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杆已尽,老叟也长舒一气,他默然站立,凝视着远方,而远方,搅动风云,黑甲侵关的,正是西楚的百万雄师!
村里一直有个谣言,五月初三生的孩子,那肯定是蠢的,也不知是哪家的村妇碎嘴,本是一句无根浮萍的谣传,在那些闲得慌的村妇口中却是被描绘得天花乱坠,简直成了比真金还真的话,硬生生地骇得这些本就见识不多的村民迷迷糊糊地信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当入夜的时候,村子里的男女便都会掐着这一分一毫,生怕日后是生出了个蠢的。而每当哪家孩子出生的时候,村民们便都是要好好热闹热闹,是想洗洗刚出生时沾染了俗世的污秽气,但更多的却是想瞧瞧这新出生的孩童倒底是不是蠢的。
“唉,听说了吗?就年前,临村那家开酒家的李大户,听说是生了个好儿子。”村门前的榕树底下,一高一矮的两个村里闲汉正蹲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高个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头顶有些稀疏,连着那看人的眼神也是有些呆呆的,时不时地用手逗弄几根头发,瞧着便像是嘴碎村妇口中的痴呆儿,而那矮个的瞧上去便挺正常的了,只是那一双粗若老榕树树干的手臂有些引人注目。
“真的假的?那天满月席我没去,但听说连那座乘风山上的仙师都被李大户给请来,喝了那孩子的满月酒。”听闻此话,高个子急忙问道,有些诧异,也有些惊叹地用力挠了挠头,稀疏的头发再次遭受摧残,仿佛随时便会如落叶般悄然落下。
矮个子看着这,心中虽有些鄙夷,旋即便故弄玄虚地挥舞起手臂,说道:“切,这算什么,你想想,那座山上的仙师,哪位不是眼高于顶的大主,就凭那李大户卖酒的俗名声,怎么可能值得仙师亲临。”言及此处,矮个子却突然站起,连着那说话语气也骤然狂热,挥舞着臂膀,吼道:“要我说啊,肯定是那孩子有天资,不然,啧啧啧,难请仙师哦!”村门前的榕树说来也是有百年历史了,底下的乘凉地也是在这片山村的岁月变迁中愈发广阔,于是乎,每逢酷暑时节,村里的各个闲人都会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窜出,一同聚在此处,吹牛打屁,四处八卦,连谁家的俏寡妇丢了条亵衣,都能让这榕树底下的闲汉们眉飞色舞,议论纷纷。
村里人一向是瞧不起这些只能吃闲饭的家伙,但也没人愿意多管闲事,久而久之,村里便是逐渐形成了这些闲人的帮落,虽然不大,但寻常人经过之时也是会偶尔感到忧心的。
矮个闲汉的眼中其实早已满是血丝,情绪激烈,甚至连那座老榕树都仿佛是给微微颤动了。毕竟人生在世,有几个俗人是能拒绝得了这逍遥长生大自在的,人活这一生,求财求色也求权,而能三者皆占之事,便是只有修仙这座人人皆可攀登的康庄大道了。哪怕只是为了让他人能正眼瞧上自己,那也是足以让这些时常被人指点议论的闲汉们所狂热的了,但阴阳有序,人世之物若是想攀山求仙还自在地坐在那悠悠白云所裹挟的山巅上俯瞰人间,那当然是有违天理的,毕竟这座天地间最大的还得是那坐忘道中的老天爷,它说了你能修仙,你才能修仙。所以啊,这修仙一事便成了人世间最为讲究的了,任你江湖豪杰还是富商敌国,大逍遥就在那,即便是脱手可得的距离,差了那个大道至玄的“一”字,不能让老天爷服你的修行,那便是不行。
“去他奶奶的,为什么我就不行!”矮个子低声嘶吼,心绪也愈发激动,转瞬之间,竟是一口瘀血喷出,溅血足足五步。高个的也是被旁边的这家伙给吓到了,不争气的瘫坐在地,连自个儿的腿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这番火气大泄,矮个的也是乏了,盘坐于地,再长舒一气,过了好一阵总算是安神宁心,矮个的抬头,榕树呼呼作响,眼里的血丝分毫未散,但那眼里却是多了几分漠然。
村门外缓缓踱步的是个穿着破烂衫的书生,这书生也是村里的熟人了,村里小点的娃就把他叫作老先生,而大点的就只唤作老门生了。老门生原先是个外来户,前些年的龙应州不太平,一年的蝗灾,将整座龙应州的粮食庄稼都给“屠戮殆尽”了,那个时候,百姓们是真的要疯了,春种秋收,劳作了一年就这么个盼头,这用来过冬的粮食一没,可是真的会饿死很多人的!龙应州的那年秋月,易子相食,饿殍百万,世人心魔被解除限制,吴越大地,从此血流万里。有人于乱世中食人,选择了忍,也有人于饥饿中选择了起,势要重开天下太平,登上那至高的位置。也是在那世间不太平的时候,村里便来了这么个儒家门生,不过由于年纪有些大了,双鬓也早已染白,村民们也就渐渐地把他唤作了老门生,听他自己的话语,老门生的一生倒也是有趣,总结起来也就八个大字:白白净净,唯有科举。
原本老门生早些年来的时候,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是不大乐意的,这村里领到的朝廷救济粮就这么多,再来一张嘴,可就要缩大家的口粮了,也是因此,前些年的时候,老门生的日子过得是真不舒坦,隔三差五的便要被村里的几个泼皮无赖莫名其妙地泼一身牛粪,尤其是挨到了夏天,那身上牛粪的味道仿佛直杀天灵盖。可令人纳闷,甚至费解的是,这位老门生的脾气简直好到出奇了,不仅从来没人见到过他发火气,甚至连旁人在他耳边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他也依旧笑眯眯的,久而久之,连当初那些欺负他的,都被他这幅模样给吓怕了,生怕他是哪家的痴傻疯子,在乱世中与其亲人走散跑来祸害这村子来了,那些混混若是看到了他的影子,便都是要绕道而行,唯恐瞧见他笑眯眯的那张脸。
老门生卷了卷缝补多年的袖袍,毫不顾忌地蹲在地上,榕树底下倒是真凉爽的,暖风拂过,带来了一地山野花香。他耳朵竖起,细细地听着两闲汉的八卦啧啧称奇,两闲汉本是早就瞧见了他,不过碍于他那奇异的名声,也只是各做各的不敢去理会那老门生,而正当那矮个子还郁气未消的时候,这老门生却是突然地站起身来,只见他轻轻地放开那袖袍,理了理屁股上的尘土,目光一转,恰巧与矮闲汉对视,忽地一阵风席来,卷得那老门生衣袍猎猎。“哎呀,那这么说来,那孩子竟是个有仙缘的?”老门生忽然开口。许是老门生的动作突然,那两个闲汉也好似有些蒙了,老门生与闲汉相对望,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个老头子好歹也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了,能不能有点读书人的气度?古时先生常说:君子慎言!可你这老门生,却是在这啰里啰嗦,连一点读书人的气度都无,可赶紧管好你的嘴,别在这问东问西的了!”少年双手叉腰,话语抑扬顿挫,气势十足,时不时的还朝着他们指指点点,大有一副得胜将军指点江山的气势。一个小个子的,面对那些高个的,竟是一点也不怂。
老门生听见这句话,顿时也是一愣,气愤一瞬之间便在脸上显现。稀奇,当真是稀奇,老门生这般想到。转身便是给那少年一个响亮的栗爆,“谁都不能说我不是读书人!”这老门生也是犯了倔劲,朝着那少年吼道,学着那少年双手叉腰,而后,却又赶紧双手合十碎碎念道“唉呀唉呀,先师原谅,先师原谅,弟子不是有意犯戒的啊,是这小鬼头太过分了,竟然说我不是读书人,哎呦,不行不行,细细想来这小鬼教训的竟然还有些道理。”少年摸了摸发红的额头,看见这老门生这番模样,连那原先的一些郁气都也消了,直接蜷缩在地肆无忌惮地嘲笑老门生。笑声狂放,原先空气中的沉默寂静也是被冲刷殆尽。老门生转过身,狠狠地盯了这少年一眼,而后便放下袖袍,一瘸一拐的离开了这片伤心地。
少年看着这远去的身影,被夕阳所映衬的榕树是格外美的,只是这临近夕阳的风却莫名刮得有些迅疾,少年转过身来,对着这两个闲汉也是露出了笑容,而后,便是背过手,伴着一阵响动的洗鼻涕声回了村子里。两闲汉看着彼此,被风吹的眯了眯眼,再次瞧向远方逐渐走远的少年,默默地将已经攥在手里的石头重新给塞回了窄袖口。
村斜树,杀人欲!
少年走在村里的路上,炊烟升起,不知又是哪家炒了腊肉。少年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腊肉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不禁垂涎。忽然,一阵声音突然传来,“则安,快过来。”少年抬头,眼神里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三两步便冲进了汉子的怀里,汉子摸了摸少年的头,笑着说道:“好家伙,这么些年,已是长得这么大了,好了,跟你六叔回家吃饭。”汉子把少年举起,高高的越过了头顶,“嘿,好家伙,长得这么重了,今儿个家里面炒了腊肉,你小子算是有口福了,来,走着!”
六叔的家里十分简朴,兴许是常年在外的缘故,空旷便成了常态,桌子上摆满了吃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开席。少年望着六叔,六叔笑了笑,一脸无奈地说道:“好了,咱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开吃吧。”狼吞虎咽的声音顿时传来,六叔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月色衬着六叔的眼,眼中有光,只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