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琉向前探了探身子,脸上挂着感到疑惑不解但仍愿意倾听理解的表情。
“我妈和我哥,他们比我先上路,可能早个十几分钟半个小时吧。是地球每秒死太多人,不好找吗?”齐英研问。
“那个,我可能明白你在说什么了。你误会了。我没亲身遇见过你这种情况,但我在书里读到过,是创伤后应激反应障碍的一种叫紧急性记忆回避。听我说,这里是我工作的咖啡厅。这里只有你,我,核桃和魏莱。核桃是那只狗狗,魏莱是抱着狗狗的人,是它的小跟班。你现在很安全,非常安全,暂时不会有其它人能找到你,我们也会尽快把你转移到可以避开所有人视野的地方。“
钟琉语速越来越快,她将手放在齐英研的双膝,齐英研的心强有力的跳动起来。
钟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齐英研咀嚼着这句话却品不出一丝味道,他抓紧钟琉的手,不可置信的反问:“如果我没有死,那我该怎么和妈妈哥哥团聚呢?”
钟琉的眼神瞬间软了下来,她怜悯的看着齐英研。
齐英研很怕自己没有死。醒来后,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他非常恐惧“只有自己还活着”这件事,面对从未经历过的状况,他脑后那颗镜头开始胡乱下达命令,营造出已经升入天堂或遁入地狱的假象。
此刻的齐英研透过脑后的镜头俯视自己的躯体,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违和。这时候应该怎么做?哭吗?还是笑?有的电影里崩溃的人会仰天大笑。是伏地抽搐还是赤手拍碎面前的杯子,任陶瓷碎片深入掌心?只是悲痛吗?还是要混入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个情景应该给什么反应?眉毛怎么摆?嘴巴喊什么?手应该放在哪?
妈妈死掉了应该给什么反应?哥哥死掉了应该给什么反应?只有自己活下来应该给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
齐英研白皙的手背上。几条稚嫩的青筋若隐若现。他用可以揉烂整颗星球的力道攥紧钟琉的双手,眼泪鼻涕横流,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我不知道啊”。
妈妈,哥哥,我真的不知道啊。
钟琉看着齐英研崩溃的样子,自己眼里也是默默含泪。她嘴唇几次微动,终于还是吐出近似默念的一句话。
“你会适应的。”
她不知道,这就是齐英研心中最深的恐惧。
门外,魏莱倚着门框倾听屋内的动静。核桃仰面躺在他怀里,伸出自己的小爪,专心致志拨动着戴在魏莱耳垂上的晴天娃娃耳钉。这是他们在台湾旅游时,它给魏莱选的。
“渎武侍和根式N那帮疯子一样,只要沾上就没个好下场,对吧?汪噗!”核桃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魏莱没有回话,只是侧过头,让核桃可以更方便抓到自己的耳饰。
这漫长一夜可以停在无数个血腥的关头,而它最终是在齐英研的泪水、鼻涕和呐喊中划上了休止符。等齐英研再次睁眼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在天。他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头枕着钟琉的腿,脖子微酸。
虽然但是,人的腿毕竟不是拿来枕的。
齐英研绷紧酸痛的后颈,将头缓缓抬起。他要足够小心以免碰到垂在面前的衣服布料。齐英研的视野完全被垂坠感极强的衣物遮挡,甚至看不见钟琉的面容,把脸尽量向外平移后他才看到钟琉的睡颜。
钟琉嘴里轻轻吐出呼呼声,像熟睡中的小动物。这样坐睡一宿应该很累吧?而且自己还把头压在人家腿上。齐英研伸出食指挠了挠下巴,感到十分羞愧。既然自己已经醒了,那还是不要在屋子里呆着了。一方面有可能会吵醒钟琉,另一方面,未经允许在女孩子旁边看她睡觉实在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
以尽可能轻的动作为钟琉盖上毛毯后,齐英研弓着腰,用半分钟时间蹑手蹑脚拧开门把手,灰溜溜地蹿了出去。
站在门外的走廊里,齐英研回想起钟琉的话。
这里是她工作的咖啡厅。
齐英研估摸自己肯定是在后厨,昨天不是在杂物间醒过来的嘛。他虽然没去过咖啡厅,但陪哥哥去很多饭店后厨送过煤气罐,对于这类餐厅的布局多少也有些了解。按照自己的猜测走了一会儿,齐英研转到一片面积不大的平台,尽头是一条回旋向下的木质楼梯。
原来自己在二层啊。
顺着楼梯向下走,齐英研的目光越过水晶吊灯,越过实木桌椅,越过吧台,被摆在大厅一角的黑色钢琴深深吸引。这是齐英研第一次和一台钢琴同处一室,他缺乏辨别大件乐器品质的技能,只觉得它应该很贵。
咖啡厅有一种柔和的明亮,这种亮并非视觉概念,实际上每扇窗都被遮阳帘覆盖,只有几缕阳光能找到角度斜泻入内。齐英研所捕捉到的明亮是古旧的贵气,从杯垫到座椅上的帆布,咖啡馆内每一样物件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非凡故事。寻常顾客未必能嗅到其中的奥秘,但齐英研可以。
只有足够贫穷,才能足够敏感。
齐英研走下楼梯,向着吧台。
核桃四仰八叉的躺在吧台上呼呼大睡,身下压着一块挤变形的毛绒小窝,看样子是它的“个人“专用。虽然是仰面朝上,但核桃并没有暴露能体现自己性别特征的器官,说起来核桃没跟齐英研介绍过自己的性别,他也还不清楚它是公是母。
核桃穿着一套似裙非裙的开襟衣,细点和一种叫马褂的老式着装有些相似。齐英研没在街上见过穿成这样的小狗,他猜这是核桃的私犬订制。既然都会说话了,不喜欢穿人类根据自己服装版型制作的宠物衣服也很正常吧。也许对于核桃来说,这件衣服还有着实用以外的深层含义,是它个体审美和自由意志的体现。
魏莱坐在吧台外,挨着核桃喝咖啡。他的杯垫离核桃的毛绒小窝也就几厘米的距离,看到齐英研过来便把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在上面,差点把睡梦中的核桃惹醒。
“汪呜~汪噗~”核桃迷瞪瞪转了个身把小窝挤出了新的形状,喉咙里发出不清不楚的呢喃。齐英研觉得它此刻像猫多过像狗。
魏莱示意齐英研在吧台外随便找个座位,他指了指核桃,又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齐英研点点头,也回应了一个嘘的手势。魏莱感激一笑,露出一排健康的皓齿。
从外表很难直观判断出魏莱是哪里人,连说清他具体的年龄也不是很容易。油亮的巧克力肤色和打卷儿的黑发仿佛在炫耀他有着闪米特人的荣耀,雅利安式的鼻梁滑向眼眶时却不再坚持锋利的直线,以河流般的温柔与眼眸相接,两颗不同颜色的瞳孔模糊了他血统的界线。他脸型娇小,颧骨在某个角度带有沿海民族的风采,脖子细且长,肩膀却如山峦般威严宽广。
齐英研第一次见魏莱的时候,从他眼角脸颊几道不明显的皱纹里感受到了三十年岁月的变迁;而他刚刚莞尔一笑时,齐英研却觉得这个人最多也就是刚刚成年。
他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但与其神秘的气质相比,相貌上的卓越反而变得不值一提。
魏莱伸出手指,在吧台上写下三个字。
酒咖啡。
他在咖啡后边画了一个问号,这是要齐英研选择喝什么。
齐英研伸手点在刚才写下咖啡的位置。魏莱点了点头,像在肯定齐英研的选择,便转身开始炮制其咖啡来。等他在转过来的时候,一杯收工拉花的磨铁被端到齐英研面前,和它一同被端上的还有两块方糖。
魏莱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分寸拿捏得极好,动作始终保持着某种高贵的美感,没有越过“做作”这条线半步。
齐英研抿了一口咖啡,随即被口腔里层层递进的味道所吸引。连饮几小口后,他将一块儿方糖夹入咖啡杯内,用勺子顺时针搅拌着咖啡,制造出迷人的漩涡。
“魏莱先生。”齐英研压低嗓音试探着开口,看核桃没有什么反应,魏莱又没阻止,才继续说:“核桃为什么会说人话……汉语呢?”
虽然核桃确实不是人,齐英研还是纠正了自己的用词以免对方读出额外的含义。
魏莱伸出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六次,是省略号。
齐英研感觉自己似乎问了一个蠢问题,把魏莱先生问无语了。
可,是个人都会好奇狗怎么能说话的吧?
魏莱像看穿了齐英研的心思,他笑了笑,在吧台一笔一划连着写了好几个字。齐英研拼凑着这些笔画,嘴里无声念着每一个字。
我。
不。
会。
说。
话。
我不会说话。
魏莱没法发声,他没办法通过语言和人沟通。是了,从昨晚第一次见面起,魏莱就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
齐英研发自内心为他感到难过。为什么命运尤其喜欢捉弄这些气质非凡的好人呢?
齐英研想到了自己的哥哥齐迎良。
你。
齐英研也开始在吧台上用指描字,用魏莱的交流方式和他沟通,这是齐英研临场想到的表达最终的方法。
惊喜的神情在魏莱脸上一闪而过,他歪过身,嘴唇微动,饶有兴趣的默读起齐英研写下的字。
你有看见一个女孩吗?
魏莱想了想,晃了晃手指表示否定。
齐英研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你有看到我妈妈吗?
魏莱轻咬下唇,勾了勾手指表示肯定,然后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齐英研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有点想问自己妈妈是不是还活着,又怕对方耿直到写下只剩一部分躯体之类会让人疯掉的回答。缓了一会儿,他才继续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你有看到我哥哥吗?
魏莱凝视着齐英研的手一动不动,直到齐英研抽回手指,他的目光已然停留在空白一片的吧台上。然后,想下了什么决定似的,魏莱伸出手,没有写字,而是在吧台上画了一个图形,又在它旁边重重描了一个问号。
齐英研明白那个图形是什么意思,但他一时没想清楚魏莱想表达什么。
他为什么要在桌子上画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