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夭折之后,家里只剩下栓宝一个孩子。
小孩子对死亡有概念吗?可能没有,但是他知道有一个人生病后从家里消失了。她可能去了另一方世界,父母思念她却无处寻觅,所以寄希望与鬼神之说,于是乎村里的冥婆家成了常去的地方。老婆子家住在一个井底一样的窑院里,两个口角留着涎水的儿子见日像门神一样守在窑院口捉虱子,整个院里透着一股浆水发酵的味道,镇是这样的人家,妈居然能一待俩三个钟头,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妈只有在这里才能安静下来止住哭泣,只有从这里回去她才能安心的睡一觉,会回去絮絮叨叨跟爸说:“说娃今游荡到七五水库去了,再洗七天罪孽就满啦…”,“衣服厚着呢,不冷,人家给她把家都选好了,好着哩,去了能享福…”长大一点的栓宝知道那是一个人求告无门仅能抓住的一根稻草,哪怕哪根草细弱虚幻好不可信,她也只能紧抓不放,她要靠这根稻草让女儿超生天界,靠这根稻草依住自己飘摇的命运,这是命运之草,是极乐之草。
形单影只的栓宝开始害怕。他觉得自己的身后跟着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扎着两个两角辫,赤条条不穿衣服,好像跟他要吃食,又好像跟他哭诉伤痛。
他早上起来窝尿时那个影子在旁边看着他,他晚上睡觉那个影子也趴在他的老虎枕头旁边瞪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到她的呜咽,看不到她的伤口却能感觉到她血的温热,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子宫,曾哭声相伴成长七载,那个人的陪伴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可是现在,那个陪伴消失了。栓宝开始没来由的生病,不是一场腹泻躺三天,就是一场发烧躺五天,三不五时,将爸妈本就蜡黄的脸生生熬出了黑紫色。栓宝妈实在是崩溃到没一点法子。
“秉宽媳子快生啦,我瞅着怕又是个女子。”舅奶(外婆)说道。秉宽是栓宝的大舅,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读过大学的男人。
秉宽比二姐小八岁,这个在二姐怀里和后背上长大的小伙子在80年考上了西安建筑工程学院,毕业以后在陕西煤炭设计院当了个工程师。这是村里第一个、唯一一个大学生,是全家人的骄傲,是家里高傲的门楣。高大帅气又有好工作,可偏偏相中个县城的姑娘,两个人读高中时候就情来意往的。姑娘叫慧兰,山里河滩边上长大的,家里三个哥哥,都跟着爸学做木匠,家境殷实。慧兰人长得好,杨柳一般柔软婆娑的身子骨,媚眼如丝,生生勾走了秉宽的魂。可惜没考上大学,只能回家种田当个农民。栓宝舅奶死活不能同意,家里好不容易供出来的一个大学生,长得像泾河边上的水草一样健壮高大,又有一份好工作,谁不说能在城里找个家世好的姑娘,凭什么得娶个农民,她不能接受。可是姑娘有了身子。人家父母带着已经有了四个多月身孕的姑娘、提着点心上门来提亲,这在农村是没有的事儿。自家混球干的好事,让人家父母蒙了羞丑,人家父母没来打也没来砸,只老老实实坐在檐口下捧着个茶碗,嗫喏说:“看能行的话就让秉宽把慧兰给娶了吧,黄花闺女样儿的,现在村子里连门都不敢出去,邻家有泔水都朝大门口泼了来,咱丢不起这脸呀…不用给彩礼,我们山里人家也不讲究那么多,前头为给慧兰说亲给打了一屋子家具,柜子、床呀的都是按时新样式打的…屋里三条儿子就这一个女娃,着实没有受过罪,娇惯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看着人家父母天可怜见的模样,栓宝舅奶怎么都说不出回绝的话。就这样,慧兰嫁进了门,还是按规矩给过了一份不低的彩礼。
迎进门几年,三个月子,回回是闺女,栓宝舅奶就差没把慧兰舅妈的房顶子给掀了。大闺女是在西安生的,因进门时候是勒紧裤腰抬进来的,在农村总不好成亲四五个月便生个娃娃。结完婚第二天就给支去了西安,生下筱萍过百岁了才带回了家见人,对外就说是街上捡了个闺女,好歹遮掩遮掩。秉宽大舅头一个娃儿就是个闺女,这也是老钟家长房的第一个孙娃儿,栓宝舅爷舅奶的脸上就有些不大好看,但也不好这么说儿媳子,怕在村里落下个刻薄难处的名声。秉宽舅舅在西安只分到一个小小的单人宿舍,人带娃住不开也过不好,索性一两个月回来一回,妻儿全放在家里,娃也有人帮着照看不是。最初还想着老母宽厚,总不至于让媳子娃娃在家里受苦,可是随后三年两个月子,每次都生下来一个闺女,媳子渐渐在家里没法站脚了。二闺女生下来就被老母亲投进了尿桶里淹死,他连一眼都没见到,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只听媳子说娃在尿桶里呛的嗝嗝气结他就心疼的像刀剪绞杀,深恨自己的无能,跑到老房里大吵一架,直接说明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娃拾掇了,哪怕送人哪怕他工作丢了都能行。老人没敢反驳,只嘀咕着让他别为了个女儿真的把工作弄没了。三闺女出生正是新年,取名叫筱婷。他陪着媳子坐了半个月的月子,每天在老母亲的叫骂声中给媳子端饭,给娃儿洗尿褯子,闺女十五天时被抱走送在了山里的舅舅家寄养。假期结束临下西安时,媳子抹着红红的眼睛,跟他说让他不行抱养一个儿子吧。秉宽大舅不是非儿子不可,但是在老母亲的眼里不能让他这一门子绝了香火,凭他是什么工程师,是什么技术骨干,他在这里拗不过老爹老娘,媳子只能再生下去。
慧兰舅妈这是第四胎,她想自己哪怕少十年、二十年寿都想生个儿子,不论美丑,带个雀雀子就行,她就完成任务了。可她浑圆的腰身,从前到后、从侧面到正面几乎一个形状,按历来的经验,不用说又是一个闺女。
栓宝舅奶跟栓宝妈说:“我跟她说了,这个生下来肯定是个闺女,秉宽说了咱得积德不能把娃拾掇了,等生下来就抱给你养吧。”栓宝舅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抚了抚女儿干瘦的手背,继续道:“你命苦,在咱屋里操劳到二十几,我只说是给你抱了一对对,你有儿也有女傍身这一辈子能好过了,谁承想那个短命的是个来讨债的,讨了七年,掏空了家底,把你跟娃他爸闪到了半空。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也三十六上的人了,心里又这么烂场,把个碎苗苗养大不知道要花多少心力多少精神,那也还得再养一个呀,你看栓宝多可怜,像地头的一个草似的,你咋养活的大…”栓宝妈那被早夭的女儿揉碎了的心疼得无处安放,她的女儿没了啊,她怎么能把一个不知道模样的、枕头一样大的再养活大,她怎么做得到。
回家跟栓宝爸商量了商量,决定还是得听老人的,不为了老了有个闺女照应着,这个仅剩的独苗苗得有人伴着长大呀,独苗难成,一个春天就瘦得剩下了竹竿一身骨头,他再有个闪失,可怎么得活。养吧,栓宝爸四十四得人了,在生娃早的人身上这年龄该当爷爷了,却还得再抱回来一个再一天天熬大。唉,既然命里都安排好了,那他和她就接受吧,就养吧,总有养大成人的一天。
阳春三月,新婴呱呱坠地,果不其然是个女娃娃。
慧兰舅妈哭得像个水人。村里都是都是抓超生的,她的男人在国家企业里面有正式的工作,她不敢给他增加一丝风险,透漏一点风声。乍一怀上,公公婆婆就给她和筱萍送到了山里娘家,除了每月送些必要的东西再不上门来看她。男人远在天边,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她怀着身子门里不敢出去,甚至台阶上都不敢站,整天闷在里屋炕上。时不时听到哪里的媳妇生了第三个那男人的铁饭碗就被撸掉了,或者谁家的媳子怀到八九个月了被拉去引产死在了产床上,她那颗心就像跳出了胸口一样,晚上邻家来拍个门借个什么她都能吓哭。可就这么惶惶不可终日过了大半年,吃不好睡不好,给她熬得像个灯草一样,却还是生了这么个赔钱货。她看着炕上躺着的那一团小肉肉,又恨她来闪她一道,又恨自己无能,把她带到这世上来走一遭却没法留下她。别人都有个儿子,她怎么就不能生下个儿子。
月子是栓宝妈伺候的。从生以前个把月就到山上,生了又忙前忙后伺候了半个月。娘家人怕慧兰舅妈再养下去又舍不得丢不开,都让赶紧抱走算了。栓宝妈拿着包过栓宝和海燕的小被子把娃结结实实的捆在里面,那个枕巾把被头盖得严实。栓宝爸看菜摊没能来接,栓宝妈只好一个人背着包袱,抱着十五天的奶娃娃,后头跟着七岁半的栓宝,两个半人跌跌拌拌走了二十多里山路磨回了家。临走前,秉宽舅舅叮嘱她:这个碎的,就叫筱雅吧,小名叫个小丫也行,好养活。
抱回家天已经擦黑,几个小时没奶吃的小丫哭得声音嘶哑,栓宝妈赶紧给熬了半碗面糊糊一丁丁一丁丁得喂下去,娃儿吃的香,也吃口粗壮,没一会儿全吃完睡去了。栓宝爸收拾完菜摊子转回家来才发现娃儿已经安置上炕,炕却没人烧,早上走得早,也没料想这么几天就能给抱回来,娃儿还嫩的很,虽然是三月份大人用不着睡热炕,奶娃娃却还是用的。又着急忙慌地烧着炕,又去定鲜牛奶。这时候县城周边已经多有人家养牛,好些有条件的人家都提鲜牛奶喝,街上也有县城的玻璃奶瓶可买,不像栓宝和海燕小时候,得把羊按到在炕上给娃哄着吃。半夜,走累了的栓宝四仰八叉躺在大炕上睡得像一头小猪佬,新生儿气息浅浅熟睡在炕边边上。栓宝爸干这些活太少,怕冻着了小丫,塞了太多的柴火,然后把这个大炕烧的比三九天还烫人。栓宝爸不好意思的往中间挪一挪,给栓宝妈空出来一块地方,让她贴着小丫睡。
这一个炕又满了,好像从来没缺过那一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