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小学阶段，齐英研的课后辅导都是由哥哥齐英良承担的。齐英良是弟弟的英语补习老师、数学补习老师、作文补习老师、音乐老师、美术老师和体育老师，别人家孩子周末是边学边玩，齐英良的周末是带孩子边学边玩，俨然是齐英研的第一看护人。
作为看护人，齐英良百分百合格。
作为辅导老师，齐英良百分之九十九合格。他能教弟弟如何从逻辑上理解数学公式；能帮弟弟识五线谱；能训练弟弟做标准的三步上篮；能带着弟弟看有字幕的原声电影学语言。他能做好很多，偏偏辅导不来作文这一项。
在辅导作文时，齐英良会拿出自己过去的作文本，随便选一个题目让弟弟写。齐英良的理论是作文没有统一的标准，只能尽可能模拟老师们的思维去训练齐英研的写作技巧。所以他拿自己过去被老师评过分数的作文和弟弟现在写的作文作比较，齐英研三年级就写自己三年级时候的作文，齐英研五年级就写自己五年级写过的作文，统一题目统一标准，可以相对直观的分析齐英良写得作文够不够好。
这个方法听上去很不错，执行起来让人一头包。
齐英研写东西太怪了。
齐英研词汇量不算小，比喻、拟人这些修辞手法也懂些，还懂套用书里的句子隐蔽的为作文增色。但他写东西的角度跟齐英良，或者说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学校的大门》，齐英良写学校大门的外观（他记得其他小朋友也这么写），齐英研写的是门卫，他说门卫才是学校真正的大门。
《春游记》，齐英良写学校组织的踏青活动多么有趣（他记得其他小朋友也这么写），齐英研写春游路上看到的俩人打架。
《大鲲海塘观后感》，齐英良写动画电影里的传统文化（他记得其他小朋友也这么写），给弟弟下载完电影后他想这种不会有什么区别了吧？结果齐英研写了一篇基于《大鲲海塘》的再创作小说，内容是同性恋主角为爱变身恐怖分子，炸了国家大坝。
这都什么玩意儿？
齐英良是读了弟弟这篇作文才知道世界上有个词叫同性恋，他想不通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弟弟是怎么接触的。
总而言之，齐英良对齐英研在作文上的教育可谓非常失败。只有一次，齐英研确实写了跟他一个风格的内容，让齐英良非常感动。
《我有一个梦想》，他们写的都是想养一只小狗。
“因为家里现在很穷，养不起小狗，所以我的梦想现在是无法实现的。不过我认为，只要我努力学习，长大之后还是可以拥有自己的小狗的。这就是我的梦想。“
齐英研在一排桌椅板凳间醒来，周遭晦暗无光。
他的胸口趴着一只京巴犬。
他能感受到它的心跳。
没想到生前的愿望居然在死后才能实现，齐英研还记得自己跟哥哥都想过养一只狗。他死了，狗也来了。
搞不好是谁烧纸烧给我的。齐英研想。
“你醒了，汪噗。”京巴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用铁尺锯餐叉。
“所以地狱使者是京巴吗？”齐英研问。
“我不是京巴。”京巴摇摇头说：“我是地狱三头犬，汪噗。”
“你另外两个头呢？”
“被砍掉了，汪噗。”
“被谁？”
“但丁，汪噗。”
“写神曲那个？他还没投胎呢？”
“你对神话的理解比我的血统还串嗫，汪噗。”
“你能带我去找我哥哥和妈妈吗？”
“可以，但是你要先帮我的两个脑袋复仇，汪噗。”
“呃，是要替你杀了但丁吗？”
“是的！汪噗。”
“那抱歉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死掉才来地狱的。我是被反复蹂躏至死的，你看我的手……”齐英研伸出手掌，在昏暗中，他看到了十根手指的轮廓。
动了动，手指依次蜷缩。
“……地狱是能让人恢复完整模样的？我还以为会保持死时候的样子。总而言之，我是因为太过弱小才被杀死的。我谁都打不赢，请拜托其他人帮你复仇吧。”
“没事的，我可以给予你恶魔的力量！你跟我来，拔出一把被封印的阎魔刀，就可以战胜但丁了，汪噗！”
“……你这个故事是抄袭《鬼泣》的吧？为什么下地狱都要抄袭《鬼泣》啊，因为这个名字和地狱很配吗？汪噗？”
“哪里有抄袭！元素雷同而已！创作自由不受法律保护！你说我抄袭，你让《鬼泣》来告我啊！汪噗！”
把手转动，门被推开。
一女一男伴随着倾泻的光走了进来。
京巴从齐英研胸口一跃而下，屁颠屁颠地跑向男人。男人像会知道小狗有这种举动般早早蹲下，待京巴扑入它怀中后将它温柔抱起。
“这小孩子是傻的，比狗还笨，汪噗。”京巴对男人说。
齐英研也站起身，他立直身子，刚好和眼前女孩儿的肩膀平行。
喔，好高！好好看！
齐英研不由得感叹。
如果说刚才和京巴聊天时内心还有怀疑，此刻的齐英研则是真心相信自己已经死掉了。除了“天使”，他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形容面前女孩儿的词。不过地狱里会有天使吗？还是我其实是在天堂？
仔细想想，哥哥和妈妈这样善良完美的人一定是在天堂的，难不成是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上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了个后门？
齐英研在决定画女同学裸体像的时候就做好了死后一定下地狱的心理准备，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不可谓不冲击。
男人没有回复京巴的话，他梳理着狗狗的毛发，对着齐英研歉意一笑。
女孩儿张口，唇齿间吹拂出好闻的味道。
“我叫钟琉。”
齐英研没想到天使有个这么本土的名字，也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要聊这个，慌忙回应道：“嗯，嗯啊，您好，我叫齐英研。英雄的英，研究的研。”
“嗯，我知道。”钟琉点点头。
十数秒难捱的沉默后，钟琉又问道：“你饿吗？”
“我……”齐英研并没感觉到饥饿。
死人可以饿肚子的吗？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说完，钟琉转身离开了屋子，抱着京巴的男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齐英研不敢多想快步跟上。
屋外是一条不算宽敞的走廊，墙壁上的花朵电灯投射出淡黄色的暖光。在抱着狗的男人关闭房门之前，齐英研回头瞥见自己方才躺着的房间里挤满桌椅板凳，顶墙还有靠着堆满纸箱的皮沙发。
这是个杂物间。
我是杂物？
六道轮回里有杂物道？
齐英研的大脑开始不受控的狂奔。
钟琉带着齐英研拐入走廊一侧的房间。推开门，是一个亮着灯的休息室，空间比刚才的杂物间大出不少，齐英研被请坐在一张三人座的软皮沙发上。沙发上铺着一张折皱的毛毯，齐英研将它叠好放在一旁。
“抱歉，我刚才躺在这里没有收拾。”钟琉说。
齐英研摆摆手，显得很局促。他说：“哦没事没事。”
钟琉嗯了一声，跟齐英研说稍等便再度离开。抱着狗男人指了指屋门，微微屈身，也走了出去。齐英研站起身目送他们离开，随后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坐下。
天堂没有福音也就算了，怎么还，有点尬？啊怎么能这么想呢？罪过罪过罪过，上帝佛祖耶稣基督不要怪我。齐英研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前，双门紧闭，虔诚地对自己知道的所有神灵悔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具体归谁管，想起哪个先拜哪个吧。
钟琉回来的时候端着一杯咖啡和一盒方块糖，她把咖啡放到齐英研面前，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店里昨天没补货……只有咖啡了。”
”哦，但是糖可以管够。“
钟琉把桌子上的糖向着齐英研的方向又推了推。
齐英研点点头，端起咖啡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呜呼，有点苦还有点烫，死人还能感觉到被烫，真怪啊。
钟琉盯着齐英研手里的杯子，目光随着它起起落落。齐英研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只能一口又一口抿着滚烫的咖啡。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那个，”钟琉说话有点磕磕绊绊：“其实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想自我介绍，虽然这也是礼貌。我想问的是你感觉怎么样，身体里有没有哪里在痛？会会晕吗？还是有点别的什么。我不太会跟人说话，跟陌生人，这里的说话值得不是日常对话，是是交流的意思。如果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跟人交流就会陷入紧张，我紧张的时候会一股脑说很多很多话出来，语速也会很快还有可能结巴。因为我的脑子会跟不上嘴吧的速度，就会一直重复刚刚念过的字词直到想出下一句话。“
“就像这样，我试着憋了很久。”在一口气说完大段话后钟琉又充满歉意的补充了一句，手不自然的向齐英研的方向伸了伸，仿佛要亲手把这句话递给他以换取谅解。
“O……K？”齐英研迟疑着说：“更社恐的人我也见过，信息社会会加重沟通负担，理解的。“
“嗯嗯。”钟琉频频点头，把方糖朝齐英研的方向又推了推。
齐英研决定还是由自己主导这场对话。他放下还剩半杯的咖啡，一边儿往里边捡着糖一边说：“感谢您的招待，请问喝完这杯咖啡后我能见到我的家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