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栾棋力高强,这才得以落子如风,而此刻,林霄落子却缓若龟速,仿佛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吴越坚棋力低微,加之性子急躁,看得实在不耐烦,忍不住在杨冠玉的耳边问道:“老杨,你说师父咋下得这么慢?”
杨冠玉棋力本就和吴越坚半斤八两,对这局珍珑亦大感茫然,但为了面子,仍装出一副深谙其道的样子,凑到吴越坚的耳边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师父这是在深思熟虑,想得愈多,自然下得就愈慢了。”
吴越坚看了他一眼,心下赞道:“想不到这姓杨的懂得还挺多。”
自昨日宴会上承蒙邀请起,林霄便担足了心思,唯恐辜负了文教主的一番信赖,而今又受到李栾的委托,要为其四弟换取灵膏治伤,肩头的担子之重,直同压了一块千钧巨岩,着实有些透不过气来。
“此局非赢不可,否则大大地对文教主和李兄不住。”林霄心道。
既存了这等想法,那便自然得小心入微,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紫松瞧出此人的棋力绝不在李栾之下,每手棋亦应对得极其谨慎,大恐出现什么要紧的纰漏。
前八十手,林霄使尽浑身解数,灵活而巧妙地运用“治孤”、“围歼”、“腾挪”、“侵消”、“弃子争先”、“以静制动”等战术。
白棋虽没能占到甚便宜,但也没丝毫落后于黑棋。
温信平心道:“这珍珑本就是摆出来刁难人的,盘中诸多变化往往对挑战相当不利,师父能下至如此局面,已实属不易了!”
自正午起,转眼已过数个时辰,由于冬日昼短的缘故,待到交至九十余手时,天色已晚,外头罩了一层朦胧的黑色。
方英杰的肚腹早饿得狠了,巴不得两人能尽早分出胜负,他好去享用晚膳。
第一百零八手,紫松开了一处价值十余目的“劫争”,要和林霄“打劫”。
李栾一瞧,顿时急得直拍大腿,原是他见盘上黑棋的“劫材”远多于白棋,这场“劫”的收益,多半要归紫松所有了。
林霄心里亦“咯噔”了一下,情知此劫一输,白棋顿时陷入难以挽回的劣势,之前所有的辛苦,也便付诸流水了。
他并非定力不佳之人,但此局实在牵涉太大,眼下出现如此失误,也不由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起来。
双方又相交十几手,紫松终于凭借“劫材”之丰,成功拿下了“劫争”,一举将十余目的优势收入囊中。
林霄此刻焦急万状,脑中的思绪如潮水般波澜起伏,竟生出了索性将棋盘掀翻,一了百了的念头。
在他心神动荡之际,耳畔忽响起了一个细微而陌生的声音,那声音道:“唉,可惜,可惜……”
林霄亦极惋惜,说道:“是啊,我应当先一步抢下那个劫争的,真是可惜!”
那个声音又道:“事到如今,你可还有回天之力?可还找得到翻盘的机会?”
林霄呆视棋盘,纵观全局,再也找不到一处可扭转大势的地方,叹道:“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这盘棋我已无能为力了……”
温信平见师父自言自语,模样古怪得紧,忍不住上前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谁知林霄竟好似聋了一般,对温信平的这句问话恍若不闻。
“那么你算是认输了?”
耳旁的声音问道。
林霄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不认输还能怎的?”
那声音陡然间提高起来:“文教主自食其言,好心寄下了你的‘法刀穿胸’之刑,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入局前那句‘林某自当尽力破解珍珑,以换取续骨灵药’,可是你自己说的!而今落了个惨败收场,你要如何向‘江南四艺’交代?”
这几句话讲得慷慨豪放、掷地有声,令人无从辩驳。
林霄句句听在耳中,当真羞愧难言,直欲寻个地缝钻了。
温信平见师父面无人色,浑身微微颤抖,更是惊恐,忙抱住师父的身子大声叫喊起来,可依旧无济于事。
只听那声音接着骂道:“你在外头浪荡十年不曾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却拿刀自戮,是为不孝!石鼎文乃你的结拜兄弟,你却割断袖袍与之绝交,是为不义!青龙堂堂主乃乾坤盟的大功臣,你却公然将他女儿的婚约撕毁,令齐堂主颜面扫地,是为不信!收取欧阳舟之子为徒,还设了个什么‘西湖之约’,输了才肯将欧阳信平归还,是为不仁!栽培出个好徒儿杨冠玉,明明已经与人定婚,却还四处沾花惹草,是为不教!似你这般不孝、不义、不信、不仁、不教之徒,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不如趁早图个自尽,倒也还干净!”
林霄只觉这番话句句有理,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但亦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此刻他心绪恍惚,几无自制之力,听得那声音指引,喃喃道:“是啊,我既如此不孝、不义、不信、不仁、不教,活着还有何意味?徒让世人耻笑罢了,不如就此自尽了罢!”
众人一听他竟又要自寻短见,尽皆大骇,温信平眼疾手快,已将林霄腰间的白剑黑刀给夺了过来。
怎料林霄并不使兵刃,而将左掌叠于右掌之上,运起内力,企图以掌力击碎脑门。
温信平急用两手扼住林霄的双腕,大喊:“快扳住师父的胳膊!”
杨冠玉和吴越坚从两边抢上,各按住了林霄的一条胳膊,但无奈三人内力有限,根本抑制不住他的行动。
石鼎文见情势危急,赶上前来扣住了林霄的下颚,使劲往后掰去。
四人一齐发力,可林霄的脑袋仍不断地向双掌逼近。
头掌一旦合并,内劲立吐,额骨一碎,人顷刻气绝!
施锦衣本来并非机敏之人,但此时情况万分凶险,他见林霄两眼一直死死地盯着棋盘,与先前温信平、李栾的模样相似,以为师父也是被棋局中的幻障所迷,才会意图轻生的。
蓦地里急中生智,奔上前去,从瓷盒中取出一粒白子,在林霄面前晃了一晃,大叫一声:“师父,这棋我来替你下!”
说着两眼一闭,将那粒白子胡乱摆在了棋盘之上。
过了一会儿,忽听得林霄“唔嗯”了一声,只见他发散的瞳孔渐渐回拢,紧绷发硬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总算又恢复了清醒。
“刚才究竟是谁在与我讲话,存心要害我性命?”
林霄暗自揣度道,“那‘传音入密’的武功,本就需极深湛的内力方可催动,而似这般吐字清晰,则更非寻常人可为……是文教主?不是,那声音虽然雄厚有力,却与文教主的嗓音大不相同,况且文教主有何理由害我?是紫松大师?也不是,紫松大师乃少林高僧,又岂会趁人之危,行如此卑鄙的勾当?说话之人对我的事情颇为了解,训斥我时还那般义正辞严……啊,是了,哪有人存心害我,多半是我下棋时太过投入,头脑不清,缺乏自制,让‘心魔’占了上风,这才会又做傻事了!唉,若非石兄和我那四个徒儿出手及时,此刻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林霄站起身来,对紫松禅师躬身道:“林某适才为‘心魔’所制,无法自已,让大师见笑了。这局棋,林某败得彻底……”
文朝武听他认输,心里恨道:“这下老夫可颜面无存了!”
李栾暗地里连天价叫苦:“这下‘渡劫膏’是没指望了。”
紫松禅师却笑着道:“林居士可还没输啊,你的徒弟不是说要替你接着下吗?”
施锦衣连忙摆手道:“大师,晚辈刚才是情势所迫,为了救师父胡乱下的,做不得数的!”
原来他适才落在盘上的那一子,竟自填一气,令一块本已“两眼成活”的白棋变成了死棋,黑棋盘面的优势本就不小,而今白棋又死一块,胜负还有何悬念?
谁知紫松脸上的笑意更浓,催促道:“老衲说做得数,那便做得数。小施主,你就快快入局罢!”
放下一粒黑子,将那七粒白子彻底吃尽。
施锦衣一愣,心道:“这七颗白子仅剩一眼,且四周无气,他何必还要浪费一手棋把它们提起?是有意让着我么?唉,就凭我那点微末的道行,他再怎么相让,我都赢不了的。”
他正欲再作推辞,耳中忽然钻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锦衣,有为师在呢,你尽管上去罢!”
施锦衣忙看向林霄,见其嘴唇微微颤动,心知师父在用“传音入密”的法门与自己对话,顿时底气十足,大步上前,向着紫松禅师一揖,坐定了下来。
由于紫松浪费了一手的缘故,施锦衣得以抢占先机,在林霄的指引下,对黑棋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方英杰看了一会儿,心下暗道:“这局棋已近盘末,黑棋至少领先了有二十余目,哼,这姓施的有何本事,还妄图翻盘么?”
黑白两方又各落了十余子,只见施锦衣招招占得机先、挥洒自如,竟将紫松打得节节退败,唯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温信平心下大赞道:“老施干得漂亮,就该这么下,绝不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又过了几手,施锦衣牢牢地把主动权握在了手中,棋局的走势已大利白方,原先落后的二十余目竟就这样被扳了回来!
李栾生平阅棋无数,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惊人的反转,当真热血沸腾,心道:“先前白棋为黑棋所制,深陷被动,而今被这小哥儿一下,竟反过压制黑棋了……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啊!”
第三十七手,施锦衣凭借先手优势,抢得一处断点,将黑方的一块大棋分割了开来。
方英杰和齐如意都在类似的这一招下吃过大亏,如今见紫松反受其害,自然极感痛快,连本来心怀鄙夷的方英杰都忍不住暗暗称绝。
接下来几手,施锦衣以逸待劳,以虚实攻,连出了数个妙着,第四十五手时,终于吃死了紫松一块不小的黑棋,盘面白方顿时大占优势。
吴越坚的棋力虽然甚低,仅能看懂个大概,却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哇!”
文朝武满面红光,春风得意,对其无礼并不加以呵责。
待至第五十九手,施锦衣又吃下一小块黑棋,紫松禅师定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句话:“小施主天赐造化,这局棋是老衲输了。”
此言既出,众人一齐欢呼,拥上前去,对施锦衣此番的壮举赞不绝口。
温信平拍着他的肩膀道:“老施,你背地里到底下了多少苦功啊?今早还说什么自己的棋力平庸至极,哈哈,那可太谦虚啦!”
李栾更是不吝赞词地说道:“小哥儿你年纪轻轻,棋力便达到了如此高的境界,禀赋之奇,恐怕连天上的神仙都要敬上三分了!”
施锦衣心道:“这明明是师父的功劳,和我有甚干系?这须得跟他们解释清楚。”
正待说话,耳边又响起了林霄的声音:“锦衣,莫作声张,好好受下便是。”
他听从师父指示,闭口不言,将众人的誉词尽数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