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宝懂事地把几个落下的白菜帮子和生姜块捡了回来,乡里人冬天缺菜,一眼不瞅住菜叶子就捡走了,妈可经常给自家捡回去熬汤面哩,他知道。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妈除了应付买主,整天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不是抹眼泪就是坐着一声不吭,他不敢问。天眼看的黑了下来,他的厚棉衣厚棉鞋也感觉冰飒飒的,瞅着妈把几个剩下的白菜并几个洋葱头装进笼子里棉絮盖好,又把卖得的钱仔细料理整齐,包进了手帕里,再从胸口衣襟里摸索进去装好,他赶紧把围脖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个来递给妈——妈怕他冻,两个都给他缠着哩。
两人正准备推着笼子往回走,就被又急又快的一声“三妈”喊住了,回头一看,海龙哥正从街头跑下来给他俩摇手。栓宝妈激动的自行车把都扶不住,连连答应道:“这些哩这些哩,咋么个向了?”海龙哥急吼吼跑到跟前,手套子摘下来塞到随身的包包里,回栓宝妈:“都说不得成啦,说那个瘤子是母的,现在脑子里到处都是的。昨儿个到今早上我回来时都不睁眼睛了,水米不打牙,医生说就这两天了,我三大(爸)让我回来跟你知会一声,”瞅了瞅已经浑身像风一样摆起来的栓宝妈,又接着道:“拿去的钱也没了,西安她二舅拿了一千多,昨儿个一天就没了,算了,这一仗咱算是输了。我三大怕是明天就得回来,你看今回去是不是给粗粗的拉(缝)身碎棉衣,娃可怜见的,总不好真的叫精赤的走了。”
栓宝妈一屁股坐在了已经落了一层薄雪的土地上,眼泪像突围的洪水一般涌出来,只哭不出声,说不出话,一个侄子一个儿子陪她站在人迹寥落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从她身边走过,脸上都是新时代的喜气洋洋,迈过这个新年,别人家都是奔向更好的日子,有更多的盼头,她呢,她就快要失去他的女儿,过熬不过去的日子,她的命咋这么苦,为啥连个孩子都守不住。夜幕像乌鸦的翅膀一样盖下来,黑到了她的心坎里。
第二天栓宝妈没再批菜,剩下的连同地窖里存的,一齐用架子车拉到了街上。比别人便宜个三五分,大半车菜还不到日头西斜就卖完了,然后她把栓宝放在架子车上,拉上带来的、薄薄的一床褥子和铺盖,慢慢踱到了汽车站。她的眼睛已经哭得肿的睁不开了,又红又紫,像青皮核桃的汁液染过一般,那是她一夜未眠、又哭又揉的明证。
栓宝妈出生在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姐姐长得高挑白净,杏核眼睛又美又媚,从小就是一家子最喜欢的娃儿。老娘生下她以后,后面又连着生了两个闺女,连同她一气生了四个女娃娃,在偌大的殷实的族户里生生抬不起了头。她眼睁睁看着两个妹妹被溺死在尿桶中,再看着连续降生的四个宝贝蛋弟弟,从此,她就成了家里面最不受待见的那个。白天磨面蒸馍擀面刷锅是她,晚上哄娃洗衣服喂牲口是她;酷暑中地里割麦子拾零落的麦头是她,数九寒天在刺骨的九曲河水中破冰洗衣服的还是她。她的姐姐弟弟们去读书去玩乐,只有她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苦,她成为母亲、保姆、牲口以及运输工具,除却睡眠时间她都在高速运转。在她少年时代不记得有哪个时刻是安宁的幸福的,唯一的甜蜜就是她的老父亲抚摸着她光秃秃的脑袋怜惜她:“我草草是个苦命的娃娃呀。”她也曾经有一头鸦羽般的头发,十来岁时头上长了几颗疥疮,出外卖货的老父亲不在家,剩下的没人管她,她要不来一分钱给自己买一点药,去治一治那让她抓耳挠腮的刺痒,等数月后父亲回来,她那头乌发已经被疥癣啃食的一根不剩。
她是命苦。到了议亲的年龄,没人来向她提亲。她长着俏挺的鼻子,双眼皮杏核眼上忽闪闪的长睫毛,微凸的嘴巴,白皙的如同皎洁月光一般的皮肤,她带上帽子站在那里,也能称得上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可偏偏,她没了头发。一个姑娘家没了头发,就好像一个小伙没了命根,人家会说,那算是娶了个啥呀男不男女不女的,她不仅被适婚男青年嫌弃,她被所有人嫌弃,况且,她家还是富农。即使那些旧时走州过县囤回来银圆糖块的大车马匹已经被瓜分殆尽,即使两进两出的大院子连窗户都被队里拆走、一家人只能挤在窑院里栖身,她也是富农家的女儿,没人娶。
长到了二十四岁,已经被农村喊成“老姑娘”的年龄,她才被亲戚说给了已经三十二岁的栓宝爸。栓宝爸排行老三,叫三圆,有一个整天只满村乱窜、各种不着调的老娘,有两个已经娶妻生子单独另过的、当工人的哥哥,还有三个未婚的弟妹一起拉扯日子。他强壮、憨实,读过书,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家里穷的犹如大风刮过、洪水洗过,即使在七十年代,那个家里也称得上是村子里最寒碜的过活。栓宝妈没得选,在一个初春就被家里人像急于抛出的一个烫手山芋、一件没人要的旧货一样塞了出去,嫁给了栓宝爸。想想说,也不怕吧,读过书,还有力气,以后日子长着呢,慢慢过的吧。
吃菜糊糊稀饭她不介意,睡背阴的、一整年都冰的渗骨头的窑洞她也不介意,两人一张破旧的席子,一张分家分过来的旧被子,一个手电筒,就是他们最初的全部家当了。两个苦命的人儿挤在一起熬活,盼望以后有满地跑的孩子,有过不完的好日子,可偏偏,她又怀不上。许是少年时代浸泡在冰河里的日子让她尚娇嫩的子宫扭曲质变,许是结婚后太过阴寒的窑洞和土炕让她心肺虚弱,总之,她婚后三年没有怀上一个娃娃,却总是被淋漓不尽的经血折磨到痛不欲生。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两人省吃俭用四处奔跑几年,债台高筑也没有丝毫好转,反而经期越来越久,脸色蜡黄,整个人性命眼看留不住了。算了,她命苦她知道,医生让切子宫那就切吧。做完了手术,她躺在病床上咧着流血的嘴唇无望地淌眼泪,栓宝爸拿棉花头沾着水给她擦嘴上的血痂,劝慰她:生不了生不了吧,我本来穷的得打一辈子光棍,没成想还能成个家娶个媳子,咱看能抱的话抱上个,抱不下的话咱两个过也美着呢,你身体好好着,能给我做一口饭吃我就满足得很。她又高兴,觉得也不是那么苦吧,他还能给她点甜头呢,她有人心疼呢。
做了手术转过年,娘家给说和着抱了一对双棒儿。甘省哪里的一个大姑娘,未婚先孕有了身子,家里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蛮大的月份,怕强行堕胎一尸两命,于是藏在亲戚家生了下来。中间人给说了一笔尚算可观的数目,孩子就被抱回了家,还是出生六七天的奶娃娃呢。一儿一女,放在烧的暖暖的土炕上甚是暖心,栓宝妈栓宝爸开心的嘴都咧到了耳朵根上,看不够,稀罕不够。邻人都说,拿点面熬点米糊糊喂吧,且能喂得活呢。栓宝爸不依,那眼睛直瞪起来:那面那能成?大人吃了还有个不消化呢,那能给奶娃娃吃?咧着头就出门了。傍晚时分,不知道从哪赊来一只肥壮的奶羊,丰美的奶包直蹭到地上了。栓宝妈惊喜的叫着要给娃寻个勺勺子喂奶,栓宝爸说:“那泼了的洒了的娃娃能喝了饱吗,看羊羔子都直接喝呢,那还长得快呢。”一胳膊架起羊撂倒在炕上,四只蹄髈拴起来,饿了大半天的娃娃们咕咕的就喝上了,一人一边,一点也没嫌弃腥膻味。
从81年初春的那个晚上开始,栓宝妈又活泛了过来,叫栓宝的儿子好养活,叫海燕的闺女灵气,她都喜欢的要紧。
儿子栓宝丹凤眼细长眉毛,脸型稍圆一点,月子里就看得出长得俊,闺女海燕倒是长脸型小眼睛,皮肤黑一点,看起来一般长相的娃娃。栓宝爱哭爱闹,就爱叫人抱着哄,一放下就跟针扎似的嚎;海燕性子柔和安静,吃饱穿暖换洗干净,就一个人躺那里咿咿呀呀的玩,玩累了就睡,一点不熬人。春天生的娃娃,到秋天已经坐的稳稳的,栓宝爸手巧,做了有两个格挡的小推车,边上打磨的光光的,两个娃放里面并排坐上,天天推着出去逛几趟,看见谁了都得盯着哼哼笑笑,可爱的像天都变得更蓝了一点似的。那是栓宝妈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
娃们一天天长大,会爬了会走了会跑了,栓宝妈跟栓宝爸就搬到街上小胡同里,每天批上点时新的蔬菜来贩卖。经济放活以后街上各色生意都做了起来,小小的菜摊子每天居然也有不错的进账,栓宝爸人厚诚,童叟无欺,对谁都是笑呵呵的模样,菜只有多称的没有缺斤短两的,一家子日子过得好了点起来。还了账攒了钱,买家用品,还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二八大杠,日子就像泾河的水一样向前留去,河水里尽是安宁和幸福。
可是,厄运从不放过苦命的人。
87年的冬天,能说会道像个小人精的海燕开始有点不对劲。开始时只是感觉头晕,走路不稳,后来开始频繁跌跤,不到半月的时间里不仅站不起来了,还咬不动东西。去县医院看了看,医生说,去西安看看吧,八成是脑瘤,咱这医院一点办法都没有,去吧,去看看还有没有希望有没有办法。就这样,大伯家海龙、二伯家海军,跟着栓宝爸下西安了,栓宝妈留在家里照顾栓宝和菜摊,因为估计要用很多钱,娃扔不下生意也扔不下,况且她又不识字,去西安的大医院也是瞎碰。然而不到二十天,大伯家海龙就回来回说,海燕脑子里长了母的瘤子,没办法治了。
多年以后,我们的主人公翻箱底翻出来当年的病例,才明白这个姐姐的病叫什么。病例上赫然写着:脑神经母细胞瘤。这是一种被誉为少儿杀手的绝症,至今仍是医学未攻克的难题。这个早逝的姐姐因为父母的宠爱,没有和村里那些早夭的儿童一样被扒光了衣服卷进一片破席子,被埋进靠山或靠井的土地中和草木蛇鼠一起腐烂,她穿着崭新的一身棉衣,有父亲亲手钉的一口小棺材,她被埋进了向阳的平地,坟前种上了苍翠的小松树,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她的小日子了。
往后很多年,这个叫做海燕的小姐姐成了这个家里一道禁令,不忍提起,不忍伤逝,她的七年时光烙印在父母兄弟的胸前,成了永远不能言说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