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抬头。低头吃了饭,杏月也已经把肚兜连好,当作他的面穿了起来。
他心中茫然,已经无语。
好一会儿,杏月幽幽地开口:“看恩人这幅行头,莫非是走方的郎中?”
他点头说是。
“恩人年纪轻轻就能独闯江湖,前途无量啊。”杏月嘴上说得好,脸上却是淡然,还有些不信任的样子。
这样他就不服气,“我自幼学医,就是摸着药草长大的。随意一种药,一嗅一尝就能知道药性和成色,怎么你不信我?”
杏月笑着不说话,只摇头。
真是不把我当回事。他认真说:“你看我年轻,可听过名师出高徒?本人可是熟知药理,通于医典,不惧疑难杂症。”
杏月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问:“你说恩人算不算是亲人?”
周禛从小被师父养大,在他眼里师父跟父亲没有分别,于是说:“恩人也算亲人。”
杏月有点深情地看他,道:“可俺还不知道恩人的大名。”
他说:“我是乙丑年五月生辰,周姓名禛。”
杏月居然叫了一声。
“你才双十的年纪啊!”
他很有些奇怪,她何必大惊小怪?
杏月立刻神色寥寥,说:“狗贼说的不错,俺男人的确是个没用的人。嫁给他五年,前两年还能勉强出门干活,可现在他就只能回老家拿药,今天一大早又回老屋里拿药去了,不到半天的路程他要走一整天。这个药吃得越多越没用,久病床前无近人,我认了,两家人也都认了,能撑多久就看他的造化。”
他终于明白她刚才的那种神态。医家有句名言:治人治病不治命。难道这次真的碰到了衰人?
“师父,母亲病了。”平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周禛猛地回到现实,看见平心跟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走进来。
汉子过来打招呼,他是平心的堂哥,大伯石大斧的儿子。
平心的母亲就是杏月。杏月小时候那是方圆百里出名的水灵姑娘,父亲又是教书先生,受人尊重,她就像个众星捧月的公主一样。但是这样就被邓家看上,强行逼婚,父亲老学究抵死不从,一怒之下烧了自家的房子,带着妻女从祖辈就居住的三道堰来到了偏僻的曲堰。
曲堰不是邓家的地盘,杏月一家暂时安宁了。不过老学究现在连个学堂都盖不起,一家人生活没了着落,只能靠当地的山民接济度日。邓家也没就此放过他们,放话出来说谁施舍老学究日后找谁家算账,尤其谁娶了杏月就会不得好死。
幸好这里有老学究的一个学生,就是石大斧的弟弟石二柱。石二柱就像个搬运工,每天都把家里的东西往先生家里拿,他的父亲何三也是个爽快人,不叼邓家的威逼恐吓,为老学究安排生活,还主动订下了儿女亲事。
要是没出事的时候,老学究当然不会让自己仙女一样的姑娘嫁给石二柱,不过现在就只有感谢的份儿。
好景不长,不到两年石二柱就出了怪事,这病每日白天无精打采,晚上精神十足,半夜不知道跟什么人说话,还哼哼唧唧,声音不堪入耳。
各种方法都用过,一点没用,十几天的时间二柱就被折腾得瘦骨伶仃,没有人样了。这事惊动了寨中的老人长辈,大伙儿商量的时候,何三忽然想起北崖观的洪老道曾经跟他说奇怪的话,说二柱灵气太盛,不宜读书,不然容易出事。
洪老道早就是浣山大名鼎鼎的人物,或许是能掐会算,他在屠戮道士时逃过一劫,此后就在这一带东躲西藏。老人们一致决定请他来。
洪老道果然有办法,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治好了二柱的病。但是他也自顾不暇,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嘱咐说二柱精气耗损过大,能活多久就看他的造化,如果真要救人,第一搬离这个地方,离女鬼越点才好,其次马上成亲,用阳昏破了阴婚。
于是二柱就跟杏月成亲,俩人离开了曲堰,搬到了十里外的五里溪。
当年周禛在五里溪从地痞大目手里救了杏月,没多久石二柱的哥哥石大斧就射杀了大目,为弟妹报了仇,由此周禛对石大斧很是敬佩,二人成了朋友。
来的汉子就是石大斧的儿子石大庆。山里人认字不多,取名字常常中间就是排行,这爷俩的名字更像兄弟。
想起石大斧,周禛不禁伤感,眼睛有些湿润,问道:“令尊还在么?”
石家住在浣山东边的曲堰,与正阳观相距较远,很长时间周禛都没有去过了。十多年前邓四爷一家把地盘扩充到了那里,山民们组织抵抗,石大斧是头领之一。那场恶斗相当惨烈,邓家死了十几个,伤的更多,险些就要了邓四爷的命,最后还是邓二爷出手,把反抗的山民堵在天险圆斗崖,有的战死,有的跳崖,石大斧也是生死不明。
石大庆犹豫片刻,靠近周禛耳语:“没死,在东大沟呢。道长这事可不能说呀。”
接着石大庆就谈起平心母亲杏月的病情。
杏月并不跟石家住在一起,而是与弟弟一家同住在娘家。
她一年前就开始偶尔头晕,再往后有时会头疼,不过一直自己默默忍受。去年初冬她去北崖观去看望平心,结果道观空无一人,回来后就干不了多少活,一天有大半天躺在床上,家里人只以为她是感了风寒,抓了两副药喝了,然后要她好好休息。
过年后风传邓家要对正阳观下手,杏月急了,找到石大庆要他帮忙看望平心,当晚回家就昏倒不起。家里人发现把她送到附近一个姓张的土郎中家里,命是救了回来,可人总是昏昏沉沉。张郎中说人已经病入膏肓,整个浣山也只有周道长有点希望。
平心去年年中跟母亲见过面,当时发现有脾气郁结,导致肠胃不良而已。他分析说这种情况像是气血不足,后来加上急火攻心导致。先卸掉心火,调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转。
周禛道:“你去年七月还见过她,如果气血不足当时就已经明显,你不会看不出来。这个病是近期才严重,土郎中再不济也不至于说病入膏肓,应该有老病才对。”
平心仔细想了一会儿,说:“我看母亲有一点迟钝,气色并无不妥。当时还给她号脉拿药,说有空了我就去看她。”
石大庆马上插话说杏月非常迟钝,说话很是糊涂。
周禛点头,“这大概就是头风,只怕还是风炎,难怪平心看不出来。这病很麻烦,祝由科只能辅助。平心你带客人吃饭,我去准备一下。”
草草吃了午饭,仨人上路。周禛的气色相当差,平心看了说师父你昨晚没睡,不如明天再去。
周禛哪里肯听。不料没到山下就摔了一跤,幸亏石大庆手快拉住,没有滚下坡出大事。
这一跤还摔伤了腿,平心只得反身把师父送回道观。
周禛医术虽然灵验,可这次挫了筋骨,一时也休想走远路。但是依旧挂念着杏月,第二天叫平思下山去订下一辆马车,约好次日中午在山脚下等候。
上午周禛带平思刚刚出门,就看到一群人转过山坡,邓二爷又来了。
周禛走上前打招呼,“邓二爷有事吗?”
邓二爷道:“还不是王爷交代的那档子事,道长考虑的如何?”
周禛眉毛一皱。这事也忒逼紧了。
“邓二爷先进来喝杯茶,”他一边招待,一边提醒说,“不过贫道山下还有个急症病人,不能耽搁太久。”
“对这些山野刁民,道长何必认真?”邓二爷大咧咧说话。
他家一向跟这些山民闹得很僵,彼此宛如仇人。
平思听了睁大了眼睛说:“平心师兄的母亲可不是刁民。”
邓二爷被他顶撞,又碍在周禛的面上不好发火。但一想病人是杏月,顿时乐了,拍一下周禛的肩膀。
“我道是谁,原来是早先的大美人喔。她可是周道长的老相识,是应该去。”
周禛被拍得骨头疼。尤其这话不好听,再加上那份笑容,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吃了哑巴亏。他压住心头火,打起精神,发现这次邓二爷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除了邓如彪,邓二爷身边还有个中年人,像是管家。
平思去后院生火烧茶。等几个人坐下,周禛要客人等等,也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周禛跟平思抬来一个箱子,正是邓二爷前几天送来的那个。
邓二爷立马瞪起眼睛,指着箱子质问:“你这是何意?”
他连道长俩字都省掉了。
周禛打开箱子,里面还少了一些东西。
他没有理会邓二爷的暴躁,和颜悦色道:“贫道十分感谢二少爷。上次送来的这些药材,像海马等正是贫道求而不得的好东西,于是就用来做了三阴消肌散和九味帝王丸。就说九味帝王丸,不仅通脾健胃,更能凝气安神,可谓上品的良药。”
邓二爷简直糊涂了。老道说这些没用的,是脑袋坏了吧?
“你不是还要去看病人么,哪来的这多废话?”
他故意把话说狠。从上次就发现了,周禛是吃硬不吃软。
“稍安勿躁,”周禛面带微笑,不急不慌,“再说消肌散,这是治陈年老伤的奇药,内有道家不传之秘。此物不仅能化瘀解毒,更能拔除沉疴故损,通经益气,胜过千金方啊。”
一听千金方仨字,邓二爷忽然心动。早没想到老道的药这么值钱,一直只往外面倒腾那些不值钱的药材,少赚了多少钱呐!
旁边的中年人说话了:“周道长把箱子抬来,是想把这些退还?”
周禛还以为他是邓二爷的管家,不过看说话的气势,不像事邓二的下属,稽首问道:“这位朋友不像小地方的人。”
中年人赶紧一拱手,真诚说:“晚生刘明,曾就任荆州知州同知。早听说周道长的大名,今日一见真是幸会。”
同知就是副职,这官比知县还要大。周禛对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心里有数。
他不理邓二爷,看着刘明说:“这箱子里的人参珊瑚都是值钱的物件,贫道一时也没大用,放到这里反而惹人眼红,方便的话就请再带回去。至于消积散,等贫道制成后自会送到府上。”
邓二爷不便发火,不过说话还是盛气凌人:“邓某要么不送,要么不收,周道长这是不给面子了?”
周禛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贫道只是为做件好事,不是为了别人的东西。既然二少爷这么说,贫道正好还没有动手,这就去将那些药材一并奉还。”
说完转身就走,后面刘明叫住:“周道长又何必斤斤计较?”
周禛回头冷笑,“拿了人的手短。贫道无意受人恩惠,何必授人以柄?”
邓二爷想着能跟周禛做生意赚钱,不然早就发火。现在大怒起身,过来就要动手,却被刘明制止。
刘明道:“邓二哥先去外面散散心,这里我来跟道长商量。”
周禛忽然想起了黄岳,想起了金伯年,眼圈都有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