附近的植被丛里,等到呼吸渐缓,确定周围无人后,才从里面钻出来,蹑手蹑脚的侧身溜进那扇半敞开着的民宿大门。

庭院中的地灯昏暗,但勉强可以看清路面。

“大叔…”

尹钟宇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身体打了一个机灵,警觉的循着声音转头望去,一开始他只看到一个在黑暗中亮起的一个橘色小亮点,随之才看到了站在公共浴室门口阴影中,正独自抽着烟的徐文祖。

这么巧?

尹钟宇踌躇片刻,向他的方向慢慢走近,因为有求于人,这一次尹钟宇礼貌的对他行了礼。

“回来了?”

这个男人说话的语气,依旧惹人生厌。

“是…”

“看看你……”徐文祖饶有兴致的斜着眼睛打量了他很长时间。

“…怎么狼狈成这样……”

公共浴室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尹钟宇心慌意乱,无意中低头瞥见了他手中拿着的一颗苹果,猩红色的,在夜色中看上去就像人跳动的心脏。

尹钟宇艰难的吞咽了一下,飞快了甩开自己不切实际的联想,他害怕自己恐怖的想象会变成真正的恐惧。

“我知道是你。”他鼓起勇气,“那个声音。”

身后的水声还在继续。

听到他的话,徐文祖只是咧嘴笑了一下,并没有承认或者否认。但脸上的表情却让尹钟宇更加笃定了他的推测。

“但是…”尹钟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为什么要帮我?”

明明之前已经非常明显的表达了对他的厌恶,而面前这个阴森的男人很显然也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甚至都不是真正的人类。

它为什么要帮他呢?

有什么目的?

尹钟宇因为小时候遭遇过客鬼,所以比普通人更能够接受这些非自然的东西。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现象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

徐文祖盯着指尖燃烧的烟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不好吗?”

“不,我…我很感激…只不过…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尹钟宇深吸了口气,向它恳求。“请务必再帮我一次吧…”

徐文祖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我的女朋友,闵智恩。是…她还在那里,很危险。”他用着敬语,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您不是普通人,请把智恩从那个地方救出来吧……”

“嗯…可以是可以,但我…”徐文祖沉吟片刻,微笑着看着尹钟宇,“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和钟宇你…好像不是很熟。”

尹钟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时间因为尴尬的气氛而变得缓慢沉重,公共浴室的水声停了,他突然有些好奇,里面是谁。

“那么,您想要什么?”

徐文祖最后吸了一口烟,将手里的烟头丢到地上随意的碾了碾,然后用手挥了挥空气。

“这样吧。”

他将手里的苹果伸到尹钟宇面前,用开玩笑的随意语气调侃道,“如果这颗苹果是好的,我就帮你。怎么样?”

尹钟宇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果然,他还是很讨厌他,讨厌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笑容,最讨厌的还是他那双黑色、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怎么?不相信我吗…”徐文祖向他走近一步,瞥了一眼手里的苹果。“我这次,可是认真的…”

“如果是坏的呢?会怎么样?”尹钟宇找到了他的陷阱。

“哇…很聪明嘛…”徐文祖先是失望的叹了口气,随后又立刻扬起嘴角,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如果现在就告诉你会怎么样,那样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尹钟宇重重的吞咽了一下,随后用手指指着不远处的那颗硕果累累的苹果树,“苹果…是那颗树上的,对吧?”

“是。”

“之前和智恩试过,那些苹果看上去很漂亮,但里面都是坏的…”尹钟宇戳穿了他的诡计,“很臭…全是虫子…”

徐文祖的笑容拉的更大了。

“是吗?或许…你说的没错…”徐文祖平静的收回手,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生气,只是用长长的手指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不管表面多么鲜艳诱人,里面也可能早就腐烂发臭了…就像人心一样…”

他斜睨了他一眼,扬起头,思索着喃喃自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含辛茹苦的母亲…生病的哥哥…还有…明明很有才华,却总是很倒霉,被厄运缠身的自己…”徐文祖再次开口,意有所指。“钟宇啊,你真的得到它的庇佑了吗?”

他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尹钟宇却觉得它们是来自他的内心深处。

它帮你了吗?

公共浴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李由美推开门,看到尹钟宇时明显愣了一下,她小心翼翼的走到徐文祖身后,警惕并困惑地注视着满是泥污,头上还有血迹的尹钟宇。

原来是她。

此时此刻,看到李由美对自己的反应,尹钟宇感到很荒诞,但同时又觉得非常合理,在最无助和绝望时陪伴她的男人当然比背叛她的同伴们更让她感到安全。

但她真的安全吗?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吗?

自己应该提醒她吗?

“由美…”他欲言又止。

出于礼貌,李由美有些局促的行了礼,或许她应该好好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抛下自己的,但当尹钟宇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那种愤怒的情绪却突然消失了。

虽然说,预想的不幸并没有降临在她身上,但这也不代表她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无法再信任他们,也不想去做无意义的纠缠问责,她现在只想远远地避开他们。

越远越好。

“好了吗?”徐文祖很自然的接过她手里放着洗漱用品的篮子,打破了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

“嗯。”李由美收回视线,抬起被蒸气熏的热气腾腾的脸,声音轻柔。

徐文祖把苹果递给她。

尹钟宇皱眉。

李由美很自然的接过苹果,慢吞吞的咬了一口。

深红色的果实,饱满多汁,入口脆甜。

“怎么样?”徐文祖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尹钟宇后,问她。“甜吗?”

“嗯…”李由美朝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点点头。

尹钟宇不相信的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苹果,确实是好的。

怎么会这样……

他刚才如果答应了他的赌局……

“我们走吧…”李由美只想赶紧离开,她拉了拉徐文祖的袖子,皱着眉小声催促。

“嗯……”徐文祖点点头,又看向还处于懊恼中的尹钟宇,“…钟宇啊,想好了就来找我吧…我当然是没关系…不过,你女朋友现在的身体状况…”

徐文祖没再说下去,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考虑下吧…”

尹钟宇依旧站在原地,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李由美在追问徐文祖关于智恩的事,那些声音越来越模糊,最终完全融化在寂静的夜色中。

[这些年,我真的得到您的庇佑了吗?]

[为什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呢…]

那些声音开始变得难以忍受,令人麻痹,但它们却完全控制住了他的心智。

如果万物真的有灵,如果您真的存在,请救救智恩吧…

我的智恩……

***

有时候,李由美会觉得,在苌山生活的这些天就做梦一样不真实,尤其是他们像这样平静的坐在庭院前,傍晚的风很舒服,晚霞投照进来,在他们的脸颊和额头形成一片温柔的光影。

“我们好像拿的太多了。”

“没关系,亲爱的。”徐文祖从桌子上框里的苹果里面挑了一个最饱满的放在手心,“只是一些苹果而已…”

李由美又想到了什么,“最近好像没怎么看到双胞胎大叔了…”

“这几天…他们会很忙…”

她点点头,没有再细问。

削苹果的小刀异常锋利,在医生灵活的手指虾,深红色的苹果皮很快被薄而均匀地一层层切开,与淡黄色的果肉完全剥离。

李由美坐在他身侧,她的注意力从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移到了他手上的动作。她被它们吸引,用手掌内侧撑起脑袋,专注的看着它们。

长时间的盯着某样东西让好几个晚上没怎么睡好的她一下子就放松下来,困倦感随之袭来,李由美眨眼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变淡了。”李由美在昏昏欲睡的边缘,轻柔的开口。

“是吗…”他微微顿了顿手里的动作,略做沉思后问她,“嗯…是不是更像了?”

“像什么?”她困惑的歪了歪头。

“真正的人类。”

“…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类不可呢…”她好奇的凑近。

“…因为那样…”徐文祖将苹果一分为二,半垂着晦涩不明的眼睫,阴森的说道,“…才能和由美小姐永远在一起。”

李由美轻轻笑出了声,她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反而将头软绵绵的靠向他的肩膀。

“不要骗人…”她拖着柔软而朦胧的尾音,听起来又甜又腻。

徐文祖挑了挑眉,扭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

对他来说,就算是拥有了最完美契合的容器,实际上也是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类的。容器只是可以让他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使自己在羊群中隐藏的更深。

他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混进羊群中野兽目的,从来就只是想吃掉羊,而不是成为羊。

“…为什么…”李由美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从来没听到过你的心跳?”

他看了她一会儿,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平静却狡黠的虚假微笑。

“我的心脏…在别的地方…。”他说话的语调慢悠悠的,像安眠曲一样使她每根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嗯…是这样吗…”她用脸颊轻轻的蹭了蹭他衣服的面料,顺着他的话含糊随意的问,“在哪里?”

他的手暗示性的搭在她的膝盖上。

李由美想起那写诡谲旖旎的夜晚,他会在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开始吓唬她,在极度的恐惧中,她发现自己哭泣挣扎的越厉害,他的喘息速度就越快,仿佛他从她极度恐惧兴奋的状态中获得了深深的满足。这应该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她每次都会不知不觉被带进他的欲望中,开始享受那种被彻底击溃的感觉。

“我们由美…”他答非所问的用手指将她额前的碎发刮到耳后,李由美闻到了他手指上残留的苹果的香甜。

“总是对喜欢的东西…怕得要命…”

李由美抬起微微泛红脸看着他,浓密的睫毛轻颤。

这双黑色的眼睛,神秘而空洞,总是可以把她所有的思想都吸进去。

“哪有……”

他的手沿着膝盖慢慢往上,她笑着想躲开,却反而被他拉得更近。

“…我的心脏就在这里…”他睨了一眼她心脏的位置后又看向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黑暗的声音光滑而低沉,犹如某种活物般在她耳道内轻柔的呢喃撩拨。

“…如果我是人…由美小姐便是我跳动的心脏,是我…血管中发烫的血液…”

李由美缓慢地眨了眨眼,柔软的心脏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而变得无比滚烫。他的言行永远都令人捉摸不透,难以辨认虚实。但他就像现在这样,这么看着她时,还是会让她萌生出一种转瞬即逝的错觉。

仿佛自己也正在被他爱着。

很安全。

李由美的眼睛亮晶晶的,心中对他的爱又加深了一点点。她扬起脸,脸颊泛着漂亮温暖的粉红色,心满意足的捧起他的脸亲了亲他的下巴。

她的身体紧紧的贴着他,手沿着黑色的衬衣慢慢往上摩挲着,直到触摸到他苍白凸起的喉结时,她停了下来,抬眸对上他漫不经心地笑容。

他用眼神示意她可以继续,可以对他做相同的事。

温暖的指腹按压在他喉咙上,只是轻柔地摩挲着却迟迟没有用力。无声、交缠的对视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松开了。

“怎么不继续了?”他的手指卷起她落在前襟的一缕头发,笑吟吟地盯着她的嘴唇。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别开脸,感觉到了头皮轻微的拉扯感,软绵绵的对他说着亲近的半语。“不行…”

“没有…”他面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用懒洋洋、佯装无辜的语气为自己辩解。“我…什么都不想做。”

尹钟宇来到民宿大厅的时候,正看到徐文祖低着头在李由美耳边耳语着什么,而李由美扯着他的袖子在轻轻摇晃,眼睛里的恋慕像光线里闪闪发光的灰尘颗粒。

真碍眼。

一直以来,尹钟宇都觉得李由美在某种程度上与自己很像,同样的,都很软弱,甚至比他更弱。

或许是自己悲惨的命运需要他人的不幸才能慰藉,又或许,只是心中疯癫、恶劣的想法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在他脑海中扩散。

他真的很想知道,一旦李由美发现这个在苌山相识的男人,他恐怖的本性与真面目,她的结局会如何?

可能会比他更加悲惨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尹钟宇不禁在心中笑出了声。

至少他不是最惨的。

徐文祖很快注意到了他,那双空洞骇人的眼睛捕捉到了尹钟宇内心的想法,对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李由美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尹钟宇。

“…尹钟宇…”

李由美知道他这几天再次住进了伊甸民宿,也知道他的目的,所以见到他并不感到惊讶。

“李由美…”尹钟宇也干巴巴的打了一个招呼。“你也在吗?”

“是。”李由美点了点头,算是行了礼。

他们两个的关系现在变得有些尴尬。

“嗯…过来坐吧,钟宇。”徐文祖热情的向他招手。

尹钟宇因为本来就是来找徐文祖的,所以没怎么迟疑便走了过去。

他在与他们隔了两个位置的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坐这么远?”徐文祖揶揄,“坐近点吧。”

“…啊,好…”尹钟宇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站了起来,在徐文祖的注视下坐到了他们对面。

“怎么样?这里的大婶没有再为难你吧?”徐文祖亲切的问。

“没有。”尹钟宇干巴巴的用敬语回答。

“那就好…”徐文祖点点头,“…就放心住下吧…这里…都是好人…”

尹钟宇保持缄默,他对徐文祖的话不予置评。

好人?

鬼才信…

李由美有些不自然的看了一眼尹钟宇后,对徐文祖小声说了一句便起身上了楼。

徐文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楼梯口处后才慢悠悠的收回视线,他满脸轻松的用水果叉将一小块苹果放进嘴里的慢慢咀嚼起来。

“尝尝看。”徐文祖将那盘苹果推到尹钟宇面前。

尹钟宇看了看,没动。

徐文祖微微一笑。

“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尹钟宇将双手放在桌子底下,不停的搓着自己的双手。

“如果我答应了你,我和智恩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回到首尔,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对吧?”尹钟宇再次确认。

“当然了。”徐文祖笑了笑,“钟宇你,现在只要完全相信我就行了……”

尹钟宇深吸了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的说出口时,身体瞬间就有种非常强烈的空落感,仿佛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很重要的器官。

尹钟宇感觉脸上湿湿的,下意识的伸手抹了一下脸,明明自己没有哭,但手上却全是泪水。

这不是他的眼泪,难道是附身在他体内的善神离体时留下的?

神也会落泪吗……

因为小时候遭遇过客鬼,让尹钟宇的灵魂上有了一处残缺,善神附在他身上弥补了缺口,使他像正常人一样完整。作为交换,善神吸食他心中所滋生的善念,彼此依存。

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他回过神,“这样就可以了吗?”

徐文祖只是笑而不语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幽幽的回答。

“是,这样就可以了。”

“对了。”尹钟宇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您知道申载浩现在在哪里吗?”

徐文祖失去兴趣般的长长舒了口气,起身。

“…你们那位爱嘚瑟的前辈犯了一些无法挽回的错……”他的手指敲了敲木质的餐桌,用眼角斜睨着尹钟宇,“既然犯了错…就必须受罚,没有人会例外…”

尹钟宇怔了怔,“…难道说…”

“或许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他扬起一抹讥讽的笑,“不是吗?”

尹钟宇惊讶的看着徐文祖站起身,见他就要离开,急忙追问。

“那智恩呢,什么时候能回来?”

“别担心,等着吧。”他给了一个非常模糊的答案。

“对了…我只是想提醒你……”徐文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定定的看着尹钟宇,“人如果做了错误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引火上身。”

尹钟宇皱着眉,惨白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徐文祖说完又看了尹钟宇一会儿,木然的转身,缓缓上了楼梯。

***

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停在了伊甸民宿的后门,双胞胎兄弟和洪南福将里面几大桶汽油从车里搬了出来。

“都在这里了吗?”严福顺问。

“是。”卞得秀气喘吁吁的回答道。“按照您的吩咐,没有在同一家买。”

“好,等太阳下山,就开始做吧。”

这时,卞得钟从哥哥身后探出脑袋。

“可、可是大婶,嘻嘻嘻…我、我们好像用不了这么多…”

严福顺转了转眼珠,随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村长那边,不是也很需要吗?”

卞得钟闻言兴奋了鼓起掌来,“好、好棒!村长知道的话…一、一定非常高兴……”

卞得秀使劲拍了自己弟弟一下,“安静点,臭小子。”

“我总觉得不对劲。”洪南福推了推眼镜,“感觉最近要出事。”

“怎么了?”严福顺慢慢收回笑容,问他。

“那个女人回来了。”洪南福绷着脸,“就在昨天晚上。”

卞得秀皱起眉头,“谁?”

“就是…之前住在3号房间的,那个小伙子的女朋友…”

“南福啊…你没看错吧?”严福顺皱眉,“我听村里说,那女的不是已经死吗?”

“我真的看见了…那女人光着脚,像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全身都在滴着水……”洪南福的声音难得有些发虚。

“难、难道这、这里真的有鬼!”卞得钟像唱歌一样,梗着脖子把想说的话使劲哼了出来。

卞得秀给了自己弟弟一个头皮,“别瞎说!”

“嘻嘻嘻、干、干嘛打我!臭、臭小子嘻嘻…”卞得钟露出难以控制,扭曲的笑容,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不停甩动着自己的身体。

“她拖着行李箱,进了房间。”洪南福见他们根本不相信,又急忙补充了更真实的细节,“这绝对是我亲眼所见!”

“好了好了,反正我们快搬走了,再忍耐几天吧…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鬼,那我们早就被那些恶鬼索命无数次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就算再怎么自我安慰,严福顺也隐约察觉到了苌山可能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有好几次,她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道不明的感觉,就仿佛在冥冥之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怖力量在左右着他们的思想与行为。

严福顺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但一想到他们这几天就能离开这里时,她又暗暗松了口气。

“对了,文祖呢?”严福顺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后,问他们。“怎么没看到人?”

“一大早就出去了。”卞得秀回答。

“那、那个家伙,自从到、到了苌山就总是神出鬼没的…嘻嘻…”

“据说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这、这几天,他总和五号房间的姐姐在一起…嘻嘻嘻…”卞得钟捂着嘴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嫉妒。“还让她进了房间呢…真不像话……”

“文祖说,要带着那丫头一起走…”

“真是奇闻异事呢…”卞得秀阴阳怪气的说,他早就对他自己吃独食很不满了,“居然这次想把玩具也带走。”

“就是说啊。这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

“难道我们又要有新的临时成员了?”卞得钟因为兴奋而调高了音量。“不、不过这次最后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真的没事吗?那个女人,和我们完全不是一类人。”卞得秀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从小到大就这样,院长总是对那个长得像妖怪一样的家伙特别偏心。

“南福不是一直在门口守着吗?”严福顺看着洪南福,问道,“怎么样,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洪南福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连说话声都没有吗?”严福顺皱了皱眉,不太相信。

深夜无人的走廊,会发生很多事,也会从房间里传出很多声音。

“没有。”洪南福推了推眼镜,“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只听到3号房间的动静……”

“3号房间又怎么了?”

洪南福先是看了一眼双胞胎,然后才看向严福顺,“是,我听到了哭声。”

“女人的哭声吗?”

“不是,是他本人。”洪南福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很奇怪…”

“是什么?”

一想起走廊上那些忽明忽暗,发出电流滋滋声的灯管,洪南福心里就一阵发毛。

“当时我守在4号房间的门口,总感觉门后有双毛骨悚然的眼睛也一直在盯着我。”

4号房间是徐文祖的房间。

似乎被他的话给乐到了,两兄弟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开口取笑,

“怎、怎么怂成这样,就、就这么害怕那、那家伙吗?”

“嘻嘻——”

他们几个,除了洪南福,都是在孤儿院结识的,与双胞胎不同的是,年幼、骨瘦嶙峋的徐文祖当年是被严福顺从阴暗的地下室救出来的,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布满灰尘、上着锁的地下室。

严福顺至今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是如何找到他的。

就像是脑海中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一句指令,她就像鬼上身一样来到了自己压根不会去的地下室,找到了他。

“好了。”严福顺不想继续再围绕着这种话题聊下去了,“文祖说带上就带上吧,至于之后怎么处理,等到了首尔再说。”

她说完停顿了几秒,看了看他们的反应后又补充道,“一起做事那么多年了,你们还不清楚吗?我们,只要相信他就可以了。”

“是,院长。”

“把这里清理一下吧,如果清理不了就烧了,要是留下痕迹被警察找到就麻烦了,知道吗?”

卞得钟并没有把严福顺的话当回事。

这破房子能有什么好检查的,都是木头做的,一旦着火,就会烧得连渣都不剩。虽然他这么没好气的想着,但嘴上还是乖乖的附和着严福顺。

“是、身、身为总务的我、我我一定会仔细检查的。”

***

阴绵的雨下了一整晚,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李由美穿戴整齐,站在自己房间内那扇敞开的窗户前,行李箱安静的放在身侧,箱子很轻,甚至比来的时候还要轻一些。

没什么需要带走的。

外面雨雾迷蒙,她短暂的闭上眼睛,感受着阴凉潮湿、带着雨气的空气飘过她的脸颊。

「离开前,得把这里的味道清理干净。」

徐文祖是这么对她说的,但李由美知道,他即将要做的所谓收尾工作,远不像他说话时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么简单轻松。

也许是从门缝里渗透进来那些浓重、刺鼻的汽油味里掺杂着血的腥气,让她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松快感,反而使她的心情愈发的不安与沉重。

外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无论是什么,她都无法避免。

李由美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拉着行李箱移开自己的房门。

空气里的血腥味随着下楼的脚步越来越浓烈,这里似乎在李由美不知情的情况下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斗。

【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尹钟宇一个人在大厅的中央坐着,他拿着一把匕首,双手沾满了鲜血,正愣愣的盯着那副画着苌山虎的巫神图,神情迷茫。

察觉到李由美下楼的声音,尹钟宇机械的扭过头看着她。

“我一直在等你。”

他现在无论是动作还是脸上的表情,也许是身上的血迹斑斑的缘故,使他看上去有些不正常。

李由美站在楼梯口,一下子就瞥见了厨房里堆叠在一起的几具血淋淋的尸.体。

“为什么……”

她动了动因为恐惧而僵硬的手指。

“我原本…以为那些人都是苌山虎的伥鬼,但没想到…”尹钟宇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神情却很绝望。“他们居然全部是活人…”

自从善神离体后,他就越来越难以分清噩梦与现实了。

“智恩她…不是已经回到你身边了吗?”

“是啊…智恩回来了…”尹钟宇的眼睛很红,露出一个悲伤怪异的微笑,“但我又亲手杀了她。”

李由美的表情凝固了,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好一会儿,才颤抖的问,“为什么?是发生了什么吗…”

“因为我的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她不是真正的智恩,只是苌山虎的伥鬼。”

“我的智恩,现在真的死了…”

尹钟宇用掌后根使劲揉着眼睛,喉咙间发出悲怆的呜咽,“这都是苌山虎的错,它一直在我的脑子吵个不停,那个疯子…它根本没有告诉我…没告诉我…我根本就控制不住…”

苌山虎没有告诉他,如果善神强行离体会带来某些很严重的后遗症。

李由美觉得尹钟宇现在已经疯了。

“……”

“那么李由美你呢?”他突然抬头。

“…我?”

“我听说他们要带着你一起回首尔。”尹钟宇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李由美的方向,“你又用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和它做了交换呢?”

见李由美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又瞪大眼睛神经质快速的自言自语念叨着,“没用的,不管它答应了你什么,都是假的。那个妖怪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掠夺者,他…只会让你失去一切…”

尹钟宇喋喋不休,语无伦次的声音让李由美的注意力开始分散,她注意到了窗户上和门框上多了一些可疑东西。

一些看上去很古老的东西,那些东西她之前见过,那个眼盲的大婶曾经也给过她相似的,说是可以暂时抵挡住苌山虎的东西。

李由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危险、被隔离、孤立无援。

尹钟宇是什么时候和村里那些人串通好的,还是向苌山虎寻求帮助本身就是他们的一个阴谋?

他没发现吗?

她的心率开始上升,体温却因为恐惧而开始下降,眼睛本能的开始慌张的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逃生的出路。

“不用浪费时间了,能出去的地方都被我锁住了。”似乎是猜到了李由美心中所想,尹钟宇冷淡的告诉她。

“我会报警。”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尹钟宇对她的威胁没有感到丝毫惧意,他试着朝李由美微笑,这使得他整个面容看起来更加诡异。

“李由美你知道吗?那个阴森的男人就是苌山虎…”

尹钟宇本来也只是怀疑,但看到李由美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后,心中便确定了答案。

那个瞎眼老太婆没骗他。

“怪不得老是黏在一起,原来早就知道了啊…那就没办法了…”

他心中的负罪感又徒然减少了一些。

“所以呢……”李由美向前走了一步。

“什么?”

“知道了,又如何?”她轻声反问,绝望而平静的望着面前像失了魂一样疯狂的尹钟宇。

“但凡是个人,都不会像你这样,与那种恐怖的怪物在一起。”他恶狠狠的说。

“那么身为人的你们…又对我做了什么?”李由美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在这里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人心是会失去平衡的。

“难道把所有的不幸都怪罪到他人的头上…”她终于忍不住,用颤抖柔软的语调,咄咄逼人的揭穿他虚假的面具。“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的活下去了吗?”

“疯了吗?你爱的男人,是一只吃人的妖怪。”尹钟宇咬牙切齿,“我们是人!”

李由美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清晰。

“什么?”

李由美向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望向他。“你们现在和吃人的怪物有什么区别?”

尹钟宇紧锁着眉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不再作答。

“…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尹钟宇看了一眼紧锁的门,心不在焉、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了,所以…等你们离开后,我会从这幅画开始,把这里全部都烧了…对…全部烧了…”

也许只有这样,他现在的地狱才会真正结束。

***

敲门声在傍晚时分响起时,刘基雄正在自己的卧室睡觉,晚上的巫祭会持续很长时间,他需要补充体力与精力。

他们抓到了那个传说中命格特殊的女人,再加上苌山虎已经暂时困在她体内,这让他这么多年心中的那颗大石头终于落下。

尘埃落定,终于快结束这一切了。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他觉得有点冷,这几天的气候一点都不像初夏。

冷飕飕的。

他泄愤般的撕开卫生间粘满绿色胶带的镜子,对着自己满脸胡渣脸看了一会儿后,抹上泡沫,小心的用刮胡刀将自己多日没有修理过的胡子刮干净,洗了脸,最后用毛巾擦干,戴上眼镜走出卫生间。

敲门声恰巧在此时响起。

这个时间,一定是村长叫人来喊他去洞穴了,所以他想都没想,直接走过去打开了门。

徐文祖一身黑色正装,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站在刘基雄的家门外。

“好久不见。”他咧开嘴,朝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过得好吗?”

刘基雄先是僵住了,随后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他的手无措的放在门把手上,不知道应该作何应对。

它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和当年出现在他面前时所幻化的模样,一个看上去特别阴森、苍白、俊美的男人。以及那双非常特别的,尽管他已经步入中年,但他依旧无法直视的漆色的眼睛。

“苌…苌…”他的嘴唇不受控制的哆嗦着,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词。“不…不可能…您不是在…”

徐文祖窥探到了他慌张的原因,敛起笑容。

“基雄啊…”深邃、狡猾的黑眼睛上下打量着刘基雄,用着长辈对晚辈的说话腔调,很亲切,却冷得像冰一样。“…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他提了提手里的蛋糕盒,有些神秘的挑了挑眉,“我带了礼物呢。”

“…请…请进…”他应该愤怒的,但也许是深藏在血液、基因里对苌山虎的恐惧已经被唤醒了,此刻的刘基雄浑身抖个不停,居然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地把杀了自己儿子的、他一生中最憎恨的邪秽请进了家门。

徐文祖泰然自若的跨门而入,将蛋糕盒缓缓放在桌上后,双手叠交在背后平静的看着他。

刘基雄看了一眼蛋糕盒,黑红色外包装,包的很严实,看不到里面。

这里面真的是蛋糕吗?

他恐惧不安的盯着蛋糕盒,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附身在那个女人身上的苌山虎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您…您…这是…”

“别误会,不是我。”他微微笑了一下,“是你的哥哥,总是说想见见你。”

“我、我的哥哥?”

刘基雄倒抽了一口冷气,语气因为极度的害怕而变得有些虚浮。

“是,说是要来拿回一些东西。”徐文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轻松愉快。

“什么……”

一股巨大的不安笼罩着刘基雄。

徐文祖用一种兴奋、极其诡异的眼神看着他,只见他身后凭空冒出了一团模糊的黑色雾气,慢慢的变大变浓,汇聚成一个成年男人的形状,最后连脸上的五官也开始慢慢显现。

刘基雄没有见过自己哥哥长大后的样子,但他知道苌山虎身后的那个恐怖的玩意儿就是他的哥哥。

苌山虎居然让他的哥哥刘基赫代替了他,成为了它的伥鬼。

似乎是看到自己的弟弟正在看着自己,刘基赫裂开青黑色的嘴唇,露出黑森森的牙齿,给了他一个死气沉沉的笑脸。

“不…不是这样的!”刘基雄不停地摇着头往后退,却不小心左脚被自己右脚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这么多年没见…”徐文祖踱步逼近,他的声音里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愉悦感,“你们两兄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我知道,是我没有遵守承诺。求求您…”刘基雄用手撑着地,不停地在地上向后退着,直到背部抵住了墙壁,他无可奈何,只能绝望的抓住了徐文祖的裤管哭着哀求。

“连我的儿子都被带走了,求求您放过我吧…”

徐文祖慢慢蹲了下来,直直地看着他。

“是你破坏了规则。”

“是、是我的错,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只想活下去…”

徐文祖似乎是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用一种非常轻快的语气回答。“好吧,如果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放过你。”

“她?”刘基雄先是愣了一下,下一秒便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

徐文祖露出歪斜的笑容,阴冷的凝视着刘基雄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

“在洞穴。”求生的欲望以及那双可怖的眼睛使刘基雄飞快的交待了一切。

“洞穴?”徐文祖像是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趣事一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是准备在洞穴杀了我吗?”

“是、是金巫女,她说只要将鬼神封在有特殊四柱的人的身体里,就可以杀死鬼神。”

“所以我们一直在等…”

“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徐文祖赞赏的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但可惜…”

“什……什么?”

“她不是你们所能随便杀死的…”

“为什么?”

“这个嘛…我觉得你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刘基雄大惊失色。

“可是您说过会放过我…”

徐文祖认真的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但是…”

他的笑容拉宽了。

“…你的哥哥想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徐文祖站了起来,轻声对着身旁的刘基赫说,“做干净点。”

黑雾中的刘基赫木讷的点了点头,缓慢的走向自己瘫坐在地上的弟弟。

***

李由美的四肢被绿色的胶带捆绑着无法动弹。偶尔会有微弱的光线从厚实麻袋破口处透进来,粗糙的编织物摩擦着她裸露的皮肤,疼痛感正在递增。她的嘴巴上也紧紧粘着胶带,只能用鼻子吸入麻袋里稀薄浑浊的空气。

天已经黑了,越来越大的雨声盖住了她一直没有停过的啜泣声。冰冷的雨水从麻袋的缝隙渗透进来,她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潮湿的布料贴在身上,非常的冷。

【别哭了,别再哭了。】

她不停的眨眼,强迫自己停止哭泣,害怕再这样哭下去鼻子很快就会塞住,然后窒息。

但尽管她这样反复提醒自己,她的眼泪依旧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是不是无论逃脱几次,都无法改变她会死在这里的命运。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地听不到雨声了,似乎是到了一个更为幽暗封闭的地方。周围的空气却变得更加的阴冷潮湿。

她此刻不安到了极点。

等待死亡中所遭受的折磨与煎熬远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会因为未知而变得更加缓慢冗长。

这时,她听到了新的声音,是缓慢、不规律的滴水声,还有独特的、只有在空旷却封闭的空间里才有的回音。

李由美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重重抛在了地上,坑洼的地面上那些尖锐、凸起的石块撞在她柔软的背部,非常疼。李由美先是短促而沉闷的叫了一声,随后难以抑制的呜咽起来,声音透过胶带渗出,变成了一种含糊的□□。

“小心点——”高个的山民警告的推了推个子稍矮的那个。

“怎么了?”矮个子山民不以为然的问。

两人在空旷的洞穴里小声交谈着。

“这次的祭品可不一般。”

“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吗?”矮个子满脸不屑。

“你这个家伙,没听他们说吗?说是那位现在就附身这女人的身体里呢…”

“少吓唬人了…”

“吓你做什么,没看到这次袋子和以前都不一样,贴满了符咒呢。”

“还真是…”

“喂,别说了,巫女大人来了。”

在一阵脚步声后,李由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自己的身边响起。

“都布置好了吗?”

“是,都按巫女大人您说的做了。”

“很好。”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那个瞎眼的大婶。

金巫女蹲下身,将手掌贴在麻袋上,感受了一下。

“你现在应该很后悔来这里吧?”她如同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喃喃道,“但…也许这就是我们无法逃脱的宿命…因为被妖怪缠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您要打开看看吗?”高个子用殷勤尊敬的语气小心翼翼的问。

“不用了。”金巫女收回手起身,她很确定,因为隔着厚实的麻袋她都可以感觉到苌山虎那股恐怖、邪恶的气息。

“把她抬到台中间,一定要小心,不要碰到那些符咒。”金巫女对着他们叮嘱道。

“是。”

“对了,怎么没看到基雄?”

“我们已经派人去他家里了…应该正往这边赶来。”

金巫女对着空气微微皱了皱眉,“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开始。”

***

洞里的正中央被拉满了驱邪的禁绳,四周也被大范围的抛洒了禁土,它一种特制的、散发着异香的红色泥土。用来净化仪礼场地和防止在巫祭过程中杂鬼的入侵。

助巫与乐手就位,在杖鼓有序的节拍下,身穿华服的金巫女,一边念诵着解厄谣,一边烧纸三张,并饮用井华水。这是大型祭祀前都会做的水火净场与净身。

有四面造型诡异,同样贴满符咒的镜子摆放在李由美四周。

随着音乐的旋律开始变快,金巫女的舞蹈也开始变为激烈的蹦跳,这一次她没有再吟唱那些取悦、敬畏神明的巫歌,而是不断低声念诵着非常陌生古老的咒文。

这是她的神明在消亡时留下的一段可以杀死鬼神的咒文。

乐器的轰鸣使洞穴内那些积水的小水塘微微震颤。

李由美是人类,当然不会对这些对付鬼神的咒文产生任何不适的反应,但她听到了金巫女拿起祭桌上那把长长的三叉戟在空中挥舞的声音。

只听金巫女怪异地大叫一声,将手中锋利的金属飞快地穿透进祭品柔软的皮肤,刺入内脏,再使劲抽出,固定在麻袋上的符纸很快被三叉戟带出的大量鲜血染红,红色的鲜血源源不断的涌出,很快向祭台周围扩散。

用仇恨来化解仇恨,便是这场残酷巫祭的核心。

祭品死前凄惨、充满了恨意的高昂喉鸣,会为祭祀带来前所未有的高潮。

但是这一次的祭品不太一样,李由美虽然也剧烈的挣扎与哭泣,却没有发出任何激烈的惨叫声。

随着乐器的击打声越来越快,已经陷入癫狂的金巫女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反复重复着刺入拔出的动作,但那个看似软弱的女人在遭受这种折磨时居然依旧没有求饶,甚至连吭都没吭一声。

鲜血如火焰般喷涌而出,洒满了祭坛,仿佛永远流不完一样。土黄色的麻袋和符纸被鲜血浸染早已失去了本有的颜色,金巫女终于忍不住挥手停止了音乐,洞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麻袋内的人毫无动静。

金巫女将村长唤来与她一起慢慢走上前,血红色的麻袋已经被扎的破败不堪,村长小心翼翼的保持距离,接过三叉戟忐忑的将其慢慢挑开。

都已经这样了,应该死透了吧?

但眼前的一幕让他惊恐的倒退了两步。祭台周围的人群也一片哗然,因为忌惮苌山虎所以不自觉的纷纷往后退了很远。

“巫、巫女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

“流了这么多血,之前那些人早就被扎成泥了…”

人们窃窃私语着。

可她居然还活着。

李由美的衣服上全是窟窿,早已衣不蔽体。可是窟窿处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这些只能说明苌山虎没有消失,它的力量还在。

金巫女不敢置信,虽然她看不见,但当她感受到李由美身上那股仍然充盈流动的生命力时,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

她冲到李由美面前,摸索着将奄奄一息的她提了上来。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女人居然还没咽气。

“为什么没用?”金巫女的声音几近癫狂,愤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嫉妒。

她讨厌特殊,特殊就意味着不平凡,而不平凡的人只有她一个就行了。

“我不知道……”她气若游丝,没有办法思考。

伤口可以愈合,但不代表不会疼。

柔软的血肉和内脏再被捣碎后重新生产的过程也伴随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她的嘴唇苍白,毫无血色,身体还会时不时因为疼痛而颤抖起伏,李由美觉得她这辈子从没来没有这么疼过,这是一种真正的、在生理上纯粹的疼痛。

“你的气运还在,浑身上下都是它的气味…如果它不在你身体里…那么它在哪里?”

“大婶……他从未…”她听到了自己声音中含着泪水,也感受到了自己虚弱不堪的身体,她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从未附身在我身上…”

“□□!”金巫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暴跳如雷,将她重重的摔在地上,后脑勺再一次受到了重击。她的思绪开始分裂,意识开始飘走,甚至连身边金巫女的声音也开始带着遥远的回声,就像是某种幻觉。

就这样吧。

结束吧。

喀啦——

喀啦啦。

诡异的声音让金巫女的动作兀的停住了。

四周的镜子开始产生裂缝,然后爆裂,碎片哗啦啦的碎了一地。与此同时,洞穴的石壁也开始隐隐震动起来,在所有人的视线范围外,一部分碎石块哔哩啪啦的掉落下来,正好挡住了出去的洞口。

很快,察觉到异样的人群开始慌乱起来。

徐文祖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姿态从人群外围走上祭台,被扯断的禁绳和符咒像垃圾一样凭空掉落在金巫女的脚边。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到处都是人们慌不择路狂奔的声音,以及不和谐的呼救惨叫声。

“天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救命!”

“谁来救救我们!”

暴虐的杀戮让洞穴在顷刻间变成了地狱。

那些声音持续了很久,虚弱的状态和眼泪让她无法完全睁开眼睛,只能模糊的看到有个巨大的黑影慢慢重新缩成人的形状,正在接近她。

恍惚中,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让她彻底隔绝外界的声音。

***

回到首尔后,李由美再也没有见过徐文祖,她也在刚回来的那几天关注过网络或者新闻,确实也找到了一些关于苌山的报道,但不管是文字还是视频都极其简短敷衍,压根没有提及邪.教、凶杀、失踪这些真实而恐怖的词汇,只是用山体塌陷和人为火灾一笔带过。

或许在苌山这种地方,无论怎么挖掘,真相最终都会被掩盖。

听自己的朋友郑贤珠说,在她回来后的隔天,闵智恩他们三个也一起回来了。虽然不知道尹钟宇和闵智恩的命运如何,但李由美可以确定申载浩绝对已经死了。

死去的同伴变成了苌山虎的伥鬼,像正常人一样回到了原来的生活。

有些匪夷所思吧?

她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甚至在她现在看来在苌山所经历的一切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模糊,仿佛它只是一个残酷荒诞、完全虚构的噩梦。

李由美安静的坐在候诊室里,似乎是再一次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对着面前的空气发着呆,随着候诊的人一个个被叫到名字,周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李由美小姐。”

李由美抬起头。

护士小姐走到她跟前友好的对她笑了一下,“您是预约的最后一位病人,等那位刚进去的出来后,您就可以进去了。”

李由美点点头。“好的。”

随后,护士小姐整理了一下候诊台,揉着有些发酸的脖颈,拿着自己的东西步伐利落的走进了换衣间下了班。

二十分钟后,诊室的门被打开,李由美侧目,看到一位母亲带着六七岁的小男孩从里面出来,正在向里面的医生行礼道谢。

也许是时间太晚的缘故,牙科诊所走廊的白炽灯的光线愈加惨白,亮度却很低,门内的牙科医生露出一部□□体,他戴着眼镜,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部分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出是个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

李由美没有想太多,只是朝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便平静的移开了目光。

母子俩又和牙医寒暄了好一阵才终于离开。

年轻的牙医将手放在身后,终于看向了坐在候诊室座位上的李由美。

李由美等了很久,却没有听到医生喊自己的名字,便转过头看向他。医生站在诊室的门口,明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暗色的黑影,但李由美却在看到的一瞬间便愣住了。

她站了起来,手里的通勤包掉在了地上,一些日常用品从散落出来。她没有注意到其中有一枚折成三角形的护身符纸也掉落了出来,并在她脚边开始变烫,像燃烧一样,发出忽明忽暗的暗黄色光芒。

李由美直愣愣注视着那位医生,心绪翻涌,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的牙医几乎和她回忆里的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请进吧。”年轻的医生对她作出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李由美僵硬的站在原地,任由自己的心微微颤抖着。

医生将头往左侧倾了倾,随后慢慢拉下自己的口罩露出苍白英俊的面容。

李由美的手指蜷缩,眼圈微红,有隐约的泪光在眼眶中闪烁。

徐文祖看了她一会儿,缓缓摘下眼镜,叹了口气。

“过来吧…”

他的声音像风一样擦过耳边,地上小小的符咒开始自燃,片刻便烧成了一小堆灰烬,随着那道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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