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红又怎样?你们还没有呢?”他总是这样对大伙儿说。
现在,他正对着一面又大又亮的四方镜,肮脏的小手轻抓着被蚊子咬过的发红的小脸——刚才在野外玩的时候,他还和伙伴们玩打仗呢?他又大又圆的眼睛透露着纯真,仿佛看不懂这个世界。他的衬衫还残留着几点污垢,领结也不整齐。人们都说他是个野孩子,因为他爱发脾气,也爱打架,而且也不干净。
他看着镜子里的红头发,几天前,他和班里的一个同学打架。他俩在潮湿的操场上滚来滚去,最后他的同学被他打趴下了。尽管他很瘦小,但他一向很玩命,因此打架的时候也很认真。那一天他被罚站了一个上午。
“下午去叫你的母亲过来!”那一天班主任板着脸生气道。
“是他先嘲笑我的,”库库嘟着嘴说,“他笑我是‘红毛’,我问‘红毛’是什么意思,他说红毛(鸿毛)是世界上最卑微的东西了。我说我并不卑微,他说要是你不卑微,你怎么每次都考0分呢?”
“他说你是红毛,那你们也没必要打架呀!”班主任说。
“我不是红毛……”库库委屈地说。
“不管了,下午叫你母亲过来,”班主任无奈地说,“从开学到现在共三次考试,你次次考0分,还有,这已经是第五次吵架了,学校恐怕无法再容纳你了。”
“我没有妈妈……”
“什么?难不成你是石头蹦出来的?”
“爸爸告诉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扔下我不管了。”库库一脸的委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叫你爸爸过来!”
看着老师一脸的凶相,库库什么话也没说,他把目光移向别处——在雨后的屋檐下,一只蜘蛛正用蛛丝缠绕着它的猎物,他感觉蜘蛛在说话,在得意洋洋,在对着他嘲笑。他觉得蜘蛛的脸和老师以及周围同学的脸像极了,而自己就像是那只被蜘蛛缠绕着的无助的小蜜蜂,在努力地挣扎着。于是,他弯腰拿起一块小石头朝屋檐下扔去,蜘蛛网破了,小蜜蜂挣脱了网逃跑了。
“这孩子屡教不改,”班主任生气地说,“你太调皮了,这里容不下你了。”
现在,他背着脏兮兮的书包,身上沾着泥土,对着四方镜,依然沉浸在回忆中。这时,他的父亲——一个名叫王库克的博士,看见他很是诧异,倒不是因为他鼻青脸肿,而是他脏兮兮的衬衫和浸透着雨水的蓬乱的头发。
“这孩子比我还随意,”库克往镜子看了看衣衫不整的自己道,“这意味着他以后会比我更出息。”
库克是个世界顶级的生物学家,蓬头乱发下是日渐消瘦的脸,他嘴角上的胡须上翘,消沉的眼睛还点燃着疯狂。他一直想研制出一种药物,为此他研究了十几年。他把他的卧室当成了实验室,室内堆满了各种化学药剂。室内的一角是养在笼子里的小白鼠,其中有几只死了,他也没去处理,任其散发着臭味。每天清晨,实验室里总散发着一种呛鼻的烟味,惹得晨练的邻居们抱怨。但库克太过固执,仍继续埋头做实验。
“库库真不幸,因为他有个不幸的父亲。”邻居们总要这样说。他们所说的不幸,是指库克事业和感情上的不幸。库克是个疯狂的博士,在中国科学院工作。他一直有个疯狂的想法,就是发明一种使人变小的药物。与他工作的人都认为他疯了,因为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简直就是伪科学。就连一向崇拜他的助手也不支持他。
“这不可能,这只能白白耗费时光和金钱。”他的助手说,“我不想和这种古怪、疯狂的人工作,我辞职!”
对于助手的离开,他表示无奈和惋惜。只有科学院院长稍微表示赞同他的想法,这是鉴于他在生物学上的贡献。他曾发明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混合着水喷在植物身上,使植物短时间内增长了三倍。这简直就是农民的福音,因为农民可以用它更早地收获粮食、水果,而且产量比以前多。因此伟大的天才生物学家这荣誉名正言顺地挂在库克的身上。
“我不知你脑袋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院长抽了根烟,吐出几个烟圈,严肃地望着库克,“不过,我希望你能做出成绩来。”
“那当然!”父亲自信地说,“请派给我几个助手吧!”
“那不行,”院长采用了一种强硬的口吻说,“别人都说你太疯狂了,他们的工作精力都不如你的一半。你可以不吃不喝连续工作几天,他们则不行。而你白天似乎不需要他们,偏偏老是在深夜他们熟睡的时候喊他们,这时候你不见他们便老是开口大骂‘都死哪里去了,一群懒虫!’你这样子谁愿意当你的助手?”
“那好吧,”库克淡淡地说,“我一个人也行。”于是他便闷在实验室里夜以继日地翻看资料书,做实验,他这样持续工作了三年,除了外出吃饭外,其余时间便是在实验室里度过。因此人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蓬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睛,肮脏的白色工作服。有一次有个记者跑来采访他,还没走进实验室就已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离他越来越近时,那股药味便越来越严重,它呛着记者的鼻子,使他感到十分地难受,仿佛要使他窒息似的。
“采访他简直就是个灾难,”记者心里嘀咕着,“不过,为了看看这位‘生物学界的特斯拉’的伟大尊荣,我得把这场报告继续下去,毕竟有那么多人在等着这场报告。”于是记者站在他的身后,他正查阅着一本厚厚的药剂书,嘴巴不住地嘀咕着。
“能否冒昧地打扰一下?”记者对他弯腰鞠躬了一下,“库克博士,能接受我的采访吗?”
但他仍查阅着药剂书。
“能否冒昧地打扰一下?”记者再次有礼地说。依然没有回应。这下记者着急了,脸上直冒汗,他觉得他的礼仪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停止这场访问,可一想不行,因为他连库克的尊容都没在现实中见过呢?他只是偶尔通过媒体看过而已。于是,他鼓起勇气说:“尊敬的库克先生,能否接受我的采访?”
但他仍像是根僵死的木头。
这样,礼貌的声音连续响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声音一次比一次大。直到第七次这木头才终于惊讶地回头,抓抓脑袋。
“你是……我的助手?”库克说,“哦,麻烦你到那边的锅旁搅一下药水。”
记者的脑袋轰了一下,差点晕倒。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大人物十分地好笑,同时对他的专注感到由衷的佩服。记者按照他的话去搅拌了一下药水,然后很快地跑到他身旁。
“尊敬的库克博士,能否先停下您的工作接受我的采访吗?”记者又问了一下。
库克的脸上稍有愠色,他缓慢地戴上眼镜说,“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工作?”
记者感到他话中的怒气,他发颤地后退了几步,瞪圆着眼睛望着瘦削的库克,他感到库克身上散发的药味压得他难以呼吸。
那一天记者的采访并不顺利,但他除了了解到库克工作专注外,他还获得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只不过他没公布出来而已。库克是一面神经质地回答,一面埋头工作的。比如,记者问库克对恋爱的想法,库克竟然对着书发火。
“乱七八糟的,简直乱七八糟!这本书编得有问题,我竟然找出十几处的错误,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编书的。”他大叫起来,抓着书,手不住地颤抖,然后撕烂了书,把大团大团的书纸送进了嘴里嚼着。
记者这才意识到库克疯了,他敏感地认为库克是缺少女人的照顾才会这样的。于是他除了在报纸上大肆宣扬库克的专注外,还欺骗众人说库克极度渴望爱情。公众对这位天才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兴趣,认为这再平常不过。史上有哪位科学家工作不专注?他们却对这位天才的爱情颇感兴趣,他们很好奇一个举止古怪的科学家谈起恋爱会是怎样的。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院长端详着报纸,生气地说,“我最了解库克先生了,他是那种除了工作什么都置之事外的工作狂。”
的确,院长说的没错,库克只有事业观,没有爱情观,他并不晓得爱情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实现他脑袋里的想法,其余的他都不在意,爱情也不例外。院长曾经问过他是否对美女的胸部和生殖器感兴趣,他木讷地摇摇头,以致院长有时真想扒下他的裤子看看他身子底下的生殖器是否完整。
“不过,这对于三十出头还未结婚的男人来说,恋爱确实是件大事。”院长又抽了口烟,喃喃自语道,“或许我们应该为他找个女人。”
于是,先是清华大学工程系的一个女大学生过来,几天后,再是东京大学中文系的,再几天后便是复旦大学生物系的。三个女大学生行为端正,气质非凡。她们分别在院长的介绍下走进了库克的实验室。
“他对我不理不睬的。”一个清华大学美女大学生说。
“一个自私狂,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一个东京大学美女大学生说。
“简直就是个疯子!”一个复旦大学美女大学生说。
对于他们的回答院长表示很无奈。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进过库克的实验室了,他一向是不喜欢打扰别人的,当然,自己在工作时也不喜欢被别人打扰。
他望了望实验室昏暗的门,这个实验室曾经诞生了一种神奇的药物——催长素,那是库克的发明,它和植物体内的生长素不一样,具有更神奇的效果。三年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库克的实验结果。
“我说库克博士,我看你不但适合当科学家,更适合当和尚。”院长走进实验室,边走边风趣地说,“你看你,把那些女孩子都……”话还没说完,院长便停下了脚步。
只见库克呆呆地坐在实验桌旁的椅子上,两眼无神,犹如鱼类的眼睛。喉咙不住地发着吼吼声,瘦削的脸上露出神经质的微笑。两手两脚不住地颤抖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似的。
院长的心发凉,他意识到库克疯了。于是,库克很快被送到了医院。
原来,库克食用了自己研制的失败的药物才变得神质不清的。经过治疗,库克很快清醒过来。
“我这是在哪儿?”库克焦急地说,“不,我应该呆在实验室的,我觉得我很快就要成功了。”
他左手抚摸着头,右手支撑起半个身子,却发现没半点力气。于是索性仰卧在床上,思索着药物的成分。这时一个身穿粉色工作服、身材高挑的护士小姐捧着一叠书走了过来,她把书放在睡床旁边的桌上。
“你好,库克先生,”护士小姐指着那叠书说,“无聊的时候你可以看看书。”
“就没有一本科普书吗?”库克抓了几本翻翻看,显得漫不经心,随后他把书随手一扔,不耐烦地说,“尽是些诗歌,我可没兴致看。”
“那可是泰戈尔的诗!”护士小姐弯腰捡起《泰戈尔诗集》,对于库克的傲慢,她表现出极大的不悦。在即将离开病房前,她攥紧书,郑重地对库克说,“我知道你是个天才,库克先生,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瞧不起人。那是我最喜欢的书,你可以无视我,但你不可以侮辱写书的作者。”
库克双手掩住面,摇了摇头,多年以来,他一直处于工作的紧张状态,把自己困于自己的世界里。他就像一个囚犯,很少从铁窗去观望一下外面的世界。对于护士小姐的“你可以无视我”引起了他的注意。
“哦,真是抱歉,”他带着歉意说,“我并没注意到那时泰戈尔的诗,泰戈尔的诗能让人平静这我知道,对于刚才我对你的好意报之的无礼,我甚感抱歉。你看,我有时候脾气会有莫名的冲动,连我想克制也克制不了。可我确实想看看科普书,那可以激发我的想象力。”
“你最好还是别看那种书,”护士小姐说,“那种使人异想天开的书会让你失去理性,院长说过,你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出来。”
“院长?”库克疑惑地说,“是他支持我实验的。”
“现在国家不允许啦!”护士小姐说,她撅着嘴,有着小女孩的那种娇嗔,“从现在起,你都不能离开这所病房,好好静养吧。”
“那这是哪儿?”
“精神病院研究中心!”护士小姐说完,“呯”的一身,把门关上走了。
“哦,狗屎!”库克生气地捶了几下床,“竟把我当成精神病人了,喂,喂,来人呀……”他大声喊着,可是没人回应,想站起来,可全身没力气,脚还是处于麻痹的状态。
“也许我真的病了,”他说,“不过等我能站起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在精神病院的一个星期里,库克几乎天天都躺在床上,他很好奇自己的双脚为啥还不能动。“这双腿几乎不是我的,”库克想,“可我记得我并没有腿伤。”于是,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护士小姐,她双手捧着书,正轻声地朗读着文字,桌子上面的MP4正播放着轻音乐,整个房间显得宁静与安详。可库克再也没有心思听她朗诵。
“我的腿怎么了?”他问她。
“呃,你中毒太深了。”她说,“现在毒性还没有全退。”
“哦,”库克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我现在能马上回实验室。”扑哧一声,她笑了起来,犹如夏花之灿烂。
库克看着她的笑脸,感觉她充满着诗情画意,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似乎在跳动着爱的精灵,他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
“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我有病?”
“当然啦!”护士小姐很自然地说,“要是没病怎么会在这里?”
“可我很正常啊!”库克突然解释道,指了指窗户和窗帘,“那是窗户,那是窗帘。”
“不对,”护士小姐纠正道,“那个才是窗户,那个才是窗帘,你刚好说反了。”
库克揉了揉眼睛,再次看了看窗户与窗帘。
“没错,我说的没错啊!”
“你的确病得不轻!”
库克转过头看了看她清纯的脸,他觉得她仿佛要笑起来,然而却又刻意隐瞒她的笑。他抓抓脑袋,又再次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起着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他少年时看见漂亮女性所产生的感觉,后来他渐渐沉迷于科学实验,那种感觉便渐渐消失了。这样他的眼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十秒,几十秒对他来说是相当漫长的,他试图想摆脱这种沉寂,于是他低下头很不自然地抓起旁边的书乱翻着。
“你刚才干嘛一直看我?”护士小姐低声说,那种娇羞一下子表现在脸上,犹如一朵绯红的花朵。
库克抬头看看她,脸逐渐涨红起来,他不自然地转过头,避免与她的目光再次接触。
“如果没事的话,那我可要睡觉了,”库克说完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
“那好吧,”护士小姐站起来,伸展着纤细的腰肢,在即将踏出门时,库克突然叫住她。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库克从被子里伸出头问道,这是他首次对女性用“请”字,也是第一次问女性的名字。
“林雅丽。”雅丽小姐甜美地笑了一下。
“哦,我真不想梦见她。”库克虽这么想着,但心里甜充着一种美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