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微倾,倒出一泓后院清井水。
正是清明时节,湿气氤氲,砚心的水很快向四周蔓延,直至半掩砚台。
青衫的书生手拿墨锭,在方寸间荡开一轮轮的涟漪,神情专注而认真。
黑白间。
这里是茶陵镇乌角巷一家售卖书画的铺子,只因不满周围尽是些万珍楼、福寿阁之类俗不可耐的名字,平白污了自己向老师借钱租来的店铺,书生便赌气般胡诌了这个名字。
“于此间,墨鲤浮白。”
若有不解的客人问起,他总是如是说道。
店门帘帐下突兀的伸进了一颗肥硕的脑袋,随后他臃肿的身子也挤了进来,来人身着藏青色马褂,一幅商贾打扮。
面对书生抛来的目光,来人正准备说几句,水珠从下摆滴落,啪嗒的响声在幽静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刺耳,令对视着的书生和商人平添了一分尴尬。
商人发觉自己的狼狈,赶紧挺了挺发福的肚子,将脸上的雨水抹去,尽量作出从容的神情。
他这才注意到书生的面容还有些稚气,看着在他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字:“小老板,这字你写的?”
虽然对方明显只是进来避雨的,但年轻书生并没有显得不耐,他的世界很小,而且不怎么愿意别人闯进来,所以对于这种轻轻擦过他人生轨道的人,他一向礼貌而温和。
“是一位老先生迫于生计托我挂在这儿卖的,他碍于卖字有损读书人清誉,不让透露姓名。”书生笑着解释说,如同冬日里的太阳,明朗而干净。
“那位老先生一定是位失意的士子,有大儒之风啊!”中年商贾一幅肃然起敬的样子。
书生笑的更灿烂了,手上却动作不停,砚中渐有墨纹晕开。
“不如劳烦那位老先生替我写一幅字如何?”外面雨势不减,中年商贾为了让自己能正当地继续避雨,和书生谈起了生意。
“中堂?求什么字?”书生笑的更灿烂了。
商贾咬了咬牙,中堂可是字画中最讲究的,因此价钱也最贵,可又不想在这个没有市侩气的年轻书生面前弱了气势:“自然是中堂,至于什么字我一个俗人也说不上,小老板帮我想个吧。”
书生这时终于把墨磨好,砚台与水浑然一体,饱满酣畅,这才打量起眼前这个他一直客气对待却从未细察的胖子。
一身黑色长袍将他臃肿的身子包裹在内,衣襟左掩,手腕上缠着一串核雕佛珠,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
脚下一双青灰色的靴子,没什么纹饰,而且,很脏。
左衽是南胥的穿着习惯,茶陵镇本就是季国南疆一个边陲小镇,因此常有商贾往来两国之间会途经小镇。
这还是个苦于奔波劳碌的行商啊!
看出这些后,书生的笑略微收敛了些,这些年南胥与季国在边疆摩擦不断,着实苦了两国之间贸易往来的行商。
念及此处,书生便想好了写给这中年商贾的字,在一旁的笔架上抽出了一支长锋羊毫。
均匀蘸墨,浸润笔头,再将羊毫轻轻舔过砚沿,扶正笔锋,三十文银子买来的破笔愣是被书生看出了临街红袖招内艺伎的骨肉亭匀之感。
他在纸上落笔,笔势并非大开大阖,而是恭谨诚恳,徐徐然而遒劲有力,四个字花了许久才写成。
收势,搁笔。
书生指了指墨迹未干的字:“竹报平安,如何?”
商人重命,忌口的太多,但这句话令他足够满意,对于一个四处奔走只求出入平安的普通商人来说。
“很不错,就它了,就劳烦让老先生把这四个字写出来吧,至于价钱——”
商人聊起了正题。
“四钱。”
“这……似乎有点贵了吧?”对他来说,讨价还价几乎已经成为本能了。
“四钱的话附带一把伞。”
书生笑眯眯地看着中年商人,指了指门口收纳盒内的那把破伞,顿时令商人哑口,只能一边掏钱一边有些忿忿地埋怨:
“好吧,小老板倒是很会最生意,我明天来取。”
“自然可以,放开点,钱是王八蛋,用了还会赚嘛。”
书生做成了生意,得意地开导起商人来。
就在离去之时,中年商人忽地问了一句:“小老板,听说你们这镇子东边有凶兽啊?”
书生的笑戛然而止,陷入沉默。
随后,他表情严肃道:“是的,绝世凶兽,盘踞在东边官道上。传闻里,此兽体长三丈,如彘如象,赤面獠牙,吞吐烈焰。其性凶虐,以人为食。你若要出镇,宁肯从小路绕过去,也别走东边官道。”
“唉,这世道,郡里也不派人来收拾这怪物,整天听人吹嘘官府中有超凡异士,比之山上神仙,寺里佛陀,书院君子也不遑多让,我看只是为了多领点空饷。”
“三教鼎足,中有皇庭。吹的玄之又玄,谁知道真假呢?”书生摆了摆手。
付完钱商人就没什么待下去的理由了,于他而言,忙碌才是最平常的状态,字铺躲雨的这会儿,在两人的生活轨迹中都是轻轻擦过。
他向书生告别,撑起门旁的那把破伞,臃肿的身子匆匆走入雨中,带着前来避雨时的仓促。
商人走后,墨迹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书生把那幅替商人写的中堂挂在他身后的墙上,和周围“老先生”写的字相映成趣。
窗外风雨渐盛,他看向门口空空如也的收纳盒,也不在意,顺手抄起一旁的《小山词》看了起来,如同中年商贾上门前一样,悠然地等生意上门。
半肩书声半肩雨,半绣风月半着苔。
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书生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自己偶得的句子,忽然觉得莫名地应景,嘴角上扬,像个傻子似得在椅子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忽然,小屋内多了一分凉意,风雨声渐骤。
冷色调的铺子里蓦地出现了一抹明亮,如同沧江倒悬,垂天而落,携夹着漫天的风雨涌入了这个封闭的屋子,一时间风声呼啸。
书生兀然惊觉,晏小山的词再难抓住书生的目光,他抬头,只见一柄朱红的油纸伞缓缓盘旋着靠近。
雨滴从伞沿洒落,在空中划出铁灰色的曲轨,砸落在地,次第传来水花迸溅的声音。
如果那胖商贾的踏足是小家碧玉的娇羞,在看到意中人后便和羞走,倚门回首。那么这柄朱红纸伞就是持着悍匪般的痞气,大摇大摆走上前来,一脚踹开店门,只留下猝不及防的书生怔怔地愣在原地。
纸伞被收起,露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她伸手关上木门,呼啸声戛然而止,像是隔绝了满城风雨。
女孩将伞轻靠在门边,转过身来,她的眼眸里流淌着一泓秋水。
双瞳剪水,映着茫然无措的书生。
书生倏地站起身来,脑袋里空空如也,下意识地说出了在这椅子上最常说的一句话:“中堂四钱,条幅二钱……”
接下去是死一般的寂静,至少书生是这样认为的。
女孩倒是没有在意,她扫了眼书生手上的《小山词》,不禁念出那句最令她喜欢的句子:“当时明月在……”
“曾——”书生刚要开口附和,幽暗的室内忽有寒芒闪动。
一道弧光伴着破空声划过,他脖子左侧赫然多了一把匕首,浅浅地插入墙中。
女孩幽幽地盯着他,杏眼微眯,长发随风扬起,如同一只炸毛的野猫,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虽无意取书生性命,可自幼玩刀的她原本准备将刀口贴紧脖子才收力止住,现在却足足差了一寸!
因为无论她怎样用力,匕首再无法前进半分了。
“曾照彩云归。”书生瞪大了眼睛,终于将下半句念出。
他此刻竖着手掌,掌锋恰好紧紧抵住刀柄,如同学堂里一个高举右手回答夫子提问的乖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