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宝长了一幅女孩样儿的身子,细溜高瘦,总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耳朵多,相貌也是极端正极俊俏的样儿:眉毛浓厚却不粗犷,时常紧蹙在一起,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安静地卧在眉下,瘦削脸庞,嘴唇又稍丰厚的模样。这样一张英气中透着妩媚的脸,在韩流盛行的时候,总被塞情书的女孩子比作各种韩流明星,那时候的他一米八六的大个儿,极为修长笔挺的身材,配合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时常做客各色女孩的美梦。但是现在,小小少年的身板子,羞怯且羸弱的情态,和帅气这个字还挂不上边。颇有几份英气的小栓宝很讨厌别人问他爸叫什么。
栓宝爸的名儿丑。
栓宝爸叫三元。
因为分家的时候,只分给他三元。
栓宝爸本命叫什么,栓宝无从得知,跟栓宝妈定亲时候他只被老娘发了一床破棉絮,从漏风的窑洞里赶出来了,他三十多年当牛做马受的苦只得清算了三块钱。老阴坡的地方有人家谁都看不上的窑洞,没门没窗,只一个塌了半截的炕和满布的灰灰网。栓宝爸自己手里有本事,沟边上锯了队里的土槐木,借着队里的木工家伙事儿补上了菱格的窗户,补上了厚实的木门,自己盘了一口大炕,从队里搬来一大摞报纸宣传纸,烧熔了麦粉烧成了一大碗浆糊,整个窑洞里糊吧了糊吧,看起来居然也像是蛮不赖的样子。栓宝爸没有正经学过木工,只在少年时为了得一口吃食去给队里的瘸腿子木匠打过些不上眼的手,也就这些本事吧,一张八仙桌、几个条凳、一张三七柜打出来居然也像模像样得漂亮,比人家精细打造的家具只差些刻凿出的花纹,不过一碗桐油刷遍,整个窑洞里就翻着心酸且清甜的幸福。搬进窑洞的时候大家伙还管帅宝爸叫峻翔,翔子,搬出来的时候就叫三元了。上到六七十的老汉老婆子,下到三四岁的奶娃娃,谁都管栓宝爸叫三元,他也乐呵呵地应着。
栓宝爸做生意的铺子回村走路半个小时,骑着他的三八大杠不到十分钟。实在的人到哪儿都被人稀罕,在村里的栓宝爸是队里的万金油,谁家有需要都能抹的上,有事的时候吼一嗓子,他马上就能撂下自家的活计去把事儿平了,高壮的老小伙,干什么都能是一把好手。在那个吃干面还是件挺稀罕的年代,栓宝爸在队里各家时常能吃上一碗泼了油的、有炒豆腐做哨子菜的杂合面干面,那可是一种被信任、被厚待的明证。后来生计搬到了县里,从地上摆个草滩子卖菜的小生意一点点的做起来,栓宝爸还是被三元、三元的喊,从街头到街尾,常买菜、卖菜的人都能知道三元这个名字,问一句:你搁哪哒买菜去呀?那一厢回一句:南街三元那哒,看看还有没有啥啥啥再买上些。三元是一个人,也是一条街上的活招牌。栓宝稍懂事后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是一个不尊重、被贬低的称呼,他不想自己高大的远山一般的爸跟三块钱划等号,他爸能耐着呢,他应该叫万金,叫钱仓什么的才好,怎么能叫三元
有人问栓宝:你爸叫什么?栓宝总是把头拧巴到一边,冷冷的哼一句:不知道。别人也总是掰过他的头,跟他强调一句:记着你爸叫三元,你是三元家儿子,顺带不忘再笑着薅一把他牛牛。这种欣慰三元得个儿子不容易的笑容,在栓宝的眼里看来充满了戏谑和嘲笑,他的眼神里充满拒绝。可偏偏,家里有个铁憨憨也跟着天天叫,他常常快被气的炸掉。
一岁多的小猫猫开始天天奶声奶声喊三元和冬草。哦,三元是栓宝爸,冬草是栓宝妈,猫猫是栓宝的小妹。
当初抱回家的时候栓宝看这个猫崽子一样大的婴儿就极不顺眼。爸妈穷尽力气来宠爱这个软糯的丑八怪,他得每天跟着妈去提牛奶热牛奶,得帮着妈给她洗尿褯子铲屎粑粑,颇有些洁癖的栓宝看着被褥上妹妹祸害的一坨坨黄色,一进去窑里就直冲天灵盖的的尿味奶腥味,简直恶心到窒息。妹妹偏黑的皮肤,一头毛茸茸的自来卷发,又大又圆犹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圆嘟嘟的脸,玉琢可爱又极其聪明,大家都叫猫猫。从她流着涎水会呀呀学舌到走路四平八稳舌瓣生花,在一家人里最爱的就是栓宝,不会走的时候黏在他身上,只要哥哥在,爸妈谁也别想把她抱走;会走路了又追在他屁股后面粘着他不能脱身,全然不过哥哥各种嫌弃的眼神和举止,恨不能离开八丈远。爸妈忙着上菜和卖菜的事儿,他就得把妹妹背在后背上,抑或把她放在地上的席子上,他除了上学,每天回家手忙脚乱都是忙这个小毛头的事儿,他不能出去街上溜达,不能打鸟摘杏,而且,她的确分走了爸妈对他和姐姐太多的宠爱,即使因为有她的陪伴,他已经不再害怕那些恐怖的阴影了。
毛茸茸的猫猫身体禀赋极好,甚少犯头疼脑热拉肚子之类的毛病,全身从头到脚都是结实的小肉肉,走起路来手脚有劲儿,步子迈得紧,小胳膊肘子也抡得极欢,走起路来吨吨吨像一个滚动的小肉球。栓宝生的瘦削,猫猫又如此圆润,两个人搭在一起倒好像蛮滑稽又蛮搭调的一个组合。栓宝饭量小,爸妈看着小模样像个竹竿一样,老想让他多吃口饭,可是盛在他碗里的饭就好像让谁下了耗子药一般,甚少有利利索索吃干净的时候;猫猫刚好相反,一天一斤半牛奶不到后晌就得见底,这还是头晌和中午一顿饭不落的情况下。限量的奶干完了,就只能眼巴巴指望傍晚爸妈能收拾完菜摊早点回来给她张罗晚饭。栓宝也很奇怪,一个人对食物怎么能抱有那么大的热情:早上的小米扁豆粥她能从自己碗里分走一半,中午的红糖糕饼她又能分走半块,还得再搭上满的得搭个圈的一碗粥。晚饭从锅里烧水她就开始扛着自个儿的饭碗和小铜勺坐在炕头上一动不动得盯着,这个过程从不挪动一声不吭,饭上了桌她能不抬头不吭气地一口气吃完,一点汤汤水水都不带洒掉的。栓宝生在农业社的尾巴上,从他出生时家里已经分得了六亩地,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年,各家各户干劲满满,每年都有个好收成,家里细米细面的就没有缺过粮食,但是他看妹妹吃饭总是能非常生动地体现出爸妈记忆里那些青黄不接喂不饱肚皮的岁月,他能明白妈说的孩子们守在灶前眼放绿光就等着一碗榆树皮粉子是啥样儿。栓宝很感叹这个妹妹是生在了一个不缺吃穿的岁月里,家里虽然谈不上宽裕至少还能喂饱她那无底洞一般结实的小肚皮,这要是早生五十年,啧啧啧,一家子的口粮全让她一个人吃了,搞不好其他人全得饿死来省一口吃食给他。
栓宝不喜欢婴儿带来的各种麻烦事,更加不喜欢她跟着别人喊爸妈“三元”和“冬草”,老觉得她是不是憨呀,分不清大小里外人不是?但是能帮自己腾干净饭碗、使自己免于挨骂,倒也不错。
猫猫是个特别快乐的娃娃,除了吃不饱肚子和炕头上摔下来,只有哥哥突然虎起来得脸能让她哭两声,总是咯咯咯笑着,栓宝觉得她憨实得紧。一岁两岁三岁,小猫猫一边被哥哥嫌弃着,一边被哥哥拖着干各种坏事,她觉得哥哥很爱她,对她好极了。
风吹麦浪的季节,爸妈找人割罢麦子碾收归仓就紧张着做生意去了,栓宝和猫猫的家里没有农忙这个说法,但是他们的乐趣一点不比别的孩子少。哥哥背着妹妹坐在地头烧麦穗吃,村东头村西头找人家的杏树李子树摘来吃,忙的也不亦乐乎。哥哥是那个主事儿的,生火爬树,把裤子脱下来一边裤腿打结装“收货”,这些他干的得心应手;妹妹是那个望风盯梢的,两人紧密协作流窜作案十分有乐子且高效,甚少有被抓住的时候。
家里面的鸡蛋妈总是攒起来拿到街上卖,家里针头线脑或者换油盐酱醋的钱都是院里老母鸡的任务,可是栓宝爱吃,猫猫也爱吃,难的是妈的鸡蛋罐子是极有数的,两人不敢动。不过,难办不意味着办不到,每天下午爸妈还没收摊回来前,猫猫先摸进去鸡舍顺一个鸡蛋出来,栓宝拿罐头瓶子装好藏再在柴垛下防止晚上被老鼠或者黄鼠狼衔走。攒够了两三个,就可以开灶起锅了,拿油香炒是不敢的,妈会过日子的很,油瓶子忽然间下去一点她马上就能发现,两人屁股分分钟就得开花。栓宝有办法。他去肉摊上捡人家割下来不要的的鸡屁股,放在锅里小火慢慢焙出油,再放进鸡蛋煎熟出锅,那便是绝倒天下的美味,兄妹俩一人一半,赶在父母进门前消灭罪证,简直是天宫皇室的逍遥生活。那种酥脆中带着焦香的鸡蛋,成了十几年后远离故土的猫猫最惦记的乡味,回家第一个催着哥哥下厨的菜肴。不过妈始终都不知道这事儿,她寻思的是自己挑的鸡苗都是个顶个的壮,到底是哪一个老不生蛋呢?她可从来查不出来。
猫猫口味壮实,哥哥能寻摸到的一切吃食,哪怕别的小朋友噤如寒蝉的豆虫,她都丝毫不嫌弃。两人捉来十来条肥嫩的豆虫穿成两串,烧起一堆麦秸秆的火苗子,打开家里带出来的椒盐粉,放在火上滋啦啦烧烤过,夹在上午攒下来的馍馍里,也是一道难得的美味。夏初鸣蝉出土的时节,俩人每天都能捉上大半罐子蝉,拿火堆上一烤,浓烈的香味不输豆虫,顺带摸来的蝉蜕攒起来又可以去卖钱,两人的酸梅粉和冰棍又有了。村里东头的西瓜地,是两人傍晚时常光顾的地方。别人总是等到天黑下手偷回家,他俩不,挑拣一个个头中溜的西瓜下手,再埋在庄稼地里,然后两人回家。第二天晌午再回到地里给西瓜刨来,麻溜得摔开干掉,西瓜皮还是下土掩埋,一切悄无痕迹。长大后的兄妹俩总是感慨,为什么那时候的靠秋蝉那么酥脆,那时候的西瓜那么香甜,考虑了技术、种子、肥料等一系列因素后俩人得出结论:自己寻摸来的吃食才更好吃,尤其是偷来的!
栓宝乍一看是文质彬彬的那类男孩子,可是他的骨子刻着桀骜不驯。爸妈每天围着糊口的小生意转圈,照顾小猫猫的担子大部分在他的身上,他是哥哥,又兼任了一半的父母责任。他这活计干的极好,给小猫猫带的机灵懂事,皮肤晒得黑黝黝,身体却壮实肥嫩。栓宝觉得带娃不过如此而已,泥塘他也带着下去泡,沟里他也带着下去跑,一样长得健健康康的,省心的很。
然而,92年的一个初春傍晚,猫猫没有任何征兆就昏厥了过去。
那时爸妈刚到家,栓宝爸在八仙桌上码钱记账,栓宝妈在灶间烧水下面,谁也没留意小猫猫在做什么。栓宝抄起扫把边扫地上的渣滓柴草边逗妹妹,你瞪着我干啥呀,看你给鼻子抹得黑的像花猫一样,真的是猫啊……一句话尚未落音,小猫猫已经两眼翻白硬挺着直躺下来了,窑里窑外顿时哭成了一团乱成了一堆。此后的两天时间里,小猫猫厥过去数次,去医院检查偏生又好好地,查不出任何问题,医生说,抱回去找人给送送(辟邪仪式一类)吧,看起来好像是什么邪门的毛病,医院治不了。栓宝爸妈再也经不起这样能吓掉魂魄的剧情了,当下就踩着风火轮一般的腿脚去找了个村里的仙婆子。婆子说,海燕怨念太深,就附在小猫猫的身上。她被活着的人挂念太多,魂魄不能安歇入不了轮回道,只能附在生身上吸一口阳气才能保证阴魂不灭,去吧,给她坟堆上撒点谷子壳花生壳吧,让她魂魄有口吃食,给猫猫套个锁吧,不至于被她牵绊了去……
从那时候开始,小猫猫像村子里所有难养难活的小男孩一样脖子上挂上了红绒线绦结成的一条链子,链上坠着钟爷庙里武圣像下求来的一块小铜锁。不知道海燕是否顺利入了轮回,但是从此这个名字再也没被提起,猫猫确实自此再也没有昏厥过去过。
在猫猫最初的记忆里,爸妈飞旋的身影总是犹如闪电般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只记得爸爸伟岸修长的身影在门里进进出出,妈妈总是挂着围裙的身子搬着菜筐或者撅起屁股在面案前忙活,她记得住他们在生活的泥泽中摸爬的忙碌身影,记得住他们在灯下数线记账的兴高采烈或者长吁短叹,记得住他们在命运的边角处奋力向前或者愁眉苦脸,但是她唯独记不住他们的面孔,中年的父母在她记忆中是模糊的、粗糙晃动的,犹如影子。但是哥哥在她的脑海中是清晰的存在,她记得哥哥细长的眉眼或喜或嗔或急躁,记得住他头顶上乌黑的头发中间或的几根白发具体的位置,她记得自己顶着一头羊毛般的卷发去坐在烈日下的校门口等哥哥放学带她回家,也记得哥哥给她藏在书包里的小点心。她人生的第一个完整映像来自于哥哥,此后,她的第一个化妆品、第一个洋气的成品小书包、第一个娃娃裙,都是哥哥送给她的,她被他嫌弃并爱护着,他们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却也是彼此依偎相伴众生的两个人,那些在她脑海中存在的童年小故事,是属于两人共享的独特记忆,偶尔想起,两人目光一对,眼中可以瞬间泛起别人不能理解的经历。她的幼小童年,物质匮乏,却从不遗失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