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是疯驴让荣锦重逢了燕红，结识铁馨则是荣锦把自己变成了“蒙眼驴”。那天起床的时候，眼镜掉在地下，被他一脚给踩碎了，揣着破碎的眼镜，眯着七百度迷茫的近视眼，凭着对家乡街道的深刻记忆，荣锦只身来到铁馨的店里。

当时大部分配眼镜的都是去国营眼镜店和医院，但一般要等半个月，因为都没有成品，而要到南方去加工定制，也没有提供备用眼镜的服务，这半个月的混沌不清，让正常的工作生活都要受很大影响。荣锦听说林夕路这里有私营眼镜店能速配，便摸到这里，其实也想让燕红陪着，不过她那么忙，这点小事惊动人家未免太矫情了。

从家里摸过来的一路上，荣锦像是一头“蒙眼驴”，跌跌撞撞地摸到铁馨的店门口。

怪只怪店门口有两级台阶，高度近视不怕平面运动，就怕起伏不平，最后那级台阶就卡到了棉鞋，荣锦踉跄着直接摔向柜台，眼看就要柜破镜毁、头破血流，铁馨出手了。

铁馨除了有些拳脚功夫，也是早有防备，她老远看着走过来的荣锦就有点不对劲儿，觉得对方眼神肯定有问题，也是，到这来的哪有眼神好的；还有，她平日不习惯坐在柜台后面，都是站在柜台前，没想到今天这个习惯动作救了柜台，正当荣锦一头摔进来的一刹那，她眼疾腿快、一个箭步扑向荣锦，一米七二的身高即使在北方女人当中也算是高的了，不过只有一百斤，正面阻挡荣锦根本不是等量级，弄不好还会一起摔到柜台上。

在店员的一片惊呼中，铁馨展示了良好的身体素质和武术功底，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闪电般采取了最合理的阻击动作—-侧摔，从侧面抓住对方，再蹬地抱摔，倒地的过程中，奋力转身，把本来在上面的荣锦扳到了下面，砰的一声，俩人结结实实摔在了柜台前的瓷砖地面上，荣锦是脊背着地，上面还压着铁馨，也多亏了是冬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否则说不上骨断筋折，也得外伤内损。

蒙圈中的荣锦感到上边的身躯虽分量不重，但很有力道，让他感到某种挤压，他老实在地砖上躺着，怕乱动再打坏什么东西，手也没马上从对方身上拿下来，大家身上都很臃肿，手虽在对方身上，但根本分不出性别，只不过荣锦能嗅到一股好闻清幽，让人恍惚的香味儿。

铁馨一把挣开荣锦，快速从其身上爬起来，也没拉荣锦一把，后者下意识地去扶眼镜，想看看扑倒他的这位勇士的芳容，却怎么也看不清，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处在原装裸视状态，才尬笑着扶着柜台慢慢站起来，捂着腰眨着眼，嘴里不停地道歉：“诶呦，太对不起了，真不是故意的，眼镜坏了，看不清啊！谢谢刚才这位，不然我今天要陪大了。”

没等铁馨说话，两个年龄较大的女店员劈头盖脸地数落荣锦：

“挺大个人，怎么这么不小心！？”

“跟瞎子一样，多危险啊！家里也是，怎么不陪着来个人？”

两人说着上下打量着荣锦，看对方西装革履，满脸斯文，不像没人疼的那种。铁馨已经平静下来，指着柜台前的椅子示意荣锦坐下，又让店员去倒杯水。

荣锦听声音，感觉对方是个女的，好像还是年轻姑娘，但还有点儿不相信刚才把他弄翻的是位异性，为了进一步确定，他也顾不上礼貌，猫下腰把脸贴近铁馨，等到眼珠子都快掉到对方脸上了，好像才分辩出来，抱摔他的确实是个姑娘，脸很白，此刻正扶着柜台，盯着荣锦，一声不吭，两个在一旁的店员哧哧笑，像看头怪物一样。

荣锦揉揉眼睛环顾一下，店面好像不大，柜台对着门口呈U字型摆放，柜台里面摆满了眼镜和镜架，中间柜台好像还摆着镜子、鲜花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鱼缸。荣锦冲着铁馨的方向鞠了一躬，为刚才的鲁莽道歉，又询问东西有没有碰坏，她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院，铁馨摇摇头。

看来对方确实问题不大，荣锦才想起怀里的眼镜，等荣锦从羽绒服的内兜把包了块手绢的断腿眼镜拿出来时，所有人都笑了，除了鼻托，玻璃镜片、塑料镜身都已经碎成渣渣了。

“看来你真不知道爱护眼镜，不光没有备用眼镜，连镜盒也没有。这要是夏天，都得被眼镜碎片扎伤。还有，你说带我去医院，我看你是随便说说，没一点儿诚意。”铁馨质疑荣锦，

“为啥说我没诚意？”荣锦实在，听铁馨这么说自己不禁急了。

“就你这高度近视，怎么带我去？还不把我带沟里啊？”

听铁馨这么一说，荣锦自己也乐了：“是哈，半路带着你再摔一下，把你这店老板再摔坏了，我更赔不起了。那现在按照我这个镜框的样式再装一副吧，越快越好！”

“还门框呢！这叫镜架好不好？你这人，太不讲究细节，白瞎了这身材和这套衣服。”铁馨故意不用正眼看荣锦，凭着同龄人的感知和多年经营的嗅觉，她感到对方很实在，决定在他身上做笔像样儿的生意，也不枉此摔。

“何出此言呢？”荣锦好奇地追问，真没人说他不讲究的，他自我感觉一直还不错。

“你这身打扮，羽绒服是大牌吧，里面的西装也是名牌，皮鞋是棉的，这就开始不搭调，拿出来的眼镜，老款黑框，退休老干部标配，这更暴露了你审美的真实水平，好比一个花衬衫牛仔裤的时尚达人却穿了双布鞋，你不会是林夕路市场卖鞋的吧？”

“哈哈哈”荣锦都被逗乐了，卖鞋的哪有高度近视的，还不如说是修鞋的呢！”

“没说对是吧，那让我们好好猜猜你是干啥的，两位大姐，你们也来猜一猜，猜对有奖哈！”铁馨开启了调侃模式，

“好啊！你们猜吧，奖品我出！”荣锦笑嘻嘻地回应着，其实他很不擅长和女性聊闲嗑儿，即使在出纳科被众多女同事包围的时候，也很少和她们闲扯，今天放开拘谨，也许是视线模糊，开不清对方脸色的缘故，真正属于“瞎说胡扯”的状态。

“你应该是政府的吧？”一位店员大姐猜道，

荣锦摇摇头，示意再猜。

“那就是后面金鼎商厦的售货员？”大姐又猜，

“也不是！”

“那就是附近做买卖的老板！”另一位大姐插言，

“更不是了！”

“我猜猜，你说的啊，奖品你出！”铁馨开口了，“非官非商，亦官亦商；两眼无神，一身钱味，一定是银行的！”铁馨面带自信的微笑，两手做点钱的动作，随后又指向荣锦。

荣锦瞪大眼睛，张着嘴，半天没说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职业被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这么快地猜到了，这个女子太不简单了。事后，两个人在聊天时荣锦经常问其原因，铁馨总卖关子，说自己会相面，和荣锦钱世有缘。这也难怪，荣锦在现金柜台被各种气味的钞票“侵淫”了三年，钞票是有味道的，只有绝少的新钞是带着油墨香味的，更多的是浑身上下市井气味十足的老钞，有炒菜、酱醋味儿的，有煤球、汽油味的，有卷烟、烧酒味儿的，还有臭脚丫子、裤裆味儿的，在银行大厅那个封闭的盒子里，这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就是钱味儿。

荣锦刚离开这个盒子，身上肯定还有不少这种味道，被一个对钱味敏感的年轻女老板嗅出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不过在荣锦看来，面前这女子确实不一般，不光舍身相扶挺仗义，还能慧眼识人很江湖，其实他不知道铁馨去银行存钱时就见过他，不用猜就知道他是银行的。两人互相道出了姓名和年龄，荣锦大两个月，在当地，不管熟与不熟，只要比自己大，最好称呼哥姐，铁馨开口就跟荣锦叫哥，叫得荣锦喜笑颜开。

为了兑现诺言，那天荣锦花了三个月的工资订了店里最好的眼镜，还答应在自己的客户和同事中做宣传推广。铁馨答应一周后“交货”，还给荣锦准备了一个临时的备用眼镜。旁边那位年长的店员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小伙子，顺便帮我们老板在银行里找找对象吧，她可是这条商业街上最漂亮的美女，好多人追呢，可她就是心高，一般人看不上哩！小伙子是不是自己还没对象呢？可不可以先考虑考虑？”

荣锦连说自己已经有对象了，对帮忙介绍满口答应，铁馨怪那位大姐管闲事，但也似乎不经意地白了荣锦几眼，荣锦根本没看清这几眼的含义，看来备用眼镜度数还是有点小。

其实，荣锦对铁馨的模糊感觉也超好，但自己和燕红已经谈上了恋爱，第一想法就是把她介绍给叶全。第二天荣锦就给叶全打电话，告诉他铁馨的存在，电话里的叶全听上去很感兴趣，说他以前也在这条街上摆摊儿卖眼镜，一般人都认识，对突然冒出来的美女同行挺好奇，便把铁馨眼镜店的店名、地址很详细地记录下来，准备先来个“微服私访”。当问到外貌特征时，荣锦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带眼镜看不清，只能告诉他，“整条林夕街从头逛到尾，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她！”，为了收贷款，他已不自觉地开始忽悠了，就看叶全上不上“船”了。没想到第三天早上刚一进办公室，就接到叶全的电话：“哥们儿，你眼光太厉害了，确实是林夕街最漂亮的女孩，不对，是整个双台最漂亮的女孩！这忙你得帮到底，啥时候帮我约她？越快越好！拜托拜托！”

“行啊！不过咱们话说前面，还款那事你可要说话算话！”

“没问题，如果能帮我约到她，年底前我最少还一百万，争取还二百万！你看行不行！”

“那就二百万吧！一言为定！”

“嗯嗯，你让我想想……”

“还想什么？”

“嗯，嗯，一言为定。”叶全咬着后槽牙答应了，

“驷马难追哈！”荣锦还是不忘跟上这后半句。

“什么难追？！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叶全看来很认真。

“好好好，包我身上了！”放下电话，荣锦心里感到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让叶全这么感兴趣？难道那天自己真的眼瞎不识金镶玉？还有三天就能去拿配好的眼镜了，荣锦虽然不想让自己有什么其他想法，但还是盼望早一点看到真切的铁馨。

那天是个晴天，上午，太阳很暖，铁馨刚打开店门，鼻尖冻得通红的荣锦就一脚迈了进来。铁馨也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铁馨让荣锦坐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眼镜盒，在打开之前，先是一番介绍：进口金丝钛合金镜架、超清超薄树脂镜片、鼻托也是进口硅胶的……荣锦没等铁馨介绍完，便急不可耐摘下满是雾气的备用眼镜，右手接过铁馨手上的棕红色真皮眼镜盒，放在左手掌心，打开，单手戴上，假装先习惯性地环顾四周，然后迅速把晶莹镜片后的目光转到铁馨脸上，那一刻，荣锦心底以为不会再动的那根弦明显被拨动了好几下，涌动出醉人的旋律。不同于高知女性的温婉，铁馨的美丽极具冲击力，充满着热度和力度，精致灵动中散发着自然纯朴的气息，脸蛋如精雕细琢的美玉，加上高挑性感的身材，真的好美！

“咋地了我的哥？跟不认识似的，别看我，往外面看看，看看远处清楚不？”铁馨把荣锦的身体一拔拉，让那两道目光离开自己的脸。

“哇，真漂亮！”荣锦原地转了一圈，目光又回到铁馨身上，赞美之词脱口而出，说完觉得不妥，赶紧补充，“这鱼！”

柜台上鱼缸里那条无辜的金龙抖了一下金灿灿的尾巴，眼皮子翻了几下，傲气凌人地在鱼缸里转了一个身。铁馨没再理荣锦，转过身去应酬其他顾客了，让荣锦能感觉到那优美背影里的矜持与高傲，似乎也有几丝不好意思。

做了几个月的信贷员，荣锦虽没有学会“屁”，但也完成了一个逆转，即从一个不敢看女子眼睛的腼腆之人变成了一个直视对方双眼把对方变成腼腆的人。经过道长“点拨”后，荣锦觉得看人一定要看眼睛，看眼睛就能明其心术，因为那里是人体—-这部机动车的油表和水表。第一次看到铁馨时，荣锦虽然没带眼镜，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但能感觉到对方白皙脸上那对明亮的眼睛；这次清晰地看到了这双像水晶般透明的眼睛，折射着一轮冬日暖阳，似乎还有一道夏日彩虹，有生以来，这是荣锦看到的最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后面一定是满格的精气神和要照亮整个世界的个性。

后来荣锦了解到铁馨的老家是离这不远的富德市烧火营子，学过武术，擅用九节鞭，一个人打跑过上门调戏的三个小流氓，一时无人敢惹，人送外号“铁木兰”，是林夕路最有名的美女老板。即使不知道这些，光凭那一双美目，放在过去，荣锦一定会动心，不过自己已经有了燕红，而且自己还答应把她介绍给叶全，那就不该再有其他想法了。

该怎样让这样一个高傲聪明的女孩听从自己的安排和叶全有个约会呢？这着实费了荣锦几番心思，他想以介绍眼镜客户为理由，后又觉得不妥，叶全本身是同行前辈，对眼镜市场了如指掌，不像客户倒像探子；想来想去，还是燕红帮着想出了个办法，即以邀访青年创业者的名义把他们请来，大家简单吃点，主要是讨论创业大计、交流创业经验，荣锦在转达的时候，铁馨刚开始是一口拒绝，荣锦脑子一转，临时加了一条理由：由于眼神不好，人又比较单纯，请眼明心亮的铁馨帮着鉴定一下自己的贷款客户以及新交的女朋友。这招儿真灵，铁馨稍微想了想，就爽快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