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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在科里也很有威望,同包黑子以双侠著称,人们印象深刻的不光是他那一撮小黑胡儿,还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

在部队给师长开车,师长喜欢打猎,他就非常钻研射击,天生悟性加上勤学苦练,练就了百步穿杨的射术。

到地方上,百步穿杨仍大有用武之地,同样是军旅出身的高行长也喜欢打猎,胡子的本领深得领导喜欢,用高行长的话来讲,只有跟胡子打猎才能找回在部队的感觉。

有群众基础也有领导宠信,仕途看来一片光明,但胡子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心甘情愿给道长当副手,这更让荣锦刮目相看。

对于刚入信贷江湖的荣锦来讲,犹如初出茅庐的郭靖,在他面前的不论是道行不高的江南七侠还是魁首至尊的东邪西毒,在他眼里几乎都是一样的高深莫测,他想跟胡子套套近乎,学点东西,可胡子却不像别人那么好接近。

不过这几天,胡子对他却有点主动热情,问他对打猎感不感兴趣,愿不愿意一起去打兔子,这是主动示好的信号,荣锦当然乐意奉陪。为此荣锦把老爹留下的那杆老气枪翻了出来,自己在家里偷偷练了一次。

城南的欢喜岗有野兔,那个星期天雪很大,胡子开着占景中那台212,拿的是一枝油光铮亮的小口径。

司机出身的胡子车技一流,对路况也很熟悉,顺着山路直接把车开到了半山腰,到了山上,踏上末踝的积雪,荣锦紧张兴奋,一时手忙脚乱,而看胡子却是不慌不忙,甚至有点无精打采,换上高筒雪地棉靴,戴上薄皮手套,熟练地给小口径的弹夹里压满子弹,二人也不太多交谈,按照事前布置好的,两人先在山坡上从上到下撒一些事先切好的胡萝卜片和白菜叶,然后等待片刻,荣锦在从山岗下面向上蹚,胡子则埋伏在上面。

在不打猎为生的年代里,打猎只是满足一种强者决定其他生物生死的杀戮快感。小时候看动画片,看多了小羊小兔小狗小马,觉得他们就是小伙伴,会说会笑会吵架,猎人是帮他们对付财狼虎豹的,是正义的化身,如今拿起枪的时候,荣锦才意识到童话到底是童话,猎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坏蛋。

荣锦像头傻狍子一样大踏步地在树林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也不见野兔的影子,正怀疑兔子们最近是不是都搬了家,树林上方却传来几声枪响,胡子出手了,“打着了吗?”荣锦高喊,没人搭茬,荣锦正疑惑着,耳边又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

“十一点方向!去捡一下!”密林深处传来胡子洪亮的声音。

“好嘞!”荣锦答应着,踩着雪浅的地方爬了上去。

不远处,一块稍微平展的雪地上,两只肥大的野兔正在扑腾,看来正是荣锦从下面惊动了正在吃诱饵的它们,在这片开阔地上中了“守株待兔”的胡子的伏击。兔子前腿太短,在雪里根本跑不起来,尤其是在开阔平展的坡上,一蹦一跳,动作笨拙,给了射手十分有利的机会,让胡子一枪一只,都给撂倒了!

走到近前,荣锦低下头仔细看那两只倒霉的兔子,感觉像是一对儿,母的肚子不小,弄不好还是一家子。

“哥呀,你这枪法也太厉害啦!不愧是野战军的神枪手!这母的好像有仔儿了…….”

胡子正检查着小口径的弹夹,听荣锦唠唠叨叨,嘴角轻轻一撇:

“这种东西繁殖能力最强,没必要放生,以前在大兴安岭跟师长没事就打猎,那可是真枪实弹,打的也尽是狍子野鹿,最差也是飞龙野鸡啥的,到咱这地方,啥也打不着,打个破兔子乐够呛。”

“这怀崽的兔子是不是不好收拾,肉也不好吃啊?要不,咱放了它?”

“我说秀才,费劲巴力打猎,打着了干嘛还要放,放了它也活不了,你这不是假仁慈嘛。”胡子先数落荣锦,接着又说,“高行长他老爹就好这口儿,八十多了,牙口儿贼好,就爱吃野味下酒,咱俩拿过去一对儿好看,那只母的就说你打的。”

荣锦蹲在雪地里,看了那只母兔好几眼,那只兔只是后腿中弹,在雪地里睁着无助的双眼一动不动,旁边的脖子被打穿的公兔还在奋力挣扎,也许它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在牵挂他的另一半,打算蹦起来用败中取胜的“索命一蹬”把眼前这两个诡计多端、无情冷酷、假装仁慈的人类消灭吧。

“要不要用你的枪给它补一下子?”胡子看起来很认真地问荣锦,

“还要补一枪?没必要吧?”荣锦抬头从眼镜上沿儿看着胡子,目光像雪地里的空气一样散淡无光。

“补一枪吧,让它少受点罪,也留个证据,好说是你撵上打的。”胡子拎起那只已经咽了气的公兔,转身就走。

荣锦站起身,把枪口对准眼前那只受伤的动物,也许这是只打定主意要殉情的母兔吧,只能这样成全它了,想到这荣锦把心一横,扣动了手中的板机…….

兔子放到车上,胡子意犹未尽,带着荣锦围着山岭又转了一圈,瞪着鹰一样的双眼观察树林里的动静,对比之下,荣锦那副雁州眼镜老是起雾,大大影响荣锦的视线,但却不能降低他越来越高涨的狩猎热情,刚才那一枪似乎激活了他身上某种隐藏的东西,让他产生了占有、征服的冲动。

人都是天使和魔鬼的复合体,一旦封印被无意打开,魔鬼的冲动是自己都无法预料的。

“算了,野鸡比野兔难打多了,留个念想儿,下回再来吧!”胡子看了一眼手表,对荣锦说道,

“好,收吧!我肚子也饿了,我听说附近有个羊汤烧饼馆不错!”

“呦,你也知道?真是秀才不出门就知天下事!那就去喝碗羊汤!”

羊汤馆就在山脚下,是个清真馆。两人叫了两大碗羊肉汤,一大盘羊排骨,四块羊油大饼,不一会儿,身子就热了,脑袋上开始往外冒汗,胡子开始感慨南北方的差异,荣锦也听得出他有些烦恼,因为这段时间,特区那边集资款的利息越来越难要,胡子几乎天天都在打电话催款。

“还是咱东北人实在,你看这吃的都是实实惠惠的东西!”荣锦打着饱嗝儿,有心没心地抒发着大快朵颐后的感叹。

“就是太落后了,穷惯了,饿怕了,逮着一顿就使劲造,就怕吃不饱!”胡子用餐巾纸擦擦手。

荣锦知道胡子跟着领导去南方考察过不只一次,集资的事务也主要由他来打理,见过世面,就问:“李科,你今天开个小灶,单独给我也讲讲南方呗,都是在新闻里听说的,究竟怎么样?南北差异真的那么大吗?”

胡子撇嘴摇头:“咱就说吃,我先给你讲个事儿,刚到人家那儿,吃饭真不习惯,到饭馆不会点菜,菜名稀奇古怪,模样更是见所未见,不过做的东西真是太好吃了,我、高行长还有王科长三个吃个早饭,也就是吃了三十屉虾饺,一大帮人围观,都说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对,高行长和王科长还喝了一瓶白酒。”

“三十屉?每人十屉?”荣锦张大嘴巴,

“一屉三个,小破饺子,你去一个人就得个二十屉!”

“那他们当地人都怎么吃?”

“人家一般也就点个一两屉,哪见过这个吃法?还好,我仨那天穿得还算体面,不然人家一定以为是逃难来的,后来,心里有了点数儿,客户请客的时候,我们就不敢放开肚皮使劲儿造了,怕人家笑话。

嘿嘿!越怕出笑话,还就出笑话,人家吃煮虾之前服务员给上个洗手盅,用来洗手剥虾的,这洗手盅比咱这五芳斋的酒杯还漂亮,玻璃上都是花纹儿,里面盛的水发黄,高行长以为是黄酒,他听人说南方人喜欢黄酒,还听说南方人都不劝酒,各喝各的。

高行长看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放上了装满“黄酒”的“酒杯”,也没多想,拿起来就喝了一口,王科长在旁边,看行长都喝了,也得陪着啊,闭眼喝了一口,我也喝了。左右对面的南方人都装作没看见,没一个人告诉我们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用来洗手的,估计我们能让人家笑话一辈子。”

“当地人太没人情味,喝酒还各喝各的,那还喝什么酒啊?当面出糗也不提醒提醒!”听得荣锦也颇有些情绪。

“人家也是怕当面说穿不好,换成咱们这直筒子脾气肯定拿嘴就说了;他们这种态度让东北人不适应,接触好几天分手的时候还跟刚刚见面一样,人和人都故意保持一定距离,哪像咱们一见面就好像上辈子就是一家人似的。”胡子边说边用手理他那两撇胡子。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他们人际关系太冷淡,心眼贼多,咱们东北人肯定不习惯!咱们多仗义啊!”荣锦笑着附和。

“最近,集资那事行里是不是好多人议论我?这帮人都是分钱的时候不说你好,分不到钱,马上就牢骚埋怨你。”胡子喝着羊汤,说这话时并不抬眼。

“天天催款,没顾得上听他们的议论,怎么?集资出现问题了?”荣锦问道,

“不就是这个月的利息没及时汇过来吗?不过一点事都没有,人家的生意好着呐!再说,他们胆敢欠我们利息,我胡子坚决不答应!不好使!”胡子说得斩钉截铁。

“对呀,李科,我相信你!”

“男人啊,就应该狠一点,硬一点,手上有铁,心中有钢,这样才能顶天立地!”胡子一边接着说着,一只手手理他的胡子,一只手向旁边空着的汤碗里弹着烟灰。

荣锦还不能确定胡子说的手中铁心中钢指的是什么,或是胡子的取兔子全家性命的小口径、或是老万惊散众人的霰弹枪,还是荣锦砸懵驴子的铁皮箱,反正就是心头要狠,手腕要硬,手里最好有家伙。

荣锦的目光越过胡子的肩头,看着白雪覆盖的欢喜岗和睛朗湛蓝的天空,山顶上或许有很多低头觅食的免子;而北风正将大块的云朵吹向南方,如同大把大把的钞票正在飞向南方;不知南方的天空下,南方的商人们拿着那些“大风吹来”的集资款正在做着什么,或者炒股、或者炒地皮、或者搞着不知道名字的“高级”商业投资,而自己还在沉湎于最原始的捕猎游戏之中,在现代商业社会,自己的命运和车上的猎物会不会有相同之处呢。

跟胡子打猎后,好长时间,荣锦的脑子里一直抹不掉那只母兔子哀苦的眼神,以至于想见燕红倾诉一下,但燕红几乎天天外访,好不容易打通了她在外县招待所的电话,还没等荣锦说完,燕红在电话另外一边就发了火,这是燕红第一次跟荣锦生气,女人家都喜欢小动物,跟她说这事还不是找骂。

荣锦挺后悔,重新捡起了好不容易戒掉的烟,看那一闪一闪的烟火,一缕一缕的青烟,自然律动,无可阻挡,是非曲直,孰是孰过,都无法阻止最后的灰飞烟灭,人能抓住和体验的只是那一呼一吸的主动和因此而带来的幻灭前的快感。

欢喜岗回来后,荣锦和胡子俩人的关系拉近了很多,胡子要给荣锦当打猎的师傅,难得胡子这么主动,荣锦当然一口答应,说以后俩人就师徒相处,除了打猎,其他方面也请胡子多指导传授。

胡子很谦虚,说那方面你不用跟我学,我也教不好,不过有需要帮助的尽管找我,就当我是你的半个师傅吧。

于是,算上包黑子,荣锦一共有一个半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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