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基侃侃而谈:“即使真命天子也不会知晓自己是天命所归,然而道衍是个例外。他在尼姑门下一混就是十年,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位风尘道士。道士说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立刻就引荐他去了一座寺庙,拜在一位高僧门下。道衍在寺庙期间有如神助,完全得到了高僧的衣钵精髓,他依然不知道自己。”
“几年后再次见到了道士,道衍说自己已经一通百通,只是尘缘未了,要去俗世走一趟。道士说那就要考一考你的本事,给了他一幅八字。道衍已经是一个易卦高手,很奇怪居然看不懂这个生辰八字的命像。道士说这个人你熟得不能再熟,你连他都不懂还能有何作为?道衍猛然想到这是自己的八字!道士说你人间帝王不做,世外仙佛也做不成,连我都为你可惜,太不争气了。为他留卷一部,扬长而去。”
“从此道衍自号逃虚子,逃就是当年逃避之意,虚是自己有负天命,本来能够一统霸业,却只能找个朱家的人过一把当皇上的瘾,有虚无实之意。”
庄王都在微微点头,问:“那后来怎样?”
蒋天基道:“这部书道衍学成后大彻大悟,可是木已成舟,只有借永乐皇帝之手完成自己的尘世之旅。说到天命之人,道衍是可怜的一个,凡俗中没有人能懂他。有人说他虽在佛门,却生性好杀,实际上他何尝杀人?也有人说,道衍无非是要证明自己的才华,要做一番大事,这话更是无稽之谈。他说白帽子之时朱标正活的生龙活虎,是当然的皇帝,朱棣当皇帝无异于痴人说梦!这些俗子哪里知道,道衍只是借永乐大帝之手拿回他的东西,他是做必做之事,了必了之愿罢了。”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庄王和江澄心中的疑团豁然被驱散。朱棣与道衍的事一直没人能说得清,所有说法都不能够团圆,但是蒋天基的说法就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
庄王的宝刀归鞘。江澄这时对道衍的兴趣来了,说:“蒋先生也有那幅八字?”
蒋天基从书架上选出两张八字批,一个是朱棣,另一个正是道衍的,交给江澄。
他说:“王爷不信就拿这个,去找下苏凌。”
这个八字已经被高手批注过。江澄对易学不能说是高手,也算个通家,居然看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服气说:“苏凌虽名列京城三大易家,不过与我数次谈论此道,怎么觉得这个苏凌也看不懂?”
蒋天基冷冷道:“这是天人挂,他能看得懂?不过他是个明白人。”
金伯年走后不久,正阳观突然就香客很少。周禛跟附近的山民谈起,说近来时常有邓家的家丁在这附近游荡。
周禛马上就想起上次邓二爷来的情景,那是在金伯年到来之前的事。
人都说邓二爷是天生做主子的脸,从来不笑,不过周禛看到的邓二爷却是一个满面春风的人。
正阳观从外面看还是有模有样,进到里面就烂得掉渣,当然是除了正阳大殿。正阳大殿是周禛花光了家底重建了的,所用材料都是多年收集的上等素材,可以说耗尽了财力物力,其余各殿只能修修屋漏,补个墙壁,免得让雨水淋坏了神仙,至于后院就更是垣残瓦破,裂迹斑斑了。
邓二爷看了唏嘘不已,说这么多年来也没来看望一下,想不到正阳观里会这么糟糕。
周禛看着他面带微笑。猫哭老鼠就是这么来的。
浣山的药材和皮货大都卖到山外,这财路都被邓家包揽,也因此邓二爷常出远门。他一个武夫识字不多,不过常跟外面打交道也就练的能言会道。于是跟周禛讲蜀中的青阳观如何秀丽,老君殿怎么雄壮,说如今正阳观也在外有了名气,这种寒酸样子就丢了浣山的人,必须要全面修缮。周禛刚一插话,他就说你周道长不需要操心这种凡俗琐事,我来为你安排。
周禛感觉到,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似乎亏欠了邓二爷很多东西,他似乎被邓二爷拯救于水火之中,他简直被搅乱了脑筋。当他硬下心拒绝邓二爷的那一刹那,看到了邓二爷眼中的杀气!
瞬间周禛就感到这人可怕。他一个连鬼都不怕的人,竟然对邓二爷有一种无名的恐惧。
不久前张猎户给送来几只麋子和山鸡。这一带周禛跟他关系最好,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张猎户说我可不敢在你周道长面前指手画脚,就给你讲一个故事。
张猎户就住在正阳观山脚下不远的林弯。不久前邓二爷一伙人过来,闲逛之中看见几个小孩子在玩泥巴砌城。有个小孩手很巧,那城墙居然很有模样,邓二爷好奇走过去看着。孩子们正玩到兴头上,突然看到了他,两个孩子哭了,另外两个没哭,可裤裆里哗啦啦流出水来。
放在以前周禛听了也就一笑,不过这次真动了心。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上次邓二爷来就给他上了一课。他赶紧让平心把北崖观的人接回来,回来后就不许他们出门,连下山看病、采药这些事都由他亲自带队领着。
很快就冬季来临。今年虽然没大雪封山,但山风刮得满山呜呜直响,十几年都没这么强的大风,后院的屋子多少都有些透风,大白天人都待不住。
周禛灵机一动,叫徒弟全部睡到自己的外屋,每晚一人彻夜添火,白天俩人生火做饭。他跟平林、平心、平思和平意四位徒弟好不容易一门团圆,又住在一个屋,常常聊到三更半夜,大家十分开心,不知不觉就过了春节。
十五都还没到,正阳观突然来了客人,而且是百年不遇的贵客。
站在正阳观下面的山麓上,庄王爷久久向上凝望着,就像在发呆。他的后面是一大队随从护卫,人群中发出阵阵嘈杂,还不时有人低呼小叫。
面前的景象确实惹人赞叹。远处高大的云霄峰直入青天,上端云雾缭绕,往下面看,瀑布恰似飞泄的流云,腾起漫漫水雾,将正阳观掩映得烟云蒙蒙,如仙如幻。
身边的江澄已经是不吐不快,压低声道:“王爷,这道观修的有学问,蒋先生说的不会有错。”
庄王微笑,大步向上走去。
周缜得到消息的时候,庄王爷已经到了正阳大殿。紫衣王冠,极有威严,周禛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赶紧地过来,躬身施礼道:“山人周缜参见庄王爷。小观已经备好茗茶,请王爷移步歇息。”
庄王打量着他,不经意间皱了下眉。
跟情报说的一样,老道有这份气度,不是甘居人下的人,只怕有点碍事。
庄王并不需要休息,为周禛介绍完了江澄,三个人就进了大殿。
正阳大殿一进门是九重道天,三清和一众道仙高低错落,各处于道家九重天的不同位置,俨然一个立体的道家世界。这些道仙有的个头宛如真人,有的只比拇指大一点,相貌却清晰如真,各有神态,庄王爷忍不住赞叹。
进到里面是广成殿,广成殿比外间更宽阔,其实这才是正殿。里面广成子道貌苍老,庄王看着不爽,不屑说:“传言广成子为原始天尊弟子,且为截教破了法门,此地为何设他道像?”
周缜道:“道家天尊之中,在高为老子,在低则广成。尊老子如尊广成,尊广成如尊老子。”
广成子在民间并不出名,但在道家眼里他与老子同属道仙正统,区别只在名声大小。
庄王不相信,道:“可有物为证?”
周缜回:“道由心生,无以为证。”
不知不觉就把话说僵了。江澄哈哈一笑,“老子化广成,水母费周章。正阳观之妙,就在一个水字,道长可是如此?”
周禛瞪大了眼睛,不说话。
这里广成子旁边的道像就是西方水母,道像就只比广成子小一些。她紫色圆润的脸庞不带丝毫仁慈,一手勾魂笔,一手摄神铃,似乎随时就要大施法力。
水母娘娘在中华大地不见传闻,但是在道术中是个重要人物,作法十分灵验,而且她还是一个正阳观绝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目前只有周禛知道。
看了周禛的表情,江澄跟庄王互相点头。
出了正阳观,周禛引庄王和江澄由东侧门步出道观,过了条小桥,沿途不远处慈航殿、送子娘娘殿、福禄寿三星殿一字排开。
周禛介绍说这几座殿之所以不在观内,是因为它们跟修道无关,只能算是神仙殿,而主要的道仙还是在观内。
回到观内,仨人自左转右,将女娲殿、天师殿、水母娘娘殿、刑祖殿等依次走了个遍。
别的神仙或是威严,或是安庄,或是宁静,或者慈祥,只有刑天连头都没有,整个一个怪物模样。
庄王问:“刑天也供,此人也能入仙?”
周禛笑着说:“为所必为,死而不屈,此人是真神。”
周禛这话有点崇拜之意,江澄摇头说:“为道不争,顺其自然,刑天逆天而行,难怪别处不受供奉。”
没想到周禛就认真起来,用力辩道:“为道不争,不争有争,是为真争。此人折而不挠,真道者也。”
二人一个是天下名士,一个是道家高人,其实说话颇有深意。
古时黄帝在阪泉之战打败了炎帝,把炎帝赶出了老家,江澄认为黄帝已经是天下之主,刑天不应该反抗,但刑天这么做是为了国恨家仇,很符合道家的标准,因此周禛说他是真正的道家人物。
江澄是儒家思想,讲的是服从君主,周禛是道家,讲的是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