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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距离猫猫出生不过不过四五年的功夫,各家各户的仓廪满实,除却每年上交给国家的公粮及一家子的吃食,还能有一部分出卖换成现钞存起。庄稼地里也不再是清一色的小麦玉米,谷子、花生、芝麻,大豆等,这些经济作物也常成为土地的主打。雨水丰沛,又有余钱买化肥,庄稼得了好肥料好照顾,收成自然不差,拉到村磨坊里榨出来,家家户户都能吃的上新鲜植物油。谁家院子没有满院子跑的鸡仔猪仔?是啊,有余粮养什么不成,精米细面只入自己瓦瓮,麸皮玉米全都能留给牲口家禽,牲畜们浑圆结实如同年画,见天地长。栓宝妈说,吃得好这牲畜都长得飞快又壮实,鸡仔猪仔买几个成几个,搁以前吧人吃的都没猪吃的好呢!栓宝妈能养十来只鸡,除了端午和中秋节各宰杀一只、过年杀两只留的是肥嫩的公鸡,其他全买母鸡,一年下来家里不愁鸡蛋吃,大人孩子馋了的也能再宰一只杀个口。栓宝和猫猫已经不偷吃鸡蛋啦,县里有好几个新办的养鸡场,出产的不比自己养的土鸡蛋差呢。年头上买两只个把月大的黑猪仔,年末每只都能有三百来斤,像小牛犊一般大一般细嫩,连毛带皮净卖一只生猪,再杀一只自己和亲戚邻居分了,过年就不用再紧着大人孩子馋肉吃了:猪头肉照例是留给栓宝爸的,他喜欢肥腻点的口感;猪尾巴和后臀腰窝都是猫猫的,她借着小时候流口水不得好的毛病每年霸占这两块(在关中农村,要给流口水厉害的小婴儿吃猪尾巴的说法);栓宝和栓宝妈挑吃食,只挑拣细腻的瘦肉或拌或炒,而蹄髈每年照例是孝敬两家老人的,炖煮的软糯香甜老人爱啃着探口(解馋),谁都能吃到爱吃的一份。

95年左右,苹果、梨子、柿子、葡萄这些耐贮存的水果已经成了华北农村不算甚奢侈的水果,种植规模逐渐多了起来,大小的店子里时常都有供应,甚至南方的蜜桔、香蕉等曾经只存在于北方人耳朵中的各色水果,也进入了殷实人家的食物单。以前乡里人上县城买东西,除了逢年过节,必得是采买时令下急需的物品,口袋里揣着钱总是紧吧的,算计好的种子、油盐、布料这些生活必需品尚且不能按需买着,但凡买点啥都是一个个摊铺、店铺前掰着手指头认真衡量比选,必须买到的、急用的先紧着买,能宽限个三四日一两日的都只能往后挪挪。窑里不能无米下锅,管家婆不能给大人孩子画饼充饥,女人们戳莫着鞋头跑遍四条街想的是怎么多省下一块鞋面布头,好给姑娘小子捂住一片精赤;田里的庄稼等到了一场透彻的春雨或秋雨必得立马下种,麦苗和玉米可等不得下一个节气,汉子捉皱了衣襟也得赊来良种肥料,不然一年的吃食得打折流仓,这都不是玩笑事。总而言之就是仓无余粮、手无余钱,身无闲心,过一天的日子打一天的算计罢了,一年到头能够吃够用不赊外账、打个浑身响的账就是能干的人。日子好过了,上街采购不再是一种生产生活必需品的互动流程,吃得饱穿得暖,到了农闲的时节,一辆三八大杠载上婆媳娃娃们,买点时新的水果、外来的点心,去老丈杆子丈母娘家逛一逛;几个年逾花甲的老哥们老姐妹相约上搭上一辆蹦蹦车上县城晃荡一个上下晌,吃点南街的鱼面饸烙,北新街喝一碗香浓的油茶,回去再捎一把酥脆的麻花……这些都成了流行的新风尚,当然,也是农人们逐渐鼓起来的钱袋子给了自由花销的底气。

帅宝爸菜摊现在改成了水果和蔬菜的批发点。

栓宝爸还在原来信用社的旁边,租了一个两间门房带一个阁楼、再带一个六十来平米后院的独宅。这地方原来是属于信用社的仓库,后面的院子带石棉瓦的棚子,原来是做食堂用,前后一百米开外的使用面积,地方算是不小。社里拆掉了原来一层的门面房,改成了四层的营业大楼,楼上又有办公室又有仓储室还有大食堂,整个仓库就全空了出来。栓宝爸寻摸着找了点里外里的关系关系,给社里领导送了一箱酒两条烟,出了一份不算高的租金,这地方就算是自己的了。

两层门面房合计大约四十多平米,栓宝爸把中间砖墙和朽得吱呀乱响的门全部打掉,房内墙体用腻子粉重新抹过油漆刷过,再摆上三层通长的货架,店里立马干净敞亮又有了点现代商店的洋气。后院里烟熏火燎的不成样子,栓宝爸找人把原来石棉瓦顶子拆了,换了钢架顶子,再铺了新的石棉瓦和彩钢瓦,又防水又耐晒,四面墙体全部加高到瓦棚低,再用水泥全糊上,再大的风沙也刮不到院里。里里外外焊接的几层钢质货架铺半院子,周转腾挪的地方也有了,再不用全堆起来一起沤着。院里有自来水管,浇菜喷水方便得很。阁楼上铺了床铺和小灶屋,忙的时候煮点面蒸点馒头什么的倒是方便,娃娃们下学了过来也能立马吃上一口热饭,中午娃们吃过饭困会儿觉,不用回去窑里再奔上一回,下午下学去精神也更足些。

栓宝爸给店里增加了些水果,原来只是想先尝试着上上鲜,能搭着菜一起卖也是好的,谁承想一连十来天每天进货的水果都是不到后晌就能全部清货,倒是比菜卖的快多了。而且菜品折损大,尤其是韭菜、菠菜一类的叶子菜,稍微挑拣挑拣就能瞧出来蔫吧相丑,就不太好出。水果可不一样,摆在货架上一眼望过去拿什么拿几个心里全有数了,几乎没什么折损。栓宝爸一眼瞧出了门道,立马把货架的一小半全隔开上成了水果,留另一大半上菜,这样一到傍晚蔬菜水果几乎能搭着全卖完,剩下的蔫吧些的、有虫子眼有摔伤的,按原价便宜上一半,也能在收摊前全卖完。超市生鲜买卖的那一套栓宝爸倒是老早就玩的明白。店里店外收拾零整了,栓宝爸的店子算是县城里有规模的最大的一个正儿八经菜蔬果品专营店,人都说以前都没看过卖个菜卖个果子还能开个店的,可见这啥做生意也能成啊!

店不算小,货品种类也不算少,忙的事情太多,栓宝爸不再去进货了。每天早上四点钟,省城西安运菜的大卡车准时到县城,栓宝爸是最大的货主,门口也是下菜的集散地,栓宝爸舍不得雇人,几十筐子水果蔬菜自己一个人一下下往里搬,栓宝妈心疼儿子睡不醒,自己扛着瘦削的身板子在店里院里整理放货,哪些零卖的,哪些按整筐要做记号外批的,哪些是红白喜事订好货的,忙两三个钟头两人才能归置完,天方亮的时候一天的菜果搬完,下一回的货物下定交钱,累散架子的两个人才能在就近的早点摊上扒拉个菜饼子喝一碗水豆腐对付个肚子,着急忙慌扒拉完,又紧打着开门。这下身份切换,自己是货主,对账盯货一个眼睛都不能错。最先来的一批肯定是前一天订好货的,这会儿直接按订单取货验货拿走就完事,顶多在称上菜果质量上再有点争议有点口舌的,那多点少点的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栓宝爸妈人厚诚,甚少遇到不讲理抡拳头不依不饶的。现批的货走完已然早上七八点,这会儿县城或县郊卖菜打豆腐的人们才开始流动。

零卖不比批发,上称找零的琐碎事儿,熬人且考验眼力劲。零卖的菜果必得是一批货里最上乘的那部分,往货架上那么一搁,那品相那水分那清灵鲜美就得是店面的招牌,来订货的、买现成的,一眼瞅的就是就是那冲脑门的漂亮劲儿。帅宝爸不愿意进次点的货,那价格是指定没法便宜的,但有了固定的客源后价格就不是首要的问题了不是?客人进店一挑拣就能麻溜满意地掏钱。比别地儿贵点?贵点贵点儿吧,贵有贵的道理呢不是?宁吃仙桃一个,不吃屁桃一堆,咱就瞅准了三元家的东西好,那买回去指定不能后悔了不是?再说了,栓宝爸还总是给拿点芫荽啊、小葱头啊、有点磕伤的小果子啊添个彩头,不吃亏且划算,客人乐的接受。所以,栓宝爸店里的生意仍是一条街上最好的,上客时间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忙。栓宝妈不识得几个字,以前不认得带秤砣的杆子称,后来换成盘子称倒是很轻松就能认得算得,经过栓宝爸的教育,钞票也都能认得,也颇能懂得算账找钱。

但有个很大的问题,栓宝妈不懂辨别假钞票。小地方的人心眼子也小,但凡碰到五十一百的大票子,栓宝妈自己斟酌不来,总能拿给栓包爸过目辨认,那就不至于把假的收进来。麻烦的最是是那十块五块的小票子,栓宝妈都得自己做主找钱,回回等栓宝爸瞧见时,都已经被换过的人倒腾进来几张票子。栓宝爸倒是不生气,栓宝妈却擦眼抹泪心疼地要死,十块钱就是娃一身衣服的布料,五块钱就是娃一双棉鞋,他们天天在摊子上忙活,娃的棉鞋被街上划开的雪水浸湿透了都没得换,夏天栓宝的背心子都烂出了窟窿眼她也没舍得给换,总想的是攒点,再多攒点,她怎么能那么笨,上一会当不够,回回都能上当。她舍不得被讹出去的菜和果子,自己家炒菜尚且都是挑拣蔫吧有伤的菜呢,娃们吃个果果她翻来翻去都是找的扎烂掉的、卖不出的,家里谁都没舍得吃一口好吃的新鲜的,怎么就能让那些没长心肺的杀千刀的给骗了去。

她不甘心,她想把假钞再给换出去,栓宝爸不让。栓宝爸说,来往批发的那都是咱经久合作多少年的人,你假钞换出去人家能不知道?丢人不丢,亏人不亏?打早顶风拉着菜来零卖给咱的,那自家老小收拾半夜捆好的淘净的菜都没有一个黄叶叶在里面,你给找个假钱回去,那老人娃娃半夜点灯熬油费得劲就没了,他还不好意思来找你,他心里不比你难受?丢人不丢,亏人不亏?进店里来零买菜买果子的,能迈进一条腿的那都是凑哄(抬举)咱的生意,街坊邻居的有多少?再说了,买菜买果子的公家人有几个,你把假钱让出去得罪公家人分分钟就得给你闭了门。农村人就买点不常吃的哄个娃解个馋还被你骗了,咱丢人不丢,亏人不亏?栓宝妈心疼只能自己咽在肚子里。假钞片拿浆糊透明胶粘在墙上,时不时看看摸摸,收假票的事儿倒是越来越少了。

长大后的猫猫客居异乡,总是有很好的人缘,被所有人善待,有大小事儿也总是宁愿自己吃点亏,让坏事尽量到自己为止,倒不是因为她相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只是相信善良能带给人福报,她不相信世界上没有坏人,但是她想让坏事别让太多人受伤而已。父亲在灯下归账时的懊恼她看到的清清楚楚,他对母亲、对一家人的训诫她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正直、善意的、略带寒意一字一句为她树立了人生最初的价值观,倔强、执拗的她没有长歪掉,着实要感谢他老实巴交却充满正能量的养父—他说不出多么冠冕的大道理,但便这一份被人亏待而不记恨于心的胸襟,也是农民中少有的。

在猫猫的记忆里,家里的蔬菜水果从没吃到过鲜嫩美味的。同学知道她家里是开菜果店的,总觉得她家桌上的饭菜、她拿到学校的水果得是全班同学里数一数二的货色吧,很抱歉都理解的很偏差。她家的菜不太成体系,因为材料总是妈从菜筐底伸手一捞捞出来的、差不多可以直接倒在垃圾堆边上的菜:开了大口子的土豆,拦腰折断的莴笋,压扁了的花菜,凑吧凑吧炒吧炒吧就上桌了,再好的厨艺也挽救不了这些病入膏肓的植物们。有一回傍晚,隔壁裁缝店的英子姨举着两个面拳头过来找她家要根葱:“哎呀东东爸非得吃个葱花饼,你看我面和了一半想起来没葱,想着你家肯定有呢,你给我拿两根嫩些的大葱先……”然后猫猫就看见妈为难地从菜笼子里翻出来半截秃了皮没葱叶的“大葱”递给英子姨,看见了姨姨脸上那僵住下不来的诧异和妈脸上溢出来的尴尬,猫猫简直快要笑断气了。

不光是菜,水果想吃多的也没有,更别提有点品质的了。后晌上学,猫猫和栓宝总是找个角落把果子偷偷啃了再进校门,他们不愿意让人家看见他们拿坑坑洼洼又蔫吧的像八十岁老奶奶脚后跟的水果,(嗯,脚后跟是帅宝一个很贴切的比喻。)偶尔栓宝爸背着栓宝妈给他俩奖赏一点新鲜的桃子、葡萄一类的洋气水果,两人就口袋里都不揣,恨不得顶额头上去夸耀一番再进五脏腑。

栓宝爸妈遭受过人间至苦,钱财上管理得很是严格,两个孩子几乎没有什么零花钱,生活在县城的两兄妹吃穿比普通的乡里娃还差的些—吃食上凑凑活活,衣服爸妈管不得上,全靠自己浆洗。栓宝敏感且骄傲,他时刻不愿被人看扁,上学的衣服要挑新净些的,衣服上鞋子上不允许存在任何污渍,高傲的像个大公鸡。猫猫随和且大条,吃饱穿暖万事不愁的性格,什么都不记挂在心上,八九岁的年龄了,还是吃的球一样浑圆的身材,笑呵呵滚来滚去,老被栓宝骂一句“缺心眼子憨啊你…”猫猫学习成绩一团糟糕,不知道那点聪明劲儿用在哪里去了。每次期末考试,数学语文加起来不到六十分的成绩总能得到妈结结实实一顿鞋底子,就那也不哭,打过去不到十分钟又笑呵呵得挨过去。气的栓宝妈只得无奈地骂一句:懒吧懒吧,懒得捉不住针拿不住线也学不好习,长大了不会做饭不做针线也不会办公桌上拿笔杆子,只能嫁个丑八怪,生个丑娃娃,天天挨婆婆骂……

猫猫心说她其实挺适合赶鸡关后门、抱娃收鸡蛋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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