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楚国西北的一座边陲小镇,也是一座军镇。楚开元四年,上将军宇文雄一路将西域联军逐入草原深处,留下三旗战兵及一些民夫在此建城,作为监视西域人的前方岗哨。后来经过一百多年的繁衍,变成了现在的人口两千多人的小镇。
“只见那皇城上空朵朵彩云,霞光四起,仙音隆隆,有仙人仙女脚踏祥云款款而来,宣读玉帝法旨,先帝随仙人一步一步的登天而去,自此荣登仙界。”说书人轻摇折扇,侃侃而谈。
一赤裸上身,说话瓮声瓮气的汉子调侃道:”师爷,你这说的一板一眼的,这老皇帝真成神仙了?“
说书人不语,以折扇点桌,桌上立一牌子,上书:提问五文。那汉子嘟囔着:“次次勾起老子的胃口,然后卖价五文,老子卖一天的羊肉也才挣个十来文,你这也太狠了。”说完悻悻然退后。众人皆咒骂说书人的无良。
这时,一只钱袋从空中抛至说书人桌上,一声音传来,“这里是五两,请先生为吾等解惑。”台下一阵骚乱,这哪来的冤大头,一出手就是五两,得仔细看看,下次遇见了,我也来宰一宰。皆寻声望去,只见发声的人带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衣着确实华贵。旁边站着两个护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得角色。
说书人看向他,拿起钱袋子掂量了一下,随手拢入袖中,答道:“不知。”
众人一顿咒骂,骂着说书人的无耻。斗笠人却什么也没说,带着手下人走了。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可以看了,也都四散而去。说书人跟茶馆老板拿了说书的钱,也离开了。
楚归仙二年,先帝刘文改年号后的第二年,终于如愿以偿,在除夕夜时,位列仙班。先帝仅留有唯一两岁幼儿,虽封为太子,却没能继承皇位。老皇帝登仙前留下遗诏,太子年幼,皇位传信王刘颂。刘颂诚惶诚恐,三请三辞后,拦不住三朝元老沐启源以年近古稀之躯亲自拜于王府前,终答应继位。楚归仙三年春,刘颂继位楚开国以来第八位皇帝,改国号为元复,并昭告天下,自己百年后会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侄子,仍立刘幸为太子。楚元复二年春,太子随禁军大将军蒙适去御园游玩,马惊,太子不知所终。
说书人从茶馆离开后,绕过大街,去屠户那买了只羊腿,去王婆那买了花生米,去李掌柜买了一坛当地的土春烧,顺路在刘大姐那买了一笼刚出炉的包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街绕巷,直到小镇的西边。
说书人姓白,挺不错的一个姓,可跟名字合起来,就让人听着不那么自在了。说书人单名一个茫,白茫白忙,听起来多么不讨喜的一个姓名。说书人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来到柳城,据说是个负笈游学的读书人。后来受到守城将军的诚挚邀请,推辞不得,答应做了将军府的师爷。边城没有衙门,所有的事情一应由将军府说了算,正五品的将军说是这边城的土皇帝是一点也不过分。
白茫提着东西转入小巷,突见一个黑影从拐角处窜出,直扑白茫的后背。却见白茫似乎身后长了眼睛一般,闪身躲开,从怀中掏出一物,向黑影掷去。黑影见此情景,便停了下来,不再上前。
“老白,这老远的就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你还拿骨头打发小黑,你不仗义啊,忘了咱兄弟仨当初的结义誓言了?”却见小巷墙头上有一半大孩子,穿着肚兜,套一粗布裤子,晚秋时节还光着脚丫子,指着白茫大声质问。
黑影,也就是小黑,嗅着地上的骨头,抬眼望了望白茫,便又自觉的去叼起了骨头。
“三弟,你这没出息的狗东西,一点骨头就打发了?你这样以后如何能随我上阵杀敌,做一个万人敬仰的狗将军?“
小黑耷拉着眼,不看他,叼着骨头咀嚼了起来。
“小羊羔子,你再提结义的事,老子撕烂你的嘴,再把你扔狼窝里,留我跟三弟相依为命。“
“现在就我们三兄弟,又没有外人。”孩子小声嘀咕到。
半大孩子叫文羊,小名羊羔子,五年前随父母逃难至此,他娘半路上就没能熬过去。他爹到这之后就没走了,在铁匠铺谋了份差事,辛苦把他拉扯大。
文羊家住在白茫隔壁,没娘管束,爹也忙着养家糊口,让他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周围巷子里的小孩,都为他马首是瞻,经常一群孩子风一样得从东跑到西。边城荒凉,孩子们能玩得不多,最多是一群孩子扮将军和士兵厮杀,所以对于白茫口中的抓鱼,掏鸟窝,捉蝈蝈,孩子们听到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想象的光芒。一来二去,周围的孩子都喜欢来白茫这,听他说说边城外面的世界。文羊因为地利的缘故,便每天都缠着白茫。
夏至节那天晚上,文老爹破天荒的买了一坛土春烧,白茫买了羊肉和一些下酒菜,两家人合在一起过了节。文老爹平常不喝酒的人,那天把白茫喝的趴在了桌底,文羊趁此机会拉着他跟自己的黑狗拜了把子,效仿白茫说过的一部演义小说中的桃园三结义情节,仨兄弟拜了把子。白茫醒来后看到文羊拉着小黑管自己叫大哥,并介绍他是二弟、小黑是三弟的时候,他都想再喝点酒配上狗肉了。可这狗都干不来的事怪不了小黑,人肉他又吃不下,终是作罢,只是严词要求一人一狗在外人面前不得提结义之事。
白茫将包子扔给小孩,嘱咐道,“小羊羔子,去铁匠铺喊你爹早些放工,晚上来我家里吃酒。”
“老白,今天也不是发饷的日子,也不是过年过节的,你手头也不是宽裕的人,咋买这么多好吃的,你不攒钱娶你那貌美如花的玉琦嫂子了?”文羊一口塞进一个羊肉包子,含糊不清的说着。
“小羊羔子,羊肉包子也堵不住你的口是吧?有你吃的你吃就行了,别一天到晚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晚了我就跟小黑哥俩都造完了,就给你留些骨头。”
“别,别,我现在就去,你可千万给我留着。”说完一溜烟跑了,小黑也跟着他屁股后面,带起一路的尘烟。
白茫提着东西走到家门口,打开门,将东西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便坐了下来。他对着门外说:“进来坐下吧,边城风沙大,别吹着你的脸不白了,那你还拿什么混饭吃。”门外传来哈哈的笑声:“馒头,一别三年,你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损我,你这心胸就不能开阔一些?”,话音中,一男子推门走了进来,是茶馆里那个出手阔卓的斗笠男子,边往里走边取下斗笠,露出一张白皙俊俏的脸。“总是嫉妒我招女人喜欢。我也不想啊,可没办法,谁让我天生丽质,长得一张人见人爱的脸呢。”
“请把门带上”,白茫淡淡的说。斗笠男子僵了一下,然后悻悻然的回头将门合上。
“馒头,能不能不要一见我就是这个死鱼模样?刚才见你对外面的小孩不是挺好的嘛。对一个小孩都这样,我们俩十多年的交情,这差的也太多了吧?”苏殊一脸的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就差梨花带雨了。
“那你自己要在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苏殊:“难道?”
“他不是。”白茫说道。
“我没说他是,就随口提一下。你在这边城也待了三年了,既然确定了不是,跟我回去吧,我挺想你的。这些年没有你在我身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了。”斗笠男子坐到石桌前,将菜都推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办那事的时候也提不起劲?”
“那是,永安城得月楼的花魁绣娘现在想我想得紧,隔三岔五就往我这递帖子,邀我去花前月下。还说只要我点头,自己掏钱赎身给我做个妾,我都严词回绝了。我兄弟还在边城受苦,我怎么能在温柔乡里享乐。“
“你那就是虚。“
“虚你大爷,你要是个女的,我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哥的勇猛。“
“没有的人才会总想着跟所有人说他有。”
“你大爷!”
“我大爷的尸骨可能早就烂了,你要是想他,我不介意挖开他的墓把你俩葬一起,他老人家泉下有知,肯定也不会怪我。“
苏殊:……
斗笠男子名叫苏殊,将种子弟,据他说祖辈做过宇文雄的扛纛大将,楚立国后,论功封淮安侯。楚第六帝楚悼帝刘邯在位第四年时,苏殊曾祖父因纵仆行凶,打死一佃户一家三口。后佃户的邻居去京城告御状,被一路追杀,幸得几位豪杰护送,顺利到达京城。到达京城后状告无门,便心一横,于宰相府前以头撞门,欲以死明志。幸得被宰相府门房拦下,禀告了宰相大人。宰相大人闻之大怒,连夜带着他进入皇宫陈情。楚悼帝闻言,绕过刑部,下令由铁卫军直接拿人,将杀人恶仆于菜市口摘了下巴斩首示众。淮安侯御下有过,褫夺爵位,家产一律充公。随后皇帝下罪己造,痛陈自己疏于管制,致使一些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并宣布由铁卫军对楚国内所有王、公、侯等有爵位之人进行监察,一旦发现有违朝廷法度,欺压良善的事情,可查清后不需上报,有先斩后奏之权。一时间楚国内鸡飞狗跳,公侯人人自危,抓的抓,杀的杀,开国时候封的公侯,十不存一。
苏家由此家道中落,曾经的豪门世家,一夜间大厦倾覆。苏殊的爷爷乃妾室所生,本来家产就已经充公了,所以分私产的时候没有捞到什么,到了苏殊这里,只能是比家徒四壁好一些。但他却一直强调自己事正儿八经的将门后人。
“上面让你来的?“
“不是。千总大人整天想着捞银子,怎么会想起来你。况且当时也是他嫌你碍眼,想着法的想把你弄走,你主动要求到这确认那小孩的身份,他就差放炮竹欢送了。“
“那你来这里是?”
“有个大盗逃到望城,我奉命过来抓他归案,顺便过来看看你。”
“大盗呢?”
“路上反抗,夺了一个伙计的刀要行凶,就让我给砍了。“
“真是夺了刀?“
“嘿嘿,千真万确,伙计们都可以作证的。”苏殊咧嘴一笑,“我都进来这么久了,也说了这么久了,你也不沏壶茶,喉咙都冒烟了。这边塞的水苦咸苦咸的,一路上我都没有痛快喝过。”
“这边城不像江南,没有什么像样的茶叶,所谓的茶叶,比树叶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用水沏,用马奶煮,再放些盐巴。”
“得,我不喝了。来这就为了见见你,如果你想回去,我帮你疏通疏通。”
“不回。“
“这边城还有什么让你不走得理由?是看上哪家的小娘子,还是哪家风韵犹存的寡妇了?”
“是干净。”
“这边城风沙大的时候,十米外都看不清小姑娘还是老大妈的,哪里干净了?”
“心灵的干净。”
“哪里有什么干净,有人的地方都不会干净。”苏殊将一颗苹果啃完,去墙角找了把锄头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苹果核丢了进去,小心翼翼的埋上,还不忘在上面施了一下肥。
“幼稚。”
“哪里幼稚了,你还别不信,这是我带来的,肯定能发芽的。三年挂果,到时候我再来看你,一起在苹果树下吃我种出来的苹果,多有诗情画意。”
“什么时候走?”
“既然见你还活的好好的,没有少胳膊少腿的,我也就跟玉琦有了个交代,你又不愿意回去,那我现在就走了。不是我说你,就算你不想青梅竹马的我,对玉琦总该有个交代吧?她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前年说媒的人都踏破了宇文家的门槛了,还都是尚书、侍郎家的子嗣,哪个出身不比你好。她却偏偏看上了你,说了非你不嫁。她娘逼得急了,把她关了起来,说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一个姑娘做主的道理。她就放出去狠话来,谁敢再来提亲,她宇文玉琦让他们家大婚当天喜事变丧事,提亲的事这才作罢。老太君亲口答应,若你三年后能归来,且能入五品职,她便准许你们完婚。若你不能做到,她得婚事就全由他娘做主。这算算日子,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宇文玉琦啊。”想起那个第一次见面便让他管自己叫大哥的姑娘,白茫的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点微笑。
那是他们第一次进永安城的时候,一路风尘仆仆,餐风饮露,终于在限定得期限内到了。本来带的盘缠就少,所以两人一路上都不敢吃饱,更别提吃好了。所以去礼部交了信物后,苏殊去一亲戚家拜会,白茫便在路边找了个包子铺,让老板娘先来两屉肉包子先吃着,不够再加。正在白茫一手一个往嘴里塞的时候,一紫色长裙姑娘在对面坐下,盯着他看。白茫警觉的将笼屉往跟前陇一陇,继续埋头吃着。一屉下肚后抬头望去,紫裙女子还在看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呀眨呀的。白茫鬼使神差的递过去一个包子,“你吃吗?”紫裙女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从白茫手里抢似的拿过包子一口咬了下去,然后发现似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吃,便将嘴里的吐了出来,还将咬了一口的包子扔在了地上。白茫一瞬间脸变色,捡起地上的包子擦了擦,继续吃着。
“都脏了你怎么还吃?”
“你爹娘没有教过你不可以浪费粮食吗?”
“我爹娘才不会为一个包子说我什么呢。”
白茫背过头去,不去看她继续吃他的包子。
“好了好了,以后你管我叫大哥,在这永安城里,我罩着你,就当是给你赔罪了,这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