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喜爱美食之人,遇见珍馐便会挪不动脚,好弈之人自然也会被精妙的棋局所吸引。
李栾两眼仿佛被钉在了棋盘上一般,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待行至离棋盘仅有一拳之距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问道:“大师,这珍珑是您摆出来的杰作么?”
紫松禅师笑道:“区区一局棋而已,何谈杰作呢?”
李栾心道:“我自负见识博大,这辈子见过的绝妙棋谱没有上万,也该有上千了,可似这般繁冗复杂、出神入化的珍珑棋局,却也是头一回见!我原以为那《草木谱》已然妙绝天下了,可和这局珍珑相比,竟显得庸常了起来……”
他又站着注视了棋盘良久,对紫松深深一揖,道:“晚辈斗胆赐教了!”说着便坐至了紫松禅师的对面。
“或许他真的能把这珍珑给破了。”温信平心道。
李栾是南风公子欧阳舟的结义兄弟,温信平尚未与父亲决裂之前,一直都喊作他“叔叔”,李栾亦不吝惜将自己的毕生技艺倾囊相授,温信平能有今日的围棋功力,眼前这个当“叔叔”的,可居首功!
而今他虽已不再认欧阳舟为父,但对李栾这个“叔叔”,仍是发自内心地敬佩。
温信平下棋实已极快,而李栾既是他的业师,自没有师父逊于徒弟的道理。
只见前五十手,李栾落子之速,如有神助,每一手棋仅稍加思索便即放下,紫松则一反与温信平对战时的态度,每一手棋都下得极慢极缓,好似故意在唱反调似的。
原来李栾刚入局没多久,紫松便瞧出此人的棋力高深至极,远在先前的三人之上,是以不敢有所轻视,不遗余力地应对,这才下得如此之慢。
两人一快一慢,你攻我守,你进我退,眨眼已交至了第五十六手。
只见紫松先手一步,抢得了一处“棋筋”,李栾顿时便亏损了六七目。
周祥风从侧面瞧过去,见李栾牙关紧咬,腮帮高高鼓起,显是对这六七目的损失极为在意。
他深悉这个二哥的脾气,向来对胜负之数看得极重,曾为了赢棋,屡次与人刀兵相向,乃至血溅三尺,而今这盘棋的干系更是巨大,四弟的断臂能否得续,全仰仗于此,他当是连半分亏都不肯吃。
双方又交了几手,李栾企图挽回损失,落子的速度逐步放缓,每一手棋力求稳妥得当。
然而直至八十余手,白棋不仅没能扭转态势,反而又多赔了数目。原是这般行棋手法与李栾平日里的习惯相悖,如今现炒现卖,自然难以发挥足够的效用。
周祥风见李栾两眼发愣,额头汗如雨下,已情知不妙,无奈他对围棋一窍不通,唯有在一旁干着急的份儿。
待到九十余手时,盘面白棋的劣势已极明显,温信平见状,暗自嗟叹道:“唉,大势去矣!”
李栾虽不再是他的“叔叔”,但两人毕竟曾有过师徒的情分,恩师败局既定,徒弟亦免不了扼腕。
方英杰却相当幸灾乐祸,心道:“哼,这大胡子的棋力也不过尔尔!”
此时盘上的白棋已饱受桎梏,被黑棋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李栾只觉头脑晕眩,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强逼自己镇静心神,却怎么也无法驱散胸中的烦恶之感。
他双目片刻不离地凝视棋盘,苦苦思索突破之法,右手悬空,食中两指夹着的一粒白子,迟迟落不下来。
忽然,李栾的眼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自己正身处硝烟弥漫的沙场,耳旁战鼓雷鸣、呐喊声声,登临于三尺高台,俯瞰台下黑、白两军浴血拼杀。
白甲军为黑甲军所困,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处境极为不利。
他手中握有指挥令旗,虽有心相助白甲军,但奈何黑甲军的阵势实在太过严密,竟无任何破绽可寻,眼见白甲军顷刻便要一溃千里!
在这火烧眉毛之际,他眼光一闪,竟发现了黑甲军重围下的一处薄弱之处,白甲军可从该处突围。
只见李栾终于将悬着的白子放下,掷在了棋盘右上角的一处地方。
方英杰大感好笑,心道:“成啦,这下他可堕入老和尚的计啦!”
原来紫松禅师故技重施,再次使出了对阵温信平时所用的“诱敌之计”,而此刻李栾头脑发热、神志不清,竟不慎跌入了陷阱之中。
紫松又落下一子,正好是第一百手棋,他落完子后笑着说道:“老衲这局珍珑自摆出以来,从未有人能坚持至第一百手,李居士算是头一个了!”
李栾见白甲军在自己的指挥下向东北方冲去,可还未等突出重围,便又有一支黑甲军从东南方杀出,将白甲军彻底堵死在阵中。
无数身披白甲的士兵,惨死于敌军的刀剑之下,血气氤氲,李栾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突然“啊”的大叫一声,双目一闭,仰头便倒了下去。
“二哥!”
周祥风急奔上前扶住,他见李栾双目紧逼,嘴角还有鲜血流出,惊慌失措地喊道:“二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啊你!”
在他乱喊乱叫之际,从大堂门口如电般闪入一人,来到了李栾的身边。
“师父,您来啦!”施锦衣和温信平叫道。
林霄“嗯”了一声,为李栾搭起了脉。
“林兄,求你救救我二哥!”
周祥风哭丧着脸说道。
搭了片刻,林霄从衣袋中取出三粒淡绿色的小丸,一粒喂入李栾口中,另外两粒交到了周祥风的手中,道:“你二哥并无大碍,只是由于急火攻心,才导致吐血的。我喂他服了一粒‘三元补心丹’,接下来两天,每天再喂他服下一粒,静心调理,想必不日便可痊愈。唯有一点务需牢记,便是万万不可再动肝火,否则便有性命之虞了!”
过不多久,杨冠玉和吴越坚二人也赶来了大堂。
吴越坚“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嚷道:“师父,你咋跑得那么快呢?”
杨冠玉也呼了几口粗气,才道:“师父,您身上还有伤呢,该当静养才是啊!”
温信平瞧他们二人的狼狈模样,笑道:“你们就是这么服侍师父的么?”
吴越坚道:“还说呢,俺们本来是好好扶着师父的,谁知刚走到一半,师父突然叫了声‘不好’,撇下俺们就跑了。俺和老杨撒开腿就追啊,可师父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温信平道:“让你们平日不肯好好练功,若换成我和老施,就算追不上师父,也不至于连影子都看不到!”
吴越坚骂道:“屁,屁,你他娘的放屁!”
杨冠玉亦不爽道:“老施也就罢了,你的轻功不是和我们半斤八两?净会在这儿胡吹大气!”
温信平正欲回嘴,林霄插话道:“行了,都莫再争了!信平,那珍珑破得如何?可有成功么?”
温信平摇了摇头,低声道:“弟子无能,没能破局,给师父丢人了。”
吴越坚道:“你他娘就是个废物!”
林霄安慰道:“哪有甚么丢人不丢人的?你能替为师来打这头阵,为师已大感欣慰啦!输了又怎样?但求尽力便是。”
心道:“信平的棋力已登堂入室啦,竟连他都奈何不了那局棋么?”
这时李栾也醒了过来,他得知自己为林霄所救后,大谢其恩,接着又出言恳求,望林霄能看在“西湖之约”的份上,向文朝武要些“渡劫续骨膏”以救治四弟的伤残。
林霄刚开口相乞,文朝武便打断道:“老夫向来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来的道理?林兄弟,你若是真有心做这个好人,那便把眼前这个珍珑给破了,届时老夫自会把灵药奉上!”
林霄爽然答应,对李栾道:“李兄,文教主既有此要求,那么林某自当尽力破解珍珑,以换取续骨灵药。”说完向紫松禅师行了一礼,在位子上面坐了下来。
林霄凝目棋盘,见盘上共有一百一十五颗棋子,黑棋与白棋相互攻坚,战况之激烈,已达匪夷所思的境界。
“世间竟有如此惊为天人的珍珑棋局,林某今日算是长见识了!”林霄喟叹道。
紫松笑道:“林居士过于谬赞,区区拙作罢了,何谈‘惊为天人’呢?”
林霄既知此局非同小可,心中便存了十二分的敬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盘上缓缓地落下了第一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