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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立春,天气还是那般寒冽。花焯凑空回了趟邹平,是阴天,北风吹得天空郁漠漠的,满大街都没怎么有人,显得空空荡荡。缓行车从醴泉三路夹穿过去,临一家花舍门前熄了火。他要到店里去买鲜花。

花舍店头隐在两棵木棉树后面,春始时分的树木依然泛素,尖枝丫直楞楞地刺天空。

推玻璃门入店,花房里温度恰好,香气扑鼻。花焯将围脖压低,说:“给我选一束康乃馨,谢谢。”

花舍主人正从后间室用剪刀裁饰着洋桔梗,听到有人声语,住了手,微微抬起头。她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女子,面颜姣好,眉眼里散发出清澈的气息。

女主人放下剪刀,起身去花房另一角,细择出几枝品相端秀的康乃馨,忽然她转头轻瞥了一下花焯,说了句:“那个女孩答应了你吗?”

她是清晰记起了花焯,在去年的秋天末,花焯从店里买磬所有的玫瑰花,塞满了车子的行李舱。

花焯一笑,立时就懂了她所问的是谁,颇有点自嘲的声气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女主人微愣住,说:“她嫁人了?”

花焯扭过身,假意看墙角的针葵,黯然说:“没有,是她已心有所属……遗憾是我晚了一步。”

“没关系,谁也不能将人生过得毫无缺憾。”女主人说着说着,眼神里飘过水光潋滟的一大片的悲伤,她的语声像雨水过窗时的喃喃声:“是啊,任谁都会有遗憾的,都会有的。”

花焯莫名地就失语了,不确定她薄如蝉翼的情绪是为谁而发。暖风机在咯吱响。他轻走到面朝人行路的玻璃墙边,看外头寒瑟瑟的街景,不再与她叙话。

忽然花焯心里一抖:“我是怎么了?怕说往事,避谈风月,提起她就会沉默,我……还像我吗?”

康乃馨包装入盒,花焯付完钱,走到门口,门推到半开时,他又忍不住多了句嘴:“你店的起名很诗意,‘沿溪花舍’,就好像路过了遍野的春天。”

“是吗?谢谢,店名取自于我的名字,我姓颜。”女主人款款地说,眉眼间笑意纯净。

出了花舍,街头的冷风吹,天色还是如浑水般。花焯开车到人工湖左岸的小区,将越野车存进地库后坐升降梯到4楼。

焯的母亲住这边,她早就烧好了几样花焯爱吃的菜,尤其在收到儿子送的康乃馨后,她欣慰地更笑了。

母亲将花儿插放在水瓶里,清芬的气息飘满房屋,颇是好闻。花焯走到起居室临窗的一边,拉开了北欧蓝的窗帘,光影在房屋里水纹波动。他能从窗里看到春始时候的人工湖,绕湖而生的柳树在冬的余威里,还是过于冷峻。

饭间,焯给母亲频繁夹菜,不然母亲总会将好味的都留给他,自己从不舍得夹。

花焯掇起一筷子秋葵,在齿间细嚼着,目的分明地缓缓说:“妈,你还记恨爸吗?”

妈妈迟疑了一下,好久没说话。花焯给妈妈碗里夹了菜,接着说:“妈,如果有一天,你想再成一个家了,需要有人陪伴。我会祝福你的,妈。你不用担心我,我早已经长大。”

妈妈淡淡一笑,泪水轻易就掉了下来,说:“好儿子,妈有你就足够了。”

花焯其实是懂得母亲的苦衷,她始终舍不下自己,同样也难以忘却花允给过她的美回忆。橱柜里深藏的那张泛黄照片,便是龙湘朵默相思花允的佐证。

花焯的母亲叫龙湘朵,祖上传说是蚩尤的苗裔。十六岁以前,她皆是在南国的村寨,随春风一径生长,细雨细风将她养成温细的脾气。尚不会发愁的她,怎么能想到,日后会嫁那么遥远。

龙湘朵早先是有婚契的,是同沅水对岸的江仔。江仔幼几岁,却天然壮实,兼山歌唱的好听,为龙湘朵的母亲所心悦。定婚亲是在一个水涨发的夏季。龙湘朵还不晓得拗母亲的任何决定,长年都是乖驯的,不做声,如江头静立的水鸟一样。

春天,山坳里的竹林便绿团团了,龙湘朵携短锄去采笋,每在这时候,江仔会从水那头高唱起游方歌,泼野的歌声几乎荡入云里去,唱着唱着,时而溜出几处露骨的字眼,同采笋的女伴皆是抿着嘴笑,实则是替龙湘朵高兴。

到稻田熟了,江仔会一大早赶到坡上去,帮衬着母女两割刈水稻。白云一朵朵堆垛在天上,风吹过田野,全是稻花的香味。江仔是个勤劳善良的少年郎,他独自割的水稻,多过龙湘朵母女两所割的。江仔从来是不知道惜力的。

她亦是心念他的好处,比如那天斜阳飞霞,龙湘朵默声倚在吊脚楼的窗边,望着遥远的暮云山影,便遥远地想:“江仔是个本分人,以后在一起了,也没什么不好。”

但,日子总归不是静水,它自有它的起伏。在这年的春天,一小支部队来到大山里演练,有十几个少年兵,驻扎在山脚下的一座废园里。

废园沿溪边高出一片白墙,园子那面则是沉幽幽的竹林,在少年兵起炊做饭的时候,凹的一溜墙上经常会挤满了小孩子的脑袋,个个都好奇地往里头张眼望。

小孩皆喜欢一个穿条纹衫的大哥哥,大哥哥长得极美丽,便是女子里也少有及他的秀气。当然了,小孩是不会以貌取人的,喜欢大哥哥,纯粹是喜欢他口袋里的糖果呢。

条纹衫少年的名字怪拗嘴,小孩大都记不住,只记着他姓花,便就近捡了个戏里的人物,叫做“木兰哥哥”。在他们小小的念头里都觉得,花木兰女扮男装去当兵,大哥哥长得好看,应该也是这样子吧。

有一次,小孩子从溪边闹哄哄散去,一面嚼着糖果,一面乱纷纷嚷着“谢谢木兰哥哥”。条纹衫少年忘了洗菜,目送小孩子渐行渐远,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便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个调皮的少女声问:“嘿,你就是花木兰吗?”

少年扭过头,见坡上来了群少女,一水的黑色裙,大多是抿着嘴嘻嘻笑颜。少年被众少女围看,倒不怎么腼腆。他不知道刚说话的少女是哪一个,便每张美丽面容挨个地瞅过去,且是逮住了机会色眯眯地极力瞅,后来,他无忌惮地笑了说:“就算是花木兰,也抵不住这么多的林妹妹啊。”

听着少年谈吐浮夸,而且眼神放肆,众少女这才省得,平日里他那静影沉璧的模样,全部是装出来的,他十足是个痞小子。

幸好,寨子里长大的女孩性子活泼,不去嗔怪他,反倒觉得有趣,都咯咯地笑了,笑声就像眼前潺湲的流水声。伊们刚从竹子林里玩尽兴,要到溪边来洗手洗脸,见少年也在,没忍住就给他开了句玩笑。

先前说笑的少女又说:“别光顾着看林妹妹啦,你的菜都掉水里啦。”

少年一看,菜篮子不知怎么就侧入了溪水里,才洗罢头遍的青蔬全被流水带走,漂浮着向下游远去。少年倒一点儿不慌张,反而风度恰好地淡声说:“无妨,无妨。”

假若众少女没在溪边,他早就跑着追菜去了,何止是跑着,扒衣服凫溪去捞都不在话下。但是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哪里舍得丢一分一毫的风度,是故才故作淡定,其实内心里早已抓狂了:“我去,团长又得骂我了。”

用午饭时,十几个士兵只能干巴巴啃窝头,越着力啃,越噎嗓子,少年则知趣地远离众人,躲去一旁,默无声地啃起来,噎住了也不好意思发作。

众少年兵吞咽窝头是沙沙声,院子里忽然又起了一片叽喳声——“盐巴放哪了呢……柴这么湿,不好烧啊……哎呀,碗打碎了一个,对不起哦。”

少年从屋里不用出屋,仅凭耳朵就能辨认出来,如此清脆的叽喳声,像一只小麻雀,多半是洗菜时与他说笑的少女无疑了。

少女带来了一篮子鸡蛋,并有蔬菜,不等给屋里人打招呼,便自作主张生火炒起菜来。本想着露一手给那少年瞧瞧,一面嘴里叽喳个不停,一面翻炒着锅里,菜在热油里滋啦响,香味顿时飘满了园子。

看见少年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便叫道:“花木兰,快过来帮我烧锅续柴。”

士兵皆窃笑起来,大约懂得了少女的心思。少年花允自是明白他们的笑意,倒也不怎么扭捏,从容地走过去,给她打下手。少女做的菜极辣,呛的花允鼻子痒,一直用力忍着喷嚏。他深知这片大山里的人们嗜辣,素爱用茂盛的滋味待客。

饭后,花允送少女回去,一路上看不尽的山色溪色。过一片林坳时,深寂无人,少女便迟迟地走着,一言不发地坠在他的后头,有万般心绪涌动着,终于她住脚在一树白花下。她桃红了脸颊,水汪汪的眼睛,深水湖般浓浓望着花允。

花允不经意里一瞥,见到她的模样可爱,让人难耐,禁不住心里一阵潮水,走过去,浅吻了她一下。

她没有去躲他,被吻了以后,反而鲜艳地微笑了,笑脸隐没在花影里。花允却咧了咧嘴,朝一边侧脸。原来是她在炒菜时尝辣的嘴唇辣到了他。少女的眼睛却比辣椒还要辣,热望着花允,热烈惹人。

微风从林间行过,落花雨有一顷纷飞着,像细雪,少女不觉间弯起嘴角,丝毫不含蓄心里的情绪,开口就对花允说:“花木兰,你会去我家提亲吗?”

花允倒是怔住了,久没有言语,少女看到他迟疑的表情,很知趣地走开了,她自我安慰地笑了笑,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花允见她虽是笑微微的,眼睛里却泛起了水气,深为不忍心,心有所动,话就飘到了嘴畔:“去你家的时候,能不能少吃点辣啊?”

少女尚未走多远,听了他的话,两颊边结冰似的笑意,忽而盛开了,忽而温暖了,春色似乎也从山坳里漾出来。她大点着头,咯咯笑着,说:“我这就回家,把辣子全给藏起来。”

这一夜,春月当空,夜风淡无声,花允还没沾床,便听到废园外有人学猫叫,学的猫声好不像,任谁都能听出这娇嫩的发声,是一个少女,而非猫。花允穿上迷彩服,要出门,同屋的阮涛说:“是去找小猫约会吗?”

花允一笑,说:“睡你的吧。”丢给他一盒私藏的滤嘴烟,另嘱咐了句:“替我保密啊。”

到下半夜,花允才回来,阮涛已经睡熟。花允轻踮着脚,怕踩出声,悄悄摸黑挨向床边。却不小心碰掉了脸盆,落地声极大,阮涛顿时被扰醒。

醒了就难以再睡着,就摁开台灯,与花允聊起天来,自然就说起了那少女。花允说,她叫岫蒙,住在寨子偏西处。“是哪个岫,哪个蒙?”花允便在日记本上写给他看。

名字真好看,像是风景,阮涛说。

“明日我会请假,到她家去提亲。”

花允看见阮涛大为吃惊的神色,便笑了笑,重给他确认了一遍:“没错,我要娶她。”

他与她相识一天而已,就彼此认定终生,阮涛依然百思不解,说:“你是不是把人家……那个了?”

花允哈哈笑出声来,说:“只亲了一下嘴,算是那个了吗?”

第二日,天刚微明,花允一早就被岫蒙叫去,从寨子里的小卖铺买了礼物,满以为顺水推舟的事,没想到最后却全不是那回事。原来花允才到她的家,岫蒙母亲倒是好客,又是摆茶,又是切水果,待花允颇厚。但父亲却始终闭着嘴,神情淡淡的,眉间似藏着某种不悦。

近午时,剩花允独自坐在那儿,岫蒙被二老喊走,在里屋商议事。仅管他们的讲话并不如何低,但花允却一句也听不懂,山里的方言实属佶屈,加上语速快,更是一个字眼也捉不入耳朵。

他只好干坐着,溪上起的风很微微,从吊脚楼里穿过,风过后留有余味,是竹林的清香。偶尔飘进来一团春雾,又从另一边窗里飘出,花允便被氤氲得有点寂静了。

所以,当岫蒙问他是否愿在这里扎家时,花允也没有多么反对,岫蒙接着讲,父亲嫌花允是北方人,太过天遥地远,若是嫁走了,一生也回不来几次。父亲舍不得女儿,除非花允答应在这边定居。

花允倒是能体会他们,做父母的,日后要与女儿山水相隔,的确难舍难分。他预谋着,等退伍以后,便就近从小城买一所房子,婚后与岫蒙同住。自己则在逢年过节时,抽空去北方陪父母。

她父亲听闻他的许诺,勉强地答应了,神色间犹自有疑色。

那时的花允并不知道,他心爱的女孩,其实与他情深缘浅,一生未能够。而那个他命定里会娶的女子,此时跟他仅相隔三座吊脚楼,离他们初次的见面,也仅差着一天。

翌日风暖,山光浓丽,花允与岫蒙约好在山下碰面,拟渡溪去县城玩。在等她的时候,渡口边独有一个女子洗衣服,起初谁也没顾谁,花允满心只期待着岫蒙的倩影出现。但好久都没有个影,等得委实无聊,便过去跟洗衣女子搭起讪来。

女子细看很美丽,可惜就是太羞了。花允给她讲起了笑话,女子只是微微笑,对着青翠的溪面不说话。花允有点失落:“笑话不好听吗?”这时候凑巧,贴水飞过去一对鹭鸶,溪上美如画。花允指着双鸟说:“你瞧它俩,都听高兴了。”

女子抿着嘴又笑了,还是不说话,花允凑着她蹲下,把本来给岫蒙准备的桔罐头打开,好心送女子尝。女子还从来没见过罐头这种东西,看着满瓶的橘红色很好看,又耐不过花允一个劲儿献,就吃了,也仅尝了一瓣。

“好吃吗?”花允猜她这回一定得说话了,毕竟出于礼貌的回答也好过无声,但没想到女子只是点了点头,就算作了回答。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花允换了个不能用点头来回答的问题,却见她照样沉默着不答,不由得大为灰心。良久以来,光自己絮叨个不休了,人家还没言语过呢。

可他实在不好再难为她,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还是今晚到梦里去问你吧,提前说好啊,在梦里你可不能再不说话了。”

没想到这句话更让女子低了头,连脖子都红透了。

花允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羞涩,这时候他正往远处眺着景色,留意到溪对面有片小筏子向这边划来,立于筏子上的人看不清楚,划到溪半,那人就将竹篙放下,却扎一个猛子,淬入水中,眨眼间不见了。过了很久,发皱的溪面渐渐已静,那人还没有露出头。

花允注视着水里动静,正为那人担心,忽听到一个声音:“湘朵儿,你家江仔可越来越会哄人了。”

听声音就知道是岫蒙来了,花允回过头,见她穿了一身紫,还胭了唇与眼眉,甚是娇美,怪不得她会姗姗来迟。

洗衣服的女子也终于开了口:“岫蒙啊,你今天好漂亮。”

岫蒙一笑,又见花允正痴神地看着自己,便笑得更动人了,说:“等我等得烦了吧。”

花允笑着摇了摇头,忽听到水声破碎,从溪里钻出一个人来,可可地就露头在那女子面前。那是个少年,皮肤晒得略黑,他得意地对女子说:“湘朵儿,这回总算吓到你了吧?”

女子事先被岫蒙提醒,根本就没被吓到,可还是嗯了一声,又担心春溪水冷,体贴地说:“快上来,别着了凉。”

少年还没应声,岫蒙倒先笑了起来:“还没嫁到对岸呢,我们湘朵儿就知道疼人哦,将来还了得么。”

女子羞得满脸红,啐了岫蒙一口,不去理她。岫蒙隐隐猫过去,猛地呵她痒,她冷不防,咯咯笑了,顺手掬起水泼岫蒙。两人就在溪边戏起来。

最后还是岫蒙叫了投降,她赶着要与花允去县城,要走时,花允忽然莫名其妙对少女一笑,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原来你叫湘朵儿。”

岫蒙与江仔皆听得云里雾里,仅有龙湘朵听懂了,原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这句话,是花允将才所讲的其中一个笑话的开头。

岫蒙与花允走后,江仔上岸来,陪龙湘朵坐一滩青石上,岫蒙洗完了衣服,也坐在石头上,静静望着这一段溪色,有几只雪白鹭鸶从溪上飞过,本来很寻常的风景,岫蒙却望了半天,望着鸟影已小成白点,轻声说:“江仔,给我讲一个笑话吧。”

到龙湘朵再见到花允的时候,已是半年以后,秋天,那天降着寒冷雨,她从阿婆家回来,遥看见进寨子的桥上,微微映着一个少年影。

那是一座古老的青石桥,连月被雨气所侵染,苔藓滋长满石缝,甚至如墨汁泼出去,覆盖住大片的青石板。所以桥面有些滑脚,龙湘朵轻着脚走过,飘了他一眼,感觉少年有点面熟,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

少年的脸色很阴,甚至深于这一场秋雨。他并没有打伞,在雨里静呆,整个儿都淋透了,而他的眼睛,分明如秋木将死。

龙湘朵走过青石桥,在微雨茫茫中前行。忽然她住了脚,她想起他是谁了。她转身,又赶到桥上,忍不住叫他:“是你么?”

秋雨里的美丽少年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苦涩的一笑,他也认出了她,说:“湘朵儿。”

一向多嘴的他,今日却惜字如金,不想说话。龙湘朵给他撑住伞,她自是能明白他的悲伤:“岫蒙,是在夏天时嫁人的。”

花允说:“嗯。”

“是她父亲逼她的,你别怪她。”

花允没再嗯,喉咙里使劲压着一股忧伤,他怕他一开口,忧伤就决了堤,眼泪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可他极力忍泪的幽咽声,让龙湘朵听来很是难过。她劝他去她家里避避雨,花允不肯。

在飘飘秋雨里,他深长想起春天里分别的那天,岫蒙跑来车站送他,隔着绿皮火车的窗口,她搂住了他,紧紧地搂着,不舍得放开。花允在她耳边说:“等我回来娶你。”岫蒙情难自禁,要吻他的嘴,他却往后退了退,不好在卒伍里尽情吻别。

火车开始鸣笛,催散送别的人,岫蒙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她掏出一张照片,高高地举着给花允。火车开动了,她哭了,使劲握着花允的手,跑着,直到火车加速,将他俩断开。

那一张岫蒙的照片,花允一直留着。可照片里的人,如今已经不属于他。

秋雨倾盆地下在花允心里面。

龙湘朵转过头,偷偷抹去了泪水。

在这一场雨后,花允发烧了好几天,都是龙湘朵在照顾他。无微不至,甚至喂水喂药。龙湘朵的母亲很不悦,可一向顺从的女儿,这一回却偏偏执拗起来,全不忌讳寨子里的闲言碎语。

是她把花允从一片寒雨里背回来的。当时,伏在她弱小的肩膀上,半昏半醒的花允嘴里还喃喃着:“岫蒙,岫蒙。”

卧病在床的日子里,花允想折藏起悲伤,安顿好心绪,还想与以往一样给龙湘朵没心没肺地讲笑话,可好多次他讲着讲着,就凝住了,泪水在眼睛堆积。他就侧脸向墙,静上一霎,当他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泪水全无,强颜一笑,说:“笑话好笑吧?”

龙湘朵从来不拆穿他,总是说好笑。有一天,江仔来送青盐,恰好碰到这样一幕。便没有进屋,放青盐在门口,不吱一声就走了。龙湘朵的母亲出屋,看到满袋的青盐,才知道江仔来过,打心里略寻思,便捋清了他的心思。他定是在怪湘朵儿与旁人厚,对自己疏。

母亲将这件事细细掰开说给湘朵听,可湘朵仍然拗着:“不行,他现在是最难过的时候,孤伶伶的,我不能赶他走。”

有一天,趁湘朵不在,母亲潜入屋,对花允说破了所有的事,女儿因着收留他,被寨子里的人戳脊梁骨,名声皆损了,江仔也寒了心。这妮子太傻,全没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花允深感内疚:“对不起伯母,是我考虑不周,让湘朵儿两难了,我这就会离开。”

湘朵母亲却在重重叹了一口气后说道:“湘朵怕是早在心里中意你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子倔过,这妮子,以前听话得很。”

花允听明白了她的来意,为了女儿的幸福,这位母亲已做了最大退让。他也不忍心亏欠龙湘朵太多,让她一生孤寂,他说:“我会对湘朵儿提的。”

湘朵买了只母鸡回来,要给花允煲汤。杀鸡的时候,花允帮她摁着鸡不乱动,湘朵拿刀准备砍鸡头。花允却挑在这时候说:“湘朵儿,嫁给我吧。”

杀鸡的刀顿时僵在半空。

“你对我的好,我会用一辈子来报答的。”

鸡被刀吓得咯咯直叫,杀鸡的人却已呆若木鸡。

见她始终没说话,花允心里拿不定主意,或许她并没有中意自己:“对不起,是我多心了,再者说,我的家乡遥在北方,冬天里很冷,你会住不惯的。”

湘朵想也没想忽然就破口而出:“不,我不嫌的。”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是在表露心迹,霎时羞得脸红。

可她终究有她的顾虑:“可是……江仔怎么办啊,他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

花允便看着她,眼里水波不兴,轻声说:“嗯。”

饭时,炖好了鸡汤,她母亲才喝了几口,对滋味甚不满意:“朵儿,你是不是忘放盐了?葱姜也忘了放?唉,今天是怎么了。”

第二日,花允执意要走,龙湘朵送他县城。上午没有去省城的车,有半日的闲,花允就带她去了城西的照相馆,想着拍一张照片作留念。在照相馆里,花允很少说话,眼睛总是湿着。龙湘朵便懂了:“你是在想岫蒙了?”

花允并不否认,沉静地说:“是啊,头一回来县城时,她便带我来过这里。”

湘朵便不再说话,她知道他需要寂静,只单独拍了几张照片,花允在一旁默坐。照相馆嘱咐她,三日后来取照片。湘朵答应了。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她重来的时候,却已是多年以后。

从照相馆出来,与他在秋天的小城闲走,小城里处处是榕树,街道断断续续的覆在树阴里,绿影浮动,南国的秋意总是迟,榕树依旧是很丰盈。走着走着忽然花允说:

“我的家乡有很多树,春天就结花,秋天就落叶,像这种不落叶的榕树倒是少见。”

龙湘朵说:“北方的落叶一定是很美吧。”

花允说:“嗯。”过了很久,他又说:“今后,我再不会来南方了。”他说话时淡淡的表情里,却带有一种深藏于心的恨意,像藏不住的风,不声不响浮在表面。看来他并没有释怀岫蒙对他的背弃。

龙湘朵看着深深黯然的他,忽然就很怀念起他的笑来——半年前,在春溪边洗衣服,他逗她讲笑话时,那种发于心的明朗笑容,像晴天,美好地印在她心里。

在很多年以后,离婚了,她在邹平独居,很少能见到他,可她依然能够清楚记起那天,一想起,心里就温柔如海。当初的青葱少年,而今也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尤其在升任到银行高级主管后,花允就变得更加严肃与稳重,往日的顽皮气息,早就消失无踪,仿佛是改了一个人。

结婚头几年,他对她尚好,存着报答的心。可是慢慢的就变了,无限重复的平淡日子,让他觉得无味,熟悉的家,他不想多呆,熟悉的饭菜,他不想再动筷。回到家,他只会闷声抽着烟,少有交心的话语。

花允的疏远使她觉得,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记得离婚时,花允也没有多讲话,在民政局,两个人互相默然对坐。只是在盖戳的时候,龙湘朵微微打了个寒噤。

儿子就曾问过她,为什么当初那么傻,要选择跟他远走高飞?

龙湘朵苦笑着,穷于应答。年少时候涌起的心动,哪有什么确凿的原因可寻呢。

那年,在南国的小城车站,花允只是在买完票后看了看钱夹淡笑着说了一句:“正好还够再买一张票,你要跟我走吗?”

龙湘朵就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潮水,不去想母亲,不去想江仔,跟他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深夜的火车上,湘朵儿睡不着,翻过身,就看到花允坐在窗口边,望着明月。火车穿过山岭,森林与村落飞快往后退,明月却凝在窗子上千古不变。静夜思里的花允,在冰蓝色的月光下,一脸荒芜。

湘朵儿就面向里边侧卧,努力眠,她默默地想着:如果与他一块北上的,不是她,而是岫蒙,他一定会有好看的笑容吧。

火车的终点是济南,从车站出来,就感到了凛冽的秋意,天空湛蓝,一片白云也无,显得寥廓高远,满城的梧桐树在落着树叶。她是初次来到北方,从未见过这样汹涌的落叶。

一个生于温柔山水里的南国姑娘,就要在秋风萧瑟的北国度过余生了。她忍不住往花允身边靠近了一点,想借一点的温暖。花允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早饭。”

北国的初晨,人雁南飞。

转车去邹平的路上,行过一片山峦群,青意缠绵,是秋风给留了情。花允在困着觉。龙湘朵就自己抱了抱自己。这时候,山路颠簸,他醒了,看了她一眼,带着模糊的睡腔问她:“是冷吗?”

婚后,花允对她也甚是客气,礼貌要多于热情。嘘寒问暖,接吻寥寥。花焯五岁那年,他们买入第一辆家庭汽车。载着一家人去春游,孩子在草坪上活泼奔跑,龙湘朵着一身浅色衣服,有一种素净的美丽。花允并没有表现得很强烈,置身母子俩之外,幽然点起一颗烟。

但他吸完烟后,又很体贴地送温水,拿外套,手剥水果皮。十足是个温暖的男子。

中午在水草边用餐,摆了一地的美食,花允照样殷勤地喂食孩子,没有倦怠。孩子的模样像足了他,小小的五官,已然有了清秀的苗头。给孩子取名为焯,寄意着光明的期许,足见他对儿子的深爱。可是孩子打小就与妈妈亲近,与他总是清冷,使他未免心有缺憾。

这时候,水草深处飞起一只白鸟,龙湘朵就望呆了,饮料盖拧到一半就涩住了,泪水浅浅地栖留眼底。花允说:“怎么了湘朵?”

龙湘朵用力轻声嗯了一声,然后说没事。他满怀关心叫自己湘朵,却再也不会眼带笑意唤自己“湘朵儿”了。她转过脸,抹去了眼泪,许是自己太过敏感吧。

小花焯人小鬼大,吐出嘴里的橘子,去找妈妈,奶声奶气地说:“我不要爸爸剥橘子,我要漂亮妈妈给我剥,爸爸的手是臭的,漂亮妈妈的手是香的。”

龙湘朵果然就被逗笑了,小花焯顺便搂住了妈妈,安慰妈妈说:“妈妈乖,妈妈不哭啊。”

转眼间,儿子就长大了,已经长成俊秀明朗的小伙子,可他依然和自己很亲,瓶里的康乃馨散发着幽香,儿子就坐在桌对面,时不时地给自己夹菜。

龙湘朵望着儿子,母爱涌起,忽然就知足了。

饭后,花焯收拾餐桌,将剩菜纳到冰箱时,发现里头空的很。便下楼去附近的山南超市,买些母亲爱吃的食物。走在路上,一阵寒风经过,空无所有的街道已无叶可吹。他站了一会儿,想东西,同时点起了烟,眼睛盯着柏油路,没有感情色彩。

往来的公交车,都是空车厢,像拨转的明信片。

之前他很少这样子寡言。抽罢一支烟,他去了超市。推着购物车,挑选食材的时候,花允打来了电话,他漠然地接通,没说几句就挂了。

花允说他在邹平,想与儿子吃一顿晚餐。

花焯就提了一个条件:“没有我妈陪着,我吃不下饭。”

他知道妈妈是想念花允的,那么多年堆积的感情,如今就算是落叶了,也会让人心生留恋。

回到家,告诉妈妈,晚上爸请吃饭。妈妈表情一呆,像凝住了,很久才露出苦涩的笑容。

地址是在一家西德餐厅,花焯点了份战斧牛排,花焯并没有带着新欢一起来,还算他有自知之明。见是牛排首先上桌,花允试着讨好似地问候儿子:“味道怎么样?”

花焯则把头戴式耳机扣在头上,大声放起音乐,不与他讲话,只是自顾自地用餐。

切割好了,还不忘给妈妈餐盘里送些。却不出意料地没有花允的份。

花允无奈的一笑,说:“他还是跟你亲,与小时候一样。”

龙湘朵没接话,也不接他的目光,气氛慢慢冷却下来。

花允说:“我点了你爱吃的通心粉。”

龙湘朵克制地“嗯”了一声,泪水咽于喉咙。

花允为了免于尴尬,还在没话找话地找话题,像极了那年春天的初见。

忽然龙湘朵打断他的话,说:“曾经在溪水边你与我不停讲笑话听,你后悔吗?”

花允淡淡一笑,说:“都是多少年的陈年往事,早忘了。”

龙湘朵心里头乍寒,怔住了,像风雪侵袭,决绝地望着他,一反柔软的常态,说:“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仅能握住的最美回忆,只是他的蜻蜓点水而已,原来如此。

花允满眼歉疚,连两耳听歌的花焯也察觉到母亲的异样。他停掉音乐,站起来,牵起妈妈的手,说:“不吃了,咱们走吧。”

又冷冷盯了花康一眼,箭一样的目光。花允心里发慌,真怕儿子会就此断绝,急声道:“先别走。”一时又找不到挽留的藉口,便拿龙湘朵作诱饵:“你帮妈妈去催一下海鲜通心粉吧。”

提到龙湘朵,花焯果然心软了,不再说走,起身离开餐桌,嘴里说着:“到后厨催。”实则是独自出了餐厅,去外面抽烟,给他们留有相处的空间。

待儿子走了后,花允坐下来,回忆着往事,满脸的秋色,无力的口吻说:“湘朵啊,我试过努力去爱你的。”这句话在她听来,尤其伤人。

接着听他讲:“没想到,是我伤你最深,害了你一生。我真的后悔,不该去惹你的。让你独在他乡,又负了你。如果没有我,你会幸福的多。”

他的忏悔,倒像一阵子秋风,彻底凋零了她的心情。

她一下子陷入谷底,反而无泪了,有种于木脱霜寒之后的看破。所以当她看到花允打开钱夹时,并没有太难过。

在给侍者小费的时候,花允从西装内掏出钱夹,钱夹里分明还留有岫蒙的照片,都泛黄了。

原来他的心里也有一场永不停息的大雨,同她一样,一次爱错,终生淋湿。

餐厅外,满地的白月光。

“那年我回家探亲,见过岫蒙。”龙湘朵没想到自己会用如此清淡的语气讲起这件事。花允朝前探了探身子,问:“她怎么样?”

“她那次也是回娘家,背篓里背着孩子,是个女娃儿,很水灵,随岫蒙,但是不很讨夫家喜欢。大山里的人嘛,难免重子嗣。”

“后来,她向我提起了你,看得出来,她很怀念你,说与你这种有趣的人一起过,日子会很甜。她还说,她好羡慕我。”

“其实她不知道,你的有趣,在她离开以后,就沉默了。”

“你对我的所有无言,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决定跟你私奔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爱的人不会是我。”

那年的车站,秋天的天空很晴,龙湘朵跟在花允后头,火车进站了,他们即将登车。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浓浓地望着南国的风景,充满了不舍。

空气中弥漫着香樟树的味道,火车一来,飞鸟散于月台。

心里有海声翻涌着,一片茫茫,只听到花允说:“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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