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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天气晴好,子衿扶着房东太太坐上轮椅,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步。

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断,有人搀着患者慢慢走着,有人步履匆匆地走过,有人拄着拐杖独自前行,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哀愁。也是,在医院这样的地方,生死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在这里,能见证人心。

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西边的走廊下,坐着几个身穿病服的老人,子衿就推着轮椅走过去。连廊旁栽植的是不知名的藤蔓,嫩绿的叶子已经爬上了弧形的门,在阳光下微微摆动。这不由地让她想起了满墙的忍冬花藤蔓,他说那株藤蔓生在他家,现在想想都觉得好奇妙!

“今天天气真不错。”房东太太生性乐观,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带来愉快的氛围。

“是呀,所以赶紧出来晒晒太阳。”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说。

“活一天,晒一天太阳,这可真是幸运!”另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妇人说。

几个年龄相仿的人闲聊起来,子衿安静地坐在旁边倾听,话题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无外乎都是生与死的问题,但她从这些老人脸上,看不到那种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笑意盈盈。或许是他们的人生经历太多,早就看淡了生死,故在行将就木之时,是那种坦然赴死的状态。

“人活一生,开心是过,不开心也是过,干嘛要和自己过不去?”银发老头爽朗的笑声,感染了大家。

“可不是嘛,转眼一生就没了,最怕的不是一事无成,而是后悔。”老妇人用拐杖敲着地面,说出自己的见解。

“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永不后悔。”房东太太一句到位,众人都笑了起来。

当向来和同事拿着房东太太的化验单,边走边讨论病情时,路过花园,无意看见了这一幕,他不由地停下脚步,看她在低头沉思,而患者与几个老人倒是聊的很开心。

“向来,你怎么了?”同事走到前面,发现他没跟上来,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向来赶紧跟上来,说:“没事,咱们继续。”

子衿仿佛听到有人叫向来,她侧过头朝来往的人群看去,只看到身穿白大褂的两个医生上了大厅的扶梯,那背影确实很熟悉。

“时、时日无多?”子衿拔高声音叫道,显然不相信。

“你声音小点!”向来透过病房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患者,警告她:“不要让患者知道,明白吗?”

子衿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裂开了,眼前一阵迷乱,仿佛进入了那可怕的黑暗之巅,快速下坠,那种五脏六腑都被摔得粉碎的痛觉,连眼泪都忘了流。

想起去世的阿妈,从发现病情到去世也不过是几个月而已,心中的恐慌无法形容!其实,子衿是知道的,房东太太身上多少有她对阿妈的情感寄托,那种慈祥般的母爱,是她在异国他乡最灰暗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她的世界不能没有房东太太,失去她,自己就只能独自忍受无边无际的孤冷了。

向来知道这对她来说打击很大,他也希望不是这个结果,然而事实是连续做了几次检查和化验,结果一样。他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

华灯初上,子衿游魂似地走在街上,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位老人,甚至不想让老人的愿望落空。人这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苦难才算圆满?

路边有一把长椅,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街上看不见几辆车了,才慢慢起身往回走。长长的路上做了各种预想,甚至在进病房前,努力地挤出笑容去面对老人。然而,开门进来后,她发现一室的安静,老人早就睡了。

轻轻地替她盖好被子,安静地守护在她身边,可是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反反复复,直到天快亮了都没睡着,失眠的恶疾缠绕自己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这阵子来回折腾,失眠更厉害,几乎记不起睡个完整觉是什么滋味了。

第二天果真头疼,没法去上班,就给迈克请了假,向晨光打了声招呼,不用米希亚接送了,安静地躺到8点肚子开始咕咕叫时,才勉强起来,下楼去买点吃的。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医生查房,不过,这次比平常的人多,前后来了五个医生,年龄有大有小,仔细地询问并检查身体,房东太太十分配合。

十几分钟后,医生都出来了,子衿也被叫了出来,他们一脸凝重地看着她,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这样了,她能怎么办呢?

“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一位年长的医生说,子衿从未见过他,但看其他人的反应,想必他是一个级别比较高的医生。

子衿诚恳地说:“谢谢你们,但恳请你们想尽办法救救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说罢,内心涌起一股酸楚,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转,医生这是给判了死刑。

“请谅解……”

当医生说出来时,子衿知道他们跟自己一样,想救是救治不了,后面还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恍恍惚惚地走到走廊尽头,独自坐在长椅上无声地哭泣,从此世界又塌陷了……

不过是医生宣判后的一天时间而已,房东太太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向来是在夜间过来的,他刚从手术台下来,院长就找他谈话了:“你朋友的家属,还是尽早出院比较好……”

他自然懂得其中的意思,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算是最后的通牒了。

子衿像个木头一样,坐在床边,盯着老人,连向来进来她都不知道。

看了一眼仪器上不断在变的数字,他心下微微叹口气:“脏器衰竭,大脑细胞死亡,再好的医术也是无力回天,我送你们回去吧,最起码让老人在家里留个体面。”

子衿仿佛没听见似的,呆呆地,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她不明白,为什么最深爱的人,都会这样离开自己?当年阿妈是这样,现在房东太太也是这样!可回答她的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向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辆商务车,大清早就将车开到了住院部楼下,几个年轻的医生帮忙将病床搬上车,然后由一名经验颇丰的医生和护士跟在车上,麻木的子衿也跟着上了车。向来拎着包裹,放在副驾驶上,然后驱车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他开的很平稳,子衿双眼盯着老人,不敢丝毫大意,她怕瞬间就失去了她。连心底里唯一的寄托也没了……

4个小时的车程,向来开了6个小时才到,不过,这次是直接开到家门口的,至于违规,她没心思去想。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老人安顿好,然后留下来歇息片刻。

子衿顾不上悲伤,去了厨房,简单地做了些吃的,端出来让大家填饱肚子。

对向来的安排,她十分感激,只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向来私下问她:“老人有没有亲属?”

她摇摇头,“她一生没有结婚,并无子女,近亲都不在人世,远亲没有来往。”

向来听后,又问:“老人病前,可曾安排过后事?”

子衿仍然摇头,淡淡地说:“按照当地的规定来办吧。”

“好。”

下午,向来吩咐护士留下陪伴,然后带着那位医生开车走了。

回到家的第三天,老人在夜里悄悄去世了,等她发现时,天已经亮了,而身体早就冰了……

向来接到护士的电话时,急忙从手术台下来,将老师叫来顶替自己,然后开着车飞一般地开向米伦小镇。

与此同时,正在意大利出差的晨光,看到向来发的泰勒死亡消息后,立即推迟正在进行的会议,坐最快的航班赶回苏黎世。

没有亲属的泰勒,后事安排比较麻烦,需要办理一系列的合法手续,然后才能举办葬礼。好在康红和许晋海的出面,事情顺利很多,葬礼在次日的小镇教堂举行。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子衿的同事、学生以及朋友,泰勒生前很少与人交往,除了子衿,人际关系几乎断绝。

看着她的遗照,子衿回想几年前刚来瑞士租房的场景:

她按照地址,爬了半个山坡才到目的地,敲了敲门。

“请问这里是有房子要出租吗?”她带着一丝怯意问道。

老人看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是的,你是亚洲人?”

她笑了下说:“中国人。”

老人眉目舒展地笑了,换成中文跟她讲话:“我也算是半个中国人,请进。”

老人名叫泰勒·乔治,70岁,本来子衿对租住山上的房子还有点疑虑,但在与老人相处了一会儿后,就觉得不必担心了。她的房子一共有3层,独自居住,楼上两层都空着。子衿要租的是三楼的单间,她喜欢小小的空间,那样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上楼时,老人扶着扶手,慢慢爬,子衿跟在身后,看她有些吃力,就问:“需不需要我扶你?”

老人笑着说:“不用,我可以的。”

她几乎是每走一步都累的喘气,子衿安静地跟在身后,三楼面积不大,只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客厅带着一个小套间,旁边附带着小小的卫生间,家具很简单。客厅里有一张沙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套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和一张桌子,上面都布满了灰尘。客厅带有小阳台,套间有落地窗,可以望见外面的一切,而且租金很便宜,子衿十分满意。

两人看完后下了楼,短短的楼梯,走了好几分钟。一楼比较大,一个客厅,两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老人自己住一间卧室,还有一间改成了书房。屋内很干净,与楼上形成对比。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油画,是一个长相很奇怪男人的侧脸,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欧洲人。子衿看不出这是谁。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老人给她泡了一杯茶,然后对她说:“你在电话里说,你在山下学校教书?”

子衿点点头。

“我独居,比较喜欢干净,对你的要求很简单,不要带陌生人来家里,这样会影响我的生活。”

子衿笑了下说:“这些都没有问题。”事实上,她刚来瑞士,没有朋友,也不想跟外界有过多的联系。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你看我年纪大了,身体会出现状况,如果有需要叫医生,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子衿说:“可以。”

租房的事就此敲定,子衿交完定金后就起身告辞了。第二日如约搬到了这里,老人在门口等她,房间已经被收拾的一尘不染。

晚上躺在小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她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总算有了一席容身之地,可她又感到特别的寂寞,过去的朋友、家人、同事、爱情、事业……都离她而去了,除了模糊不清的未来,什么都没有。

早上起来时,房东太太做好了早餐,叫她起来享用。

下楼时,她看见老人正在仔细地擦拭墙上那幅油画,她忍不住好奇问:“这幅画真有意思。”

老人笑了,说:“是的,他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不知他说的是油画上的人,还是画这幅画的人。

“这是真人吗?”

“是的。”老人肯定的回答,让子衿有些疑惑,难道他是混血儿?

“他是你……”

老人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一脸幸福地说:“我的挚爱。”

子衿看着她的轮廓,年轻时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美女,想必她也有一段幸福的爱情。

“那他还在吗?”子衿小心翼翼地问。

老人收回手,嘴角带着微笑,说:“一直都在我的心里,虽然他离开我很多年了。”

气氛变得有点沉重,子衿开口道:“对不起……”

“没关系的,至少我们有过幸福。”

工作和住处安定下来后,生活开始按部就班,这一晃,几年过去了,老人也离开了人世。

在下葬时,子衿从墙上取下了那幅油画,与老人一同埋进坟墓,至少有挚爱相伴,她不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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