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凌府膳厅里飘来阵阵温馨的香味。
寻常百姓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在凌雨书看来却是一种奢侈。因此每每与家人相处便倍感珍惜。
位于主位之上的是一名白发老者。虽正值花甲之年,腰身却笔直如枪,精神面貌丝毫不亚于眼前的少年郎。
“听闻今日书院有事发生,你和他人起冲突了?”
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与襦裙美妇闻言,将目光投向凌雨书,其中似有担忧之情。
“爷爷说笑了,孙儿岂会好勇斗狠。不过是和刁侍郎的公子讨论今后去何处读书,谈论的声音较大让人误以为是产生矛盾。”凌雨书笑着解释道。
“又是姓刁的!一群只会投机取巧的老鼠。”中年男子冷喝一声,语气中满是对刁家的不屑。
他正是凌雨书的父亲,凌谦。但见凌谦剑眉星目,坚毅的面容更添几分威严。经历多年的战场厮杀,光是坐在那里,就足以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近些年来,京城刁氏一族愈发嚣张,真以为我们凌家好欺负不成?”
看着文弱的独子,凌谦心里多少存在愧疚。同时身负京城防卫和统帅军营的重任,无法久居家中,缺少对凌雨书照顾。时时想从别处弥补。
“下次姓刁的再敢招惹你,打回去,自有为父替你做主。”凌谦眼神冷厉了一些,“等我有时间定要刁氏付出代价。”
“刁家仗势欺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对其不满者何止我们。垮台只是时间问题,自然会有人着手对付他们,无须你去管。”
凌轼轩深谙官场之道,懂得进退有度,若非如此怎能稳坐丞相之位十余年。
“说起念书,将你送到圣•金顿学院学习一事考虑的如何?”凌轼轩看向凌雨书问道。
迟迟不给个准确答复,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听见爷爷询问,凌雨书意志不免有些消沉。
别看白天豪言壮志,实际上心里清楚那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光考虑过去与否便感压力倍增。逃避拖延反倒成唯一舒缓焦虑的良药。
已经说服了我自己?麻痹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
襦裙美妇握住凌雨书的手,轻柔地说道:“雨书,执着未必是件好事,没必要过于苛求自己。”
“我知道,母亲。”凌雨书报以微笑回应着。
时至今日仍然记得,当初融应石检测出自己具有资格,父母那欣慰的表情,对此不愿让他们失望。记得多清楚,执念有多深。
这就是凌雨书长久以来,对此极度执着的原因之一。
光有修炼资质,却做不到吞纳世间精魄入体。连成为武者最基本的太初玄关,都无法触及,故而修为一直停滞不前,与普通人无异。
橘子皮一直睡在凌雨书的房间,承担闹铃的作用。
“不睡你的猫窝,怎么又想和我睡一起?”
橘子皮头抵着被子边缘妄图钻入,不行便扒拉被子。每次都想尽方设法钻被窝。
“再扒被子就坏了,放你进来。”无奈掀开一角,然而只需瞬间它就能嗖的一声钻进被窝。不多时探出一颗猫头枕在凌雨书的手臂上。
“先说好,醒来发现你压在我身上,以后分开睡,知道吗?”
面对凌雨书提出的要求,橘子皮打个哈欠,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贴近。
完全没听......
任性的坏猫。
凌雨书睁开眼发现身处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通往远处的道路上闪着幽幽白光。
意思是请我过去么,有趣。不妨走一趟一探究竟。
“凌雨书已经踏上归魂大道。记住余刚才嘱咐你的,切勿失言。”黑衣男子担心白袍青年出岔子,又一遍叮嘱。
“放宽心。”白袍青年不耐烦地摆着手,“绝不多说一个字。快将他放进来。”
“如此最好。”
只见黑衣人左手拈诀,右手作符,脚踏八卦迷踪步。错综复杂的符文渐渐在空中显现出来。
“去!”
凌空一指,符文化作光线没入爬满咒印的门扉中。
紧接着金光乍现,地转星移。咒印从房门上剥落、消散。动荡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开启往生门是迟早的事情,最初又何必费尽心力将它封印呢?”
白袍青年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黑衣人仅回了一句多嘴便坐下调整节律异常的气息。
自凌雨书进入归魂大道的那刻起,已然被困于其中。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徘徊原地止步不前。
无法往别处去,待着等梦清醒。但今晚的梦甚为奇怪,似梦非梦,若有若无。
凌雨书这样想着,忽然眼前场景虚幻,模糊中混合着怪异的色彩。等一切恢复平静时,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一扇门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凌雨书朝后一退,很快稳定心神。混乱的记忆只停留在知晓身处梦境中。
既然是梦境,再危险的能伤害到我一丝一毫吗?隐藏这么深,里面的东西反而使我更想见上一见。
木门轻启,嘎吱声却不识趣地传荡开来。
果然别有天地。外面如浓墨漆黑,里面灯火辉煌。似乎还是间密室。坐着的那两个是人偶吗,简直和活人一样。
不等凌雨书过多观察,黑衣人率先开口道:“余知晓你心存疑虑,带着问题进来吧。”
居然真是活的!?秉持梦境虚幻的原则,凌雨书决定一窥到底。
进入的瞬间门自动关闭消失,墙体随之倒塌。远处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见尽头。只有脚下这点地方还存在着其它色彩。
“不用担心,正常现象。多看几次你便会习惯,随便坐。”黑衣人指着空余的两个座位宽慰道。
事情发展超出凌雨书的预料。然而寻找真相的决心促使他坐下来,了解更多事宜。
“你们是什么人,这儿是哪里?我又是谁?”
一路走来真实感与熟悉感相交织,不断冲击着脆弱而模糊的记忆,使凌雨书深深陷入自我怀疑当中。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
是我做梦变成了天修王朝的凌雨书,还是凌雨书做梦变成了我。
“该不会剥离时把脑子给穿坏了吧?”白袍青年担忧地看着黑衣人,后者神情自若,显然知晓问题出在何处。
“你就是凌雨书本人。穿越往生门时造成你的记忆混乱,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黑衣人淡淡说道。
“假如你没有说谎。”凌雨书弯着腰,双手撑着桌子,“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说清楚。”
“啊——直接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看你怎么说明。”黑衣人尚未开口说话,白袍青年在一旁打岔。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灵魂之说吗?”黑衣人将问题抛向凌雨书。
略经思考后凌雨书给出答案,“恐怕是有的。”
“目前你是以灵魂状态与我们三个对话。这里为你的灵魂深处,而我等是寄宿在此的一缕残魂。”
听着黑衣人的解答,凌雨书一边点头沉思。
“喂,给点反应好不好?别像块木头似的。”白袍青年张开手在凌雨书眼前晃来晃去,“这种荒诞离奇超越现实的事件发生在你身上,竟然没有表露一丝惊讶。哪怕是受到惊吓也行呀。”
完全忽视白袍青年的存在。
“你说三人。我只看到你们俩,另外一个呢?”凌雨书半捂着嘴,紧盯黑衣人。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则有自己的盘算。
“余原以为你注意到他坐那儿。”
顺着黑衣人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男子蜷缩角落。
为何我之前忽略他的存在?可藏人的地方都一一扫视,确无灰衣人之身影。疑惑。
“他......”
“魂体不全,能维持人形已是不易。”黑衣人打断凌雨书的询问,“丧失意识,交流困难。想问的余可解答。”
黑衣人言行上多有保留,不可尽信。
“说实话对于你的说辞我并非全部相信。”
黑衣人听闻淡然一笑,“持有戒心是好事,希望维持下去。余有足够的时间取信于你。倘若今后随意信任他人,余会感到头疼的。”
话里有话。
“交谈多时,尚未知晓你的名讳。”
“名讳啊...”黑衣人轻微抬头看向远方,眼神变得柔和,“一介残魂,姓名同身体早就随时间消散。余最先寄宿在此,不妨称呼余为一世。”
随即指向白袍青年和灰衣人说道:“照时间顺序,叫他们二世、三世即可。方便你分清楚谁是谁。”
“大致相同的外貌你作何解释?”他这一问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亦有打探之意。
“帮助他们修补魂体,自然而然变成这样。具体原因余不知。”散落的长发遮挡视野,轻撩一边,“余脸上有东西么,一直盯着看。”
一世白发俊颜,气宇轩昂。清澈的眼眸宛如深幽的寒潭。身着玄紫相衬袍服,手捧踏云玉貔貅。虽无珠宝过多点缀,却难掩自身贵气。超凡脱俗,仿若凤凰涅槃。举手投足间亦隐隐透出果断的冷酷与工于心计。
凌雨书老实回答道:“记住你的容貌,区别于那个愣直的憨货。”
愣直,憨货....
我在他心里形象居然是负面的,简直匪夷所思。
“这是自然率直的表现,不是呆和傻!”二世当即开口抗议,试图挽救一下自身形象。
同时又把玩起一世的长发辩解道:“我注重仪表。不像这家伙,明知道有客人来,头发不束,衣服不换。两千多年白......”
未等话说完,一世神色一凛,反手捏住二世的手腕,“多言。”语气中夹杂诸多不满。
二世意识到方才失言,脸上自信的神色顿时变得沮丧。全身像被抽空气力,手臂耷拉下来。
形势紧张,一触即发。凌雨书开口打圆场:“今日并非你我见面认识这般简单,讨论正事吧。”
“的确有事请你去办。”一世正对凌雨书说道:“所托之事于你有益。同时余会帮助你,摆脱无法修炼的困境。”
“比起酬劳,我更关心是什么事情要办。”凌雨书表面从容自若,实际上内心早已翻涌沸腾。若不是当下以灵魂状态显现,真能激动得叫出声。
“先问要求令余意外。倒不失为冷静的回答。”一世称赞凌雨书的理智,“目前有两项任务,后续会增加。”
“难度如何?”
从刚才两人的反应来看不像在演戏。二世无意中说出一个词被打断,具体指何意?两千多年,指一世存在的年数还是他们相识的时间,抑或是其他种种。无论结果怎样必须提防。
至于派遣任务......换做是我灵魂存在两千年不灭,绝对可以找到方法复活。诓骗无知少年来修补魂体,待时机成熟重塑肉身,或直接夺舍亦非没有可能。
一世,你的隐瞒只会令我生疑与嫌隙。
“持之以恒便不难。”一世走到凌雨书身后,谁也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人会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身死,第二次被世人遗忘。你所要做的则是找寻我等忘却的姓名。”
凌雨书听完眉头一皱,“无异于大海捞针。恐怕倾尽一生也难找全。”
“宿命会指明方向,至于结果怎样全凭你之用心。”
“既然如此,那第二项任务呢?”仅是寻找姓名不会对自身造成实际影响,做个顺水人情,同时利用此间隙探寻钳制他们的手段。
可接下来的对话让凌雨书不得不放弃这个决策。
“入学圣•金顿学院。”
一世的话语在耳边炸响,惊诧神情转瞬即逝,脑中飞速回顾与他们交谈的内容。“我不记得说过这件事。你从何处得知?”
“灵魂依附肉体密不可分,观你所见,听你所闻。即使余躲避,也得被迫接收。”
按照他的说法,想做“坏事”岂不是无处遁形?难办。
“是否入学和你无关吧。”话语中颇有逼问的意味。
“内心无数次诉说变强的愿望。余在帮你坚定信念。”一世坐到凌雨书身旁,“令堂钟凝的包容反而成为束缚你的牢笼,叫你畏首畏尾。无所顾虑地踏出这一步才能成长。”
“我又何尝不想这样?但能力不允许!”被戳中痛处,凌雨书情绪失控,大声喊叫着宣泄心中的阴霾。
倾吐完压抑焦虑,反倒觉得身体轻松,心境也随之产生微妙的变化。
“对你而言,接受自己的无能比杀了你还难受。”一世递过来一块石头,“再测试一次。”
融应石?
“天赋是生下来就注定的。不管检测多少次,我只能拿到低。”这样说着,手中握紧的融应石却发生变化,浮现出两个金色大字,“极高”。
与凌雨书所讲的情况截然相反。究竟是怎样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