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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这里,是要为做了一个梦而承担法律责任吗?”

何厚仪张开眼睛,一片黑暗。

愣了片刻,才把盖在头上的衣服拉下,骤然而至的光亮使他迅速低下头。

除了肖玲娜——一个离他最近,穿着绿白相间连衣裙,腰上别着黑色腰带,长相并不算特别出众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其他人引起注意。

说话的人仍在说话,那是一个头发有点稀疏的中年男人。

何厚仪环顾了一下房间,所有人的位置几乎都没有变化,他猜自己只是假寐了片刻。

他总是感到疲倦,最近有点忙,不过,与之没有关系,当然,前天晚上除外,因为,那晚忙着逃亡。

————

【一个小男孩从衣柜里冲了出来,发狂地跑,从房子里跑到房子外,从房子外跑到房子远处,小男孩不断地往后张望,速度却没有减慢,终于在一次回头后,脚被绊了一下,整个人飞起然后向下摔去。】

————

何厚仪双脚一蹬,一个温度计从书桌上掉到地下。

他直起腰,一阵麻痹感迅速从手臂袭来,十只手指不断地颤抖,仿佛那里成功发动了一场变动,脱离了身体的控制。

差一刻凌晨三点。

尽管最近出版社的工作很多,马上又有一个新项目,而且是公司今年的重头戏,据说是一本畅销书的续集,但他没有投入半点心思,受够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正努力让“何厚仪”三个字出现在独立的扉页上。

电脑屏幕还亮着,命名为“角力”的WORD文档显示字数是14万,一本畅销的小说大约在18万字,似乎不远了,可他自己知道并不是,两周前就显示“14”了,写写删删,唯一庆幸的是现在爬格子已不再需要用纸笔。

何厚仪用手掌拍了拍前额,脑袋像灌了浆糊一样混沌。弯腰捡起温度计,该死,刚买的就摔坏了吗?

他缩了缩脖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厕所洗脸。

灯光有点暗,比过往要暗,大概是电压问题,这该死的天气太热了。

他呆呆地望着洗手盘上方的镜子,还好,不是黑眼圈和胡须拉渣的形象,用手捧水冲洗着脸,怎么回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镜子,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便用毛巾抹了抹,想找出个所以然。

突然,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奇怪,三更半夜会是谁呢?

何厚仪心里挂起一个大问号,随手挂好毛巾,走到门口。

“吱嘎。”

木门以长长的声响发出抗议,刚打开门,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始料不及下一阵干呕,门外一个人都没有,他忍着恶心探出身子左右张望,走廊两边也不见人影。

“笃笃笃”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身后。

哦,原来是窗户。

何厚仪飞快地关上门,转身去开窗。离窗户一步之遥,他忽然停住了,拖鞋竟在地板上磨了几寸的距离。

他呆立着,心里只有一个问题——他住的是6楼。

还没想明白什么情况,却又听得厕所洗手盘水龙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扭头看去,只见洗手盘注满了鲜红的液体,还冒着热气,镜子正变得斑驳模糊。

何厚仪定了定神,拉起衣摆揉了揉眼睛,再张眼却发现洗手盘什么都没有,只是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流着水。

今晚差不多了,睡吧。

他不禁摇了摇脑袋,拧紧水阀。

就在这时,一双苍白的脚从上而下慢慢地出现在镜子里,何厚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又立即往前冲了几步,比后退的速度快得多。

何厚仪不由得又一次揉了揉眼睛,然而看到的并没有变化,整个人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看着镜子里那双脚,心里猜想自己的脸一定比那双脚还苍白。他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要拿两者对比,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只能靠猜想,因为他终于明白刚才镜子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

当想象力跟不上眼中所见,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便是没有反应,何厚仪也不例外,用力转过身后就像中了定身咒。

不幸的是那双脚没有一同中咒,它忽然动起来,上下不停地乱蹭,右脚的鞋子“啪”地掉落在地,然后小腿肚上变戏法般同时浮现出几条淤黑的血管,好似从沥青地上往泥土爬行途中被无聊的熊孩子用火柴烧烫的蚯蚓,不断扭动。

他终于跌坐在地上,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那双脚踹倒的。

因为视角高度和视线距离的变化,当他坐在地上时,他便看到了那双脚的主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悬挂在天花板的风扇上,脖颈处勒着一条看起来像树皮一样的棕色绳子。

那人的手青筋暴现,血管似乎下一刻就得裂开,手正拼命地抓向脖子,想解开绳索,可惜自身的重量使绳子勒得越来越紧,只在脖子上挠出了数十条血痕,像极了毒蛇的信子。

最可怖地是那张脸,但何厚仪压根看不清那人的脸,分辨不出男女,头发稀稀疏疏,就像被强行扯掉了一大部分,甚至看不清全部的器官。

恐怖来源于一双裂出眼眶的眼睛,何厚仪的视线完全受此控制。血丝从两边眼角延伸到中间,眼珠子已经看不到黑色,一滴血迫不及待地从左眼泪腺的位置滑了下来。

仿佛那滴血带走了所有生气,眼内的红色逐渐褪尽,慢慢变得浑浊,继而再从黄变灰,最后好像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洞,随时要把人吞噬。

何厚仪紧紧地握着双拳,指甲都深深地陷入肉中,他忽然想起那人抓破脖子的一幕,立马又不自然地松开了拳头,不过手指还是牢牢地蜷缩着,抖个不停。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屏住了呼吸,并闭上眼睛。

这肯定又是一个梦,刚才根本就没有醒,浅眠状态是最容易做噩梦的。

冷静,冷静,张开眼睛就好了。

10。

心里默念了10下,何厚仪慢慢地张开眼睛。

然后,便看到了即使写写删删100次也写不出来的画面,他的眼前——眼前的意思是眼睛的前面,水平线上,几乎挨着睫毛,出现了两只凸出的眼珠,一只充满血丝,眼角还渗着血,另一只干瘪发暗,全无生气。

何厚仪感觉喉咙都喊破了,不过自己完全听不到一点声音,可能这就是经常在小说里看到的一颗心提起塞在喉咙上。

他用手撑着地板艰难地往后退去,直到后背碰上墙壁,但那两只眼珠就像附在鼻尖上,半点距离都不曾拉开。

一只干枯却满是扭动着青筋的手从黑暗中伸出,很慢,慢得他能够看见那只手的两片指甲已经翻了过来,随时要掉下。

接着,没有意外地脖子一紧,喉咙处发生“咯咯”的响声,大脑逐渐变得空白,连恐惧的感觉都消失殆尽。

“嗬——”

何厚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到右手摸到了床沿,他才敢轻轻地张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天花板上的风扇,安安静静,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进屋里落在书桌上,书桌边缘竖着几本书,书的旁边竖着一个水银几乎置顶的温度计,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

笃笃笃。

“童少波主任,能不能别敲了?”

刚从回忆中走出来的何厚仪随着声音望去,说话的是刘金凤。

童少波就是那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

继续敲打了半分钟桌面后,他停止了,因为手指有了另外的安排。

他指着一个中等身材,脸部轮廓如岩石般的男人说:“你觉得烦,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位警察先生。”

被称作警察的男人一脸严肃,他的名字叫做冯展蕴。何厚仪第一次跟他说话时,一直很紧张,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警察的身份,更主要的是他的表情太严肃,严肃得让人觉得自己必然是犯了重罪而不自知。

后来何厚仪才意识到,“严肃”不一定是形容一个人的表情,对于某些人,仅是描述他的脸。

只听得冯展蕴说道:“我只是想保护各位,我知道大家很难接受,但你们需要相信。”

他的声音和他的脸简直是绝配。

“有病,有病。”童少波已经极度不耐烦,边挥舞着手边嚷着走向大门。

冯警官抢先一步堵住,可未及开口,童少波已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何厚仪同样没有等冯展蕴说话,但他质问的是童少波。

童少波愣了愣,不悦地说:“我发现你们都不懂得分尊卑。”眼光越过冯展蕴,从肖玲娜、谢嘉、刘金凤和何厚仪几人身上扫视了一遍,“你们都是属于小说编辑部的,而我是总编辑,这个懂吧?你们应该知道今天有多忙吧?”

何厚仪听得出上司的潜台词,但他没有跑题,只是接着道:“即便如你所说,有人想恐吓,下药也好,催眠也罢,我们也应该查清楚啊。”

“查清楚那是他的事。”

“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看着一时间无言以对的上司,何厚仪暗暗为不善言辞的冯展蕴喝彩。

想不到面对童少波屡屡使出的“一阳指”,他竟能不动声色地回一招“六脉神剑”。

今天想不到的事,实在不少,何厚仪心想。

早上刚醒来爬起床还未洗漱,就听到敲门声,他的第一反应是看向镜子,只见里面的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过很快就被睡眼惺忪所代替。

敲门声断断续续了很久。

“这是不是你写的?”冯展蕴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开门,道明身份后只是拿出手机,那是一张截图,是何厚仪发的一条微博,记录下的正是自己前天晚上噩梦的内容。

“我可以把这条微博删了。”何厚仪脱口而出。

冯警官没有进门。

十分钟后,何厚仪跑到楼下,冯展蕴正在一台福特锐界上等他。

车内有人推开门,肖玲娜和谢嘉眼睛瞪得老大的跟他挥了挥手。

何厚仪发现谢嘉还穿着一身跑步的运动装。

他刚坐下,车子已经启动。

“冯警官,我们现在去哪里?”

“找刘金凤。”

三人对视着,眼里满是疑惑,但路上,谁都没有说话,直至冯展蕴停车去找刘金凤,谢嘉才发问。

“你是不是发了微博?”

“你两个也发了微博?”

“我还发了头条号、朋友圈。”

何厚仪从裤袋中抽出手机,来回拨了几次后示意肖玲娜、谢嘉照做。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摇了摇头。

“我没有删。”

“我也没有。”

“难道是网监,至于吗?”

“你们写了什……”谢嘉还想问,这时冯展蕴已经回来了,她看到冯展蕴身后没人,改口问道:“刘金凤呢?”

“她自己开车。”

冯展蕴似乎很讨厌说话,在车上如此,在医院如此,在木棉酒店同样如此。几个人在会议室坐了十几分钟,他始终沉默着,就连其他人的交谈也被他制止了,好像谁发出声音都会让他脑袋生痛。

会议室的门打开,接听了几个电话的童少波终于走了进来。

冯展蕴站起身关上门,示意各人坐好,然后拿着手机读出了一段话:

昨晚梦到了被鬼掐脖子,一只缢鬼,刚开始我以为镜子里那双脚就能把我吓死,看到那双眼睛后,我责怪自己应该早点吓死,噩梦不是最终都得吓醒吗,我都被整得麻木了才回到人间,太真实了,尤其那窒息的感觉。

“冯警官,我是真的梦到,发上社交平台只是分享心情,并不是宣传迷信,不至于这样吧?”刘金凤摊了摊手。

接过话的却是肖玲娜:“那是我发的微博。”

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已经不需要冯展蕴说话了,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谢嘉更是一个劲地追问室友肖玲娜,显然,她们此前并没有交流过这个噩梦。

五个人——何厚仪、肖玲娜、谢嘉、刘金凤、童少波,都做了同一个梦,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当他们得出结论时,会议室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一样。

不过很快又再次沸腾起来,因为冯展蕴说:“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你们遇到,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真的’是什么意思?”

“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可能?”

“开什么玩笑?”

这是大家的第一反应。

惊讶的声音逐渐压低后,童少波语带不善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我理解你们的反应,我会解释清楚。”

“不需要,我们现在去派出所。”刘金凤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咄咄逼人。

冯展蕴的表情就像镶嵌在花岗岩里的雕像,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他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放在桌面,然后推到桌子中间。

谢嘉迅速站起来拿了过去。

何厚仪用左手的拇指反复揉着有点瘙痒的右手掌心,忽然问道:“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冯展蕴看了看他,回答说:“邪灵、恶魔或者妖物都有可能。”

“为什么我们会惹到这些东西?”肖玲娜怯生生地说。

“喂。”童少波摸着额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们好歹也算知识分子,不会真的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吧?”

冯展蕴没有理会童少波,自顾自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想你们都有生命危险,所以非常需要你们配合调查。”

配合调查?调查什么?怎么个配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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