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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说不出的累,仿佛只要一闭上眼,就可以永远睡过去了。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停。

不能停的人,是不是有人在逼他?

有没人在逼古月?

古月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会死在哪个路口,却又无数次地觉得,想得真多余。

几天前,他还是一介什么都不是的书生,现如今却成了许多人刀下追的魂,想起来,恍如隔世。

八岁时,父亲带他看一个算卦的,那人见他第一句就说,非池中之物,害得父亲高兴得忘了家里的实力,给了不少银两,可他呢,一个秀才,考了7年,才如了愿。即便那样,抬起头,还是看不到池的边。

何尝想,想死的人才有了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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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从来不缺传说。

对于这点,有佐证。说,一次在阳城,有一人喝醉了,抱着路人直哭,大骂扯淡的世界、抓人的命运,他们说,那人哭得屁滚尿流,像极了古月。

段子的真实性有待考证,毕竟,一个人出了名,狗都是他亲戚是常有的事。

何况,这段子出自温成敏之口。

不管如何,古月是在乎不上了,他满心思的只有一件事:完成任务!

眼下,随着他进了城,任务眼看快要完成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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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是好马,进了城却停下了。——当古月发现情况不妙,一下子勒住了缰绳,马的厮叫撕破了夜。

原本无比宁静的夜。

人们喜欢夜,是因为它更适合故事发生?还是他们知道,不管多晚,总有一张床在等着他们回家?——说不定,床上还有一个娇滴滴的美人。

古月没有等他回家的床,他应该有的,可是他没有。

对于一个刚被灭了门的人,床是奢侈的,无数个夜晚,他都睡在冰冷的地上。

他爱那冰冷,那感觉,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这是明的要求。明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双眼,不想死,你就要留第三只眼。

这么多天下来,古月越发觉得,明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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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胧,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古怪。

古怪的是,四通八达的街道,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天色刚起,人们都睡下了?不可能!古月感觉从来没有的心慌,手不知觉地放到了剑把上。

剑是好剑,但剑的好坏,其实更多看使剑的人。

古月的剑,更多是装饰而已。

江湖从来不是三两天建成的,可了解江湖,三两几天显然已经足够了。这么些天,已足够一个书生的千万念头被拈碎、重装。

这不是雇主袁十三嘴中的古县,他的古县是人间的天堂,青山袅袅,碧波绿水,大红灯笼高高挂,欢声燕语,歌舞升平……

其中,必有诈。

古月勒紧马绳,左右环顾,不知所向。这心情,像极了他到日月镖局的第一晚:到处的白帆,彼起此伏的哭声填满他的脑袋,还有,漫天飞舞的纸钱……

这一切,仿佛一直没有散去。

古月强作镇定,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茫然的街道尽头,确认自己进了一个死胡同。

而暗处,只有风穿堂,一片叶子,一只狗都没有!

说起狗,古月是养过的,一只无比黑的土狗,不知哪里来的,后来又不知哪去了,只记得它被叫小黑,每次古月一回家,就会哈着舌头、摇着尾巴粘过来。古月没什么朋友,一个只会读书的呆子,小黑曾是他讲悄悄话的主角,主角消失了,他却似乎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它本就不属于他。

父亲说,兴许是投奔更好的人家去了。他也只能这样想。

直到一个多月后,在后山的一堆黑炭旁边,看到了一些散落的狗毛。

嚎嚎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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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要成长的。

古月收集好飘散的狗毛,挖了一个好大的坑,自己在里面躺了一下午,临近天黑,才把那么毛埋了进去。

同时埋下的,还有他的多愁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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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是一个很重要的仪式。古月从小就知道。

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但管不准呢。

古月见过不少上排面的葬礼,连走一个月酒席的,但好似还是没有古家的大。——30多口棺材,屋子里都摆不下,以至于要放在院子里!

如果说风光的葬礼是对死人最大的尊重,那么古二礼一定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由于资金不足,他连自己最心爱的斑指都当了。

前来凭吊的人,大多都听过古二礼的哭诉,说从小在古大永的庇护下成长,说死的应该是他,说那天晚上自己糊涂在沈府喝醉了酒,一夜之间天地两隔,好不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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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静静地看,可怕的寂寞层层罩住了他,如在日月镖局的葬礼。

一个远近闻名的镖局,一个晚上,30多口人被屠,官府却没查到什么线索。死人,除了古大永喉咙的剑,其他人甚至连伤口都没有!

众说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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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十三是在葬礼上提出送镖请求的。

没人应该在这种场合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袁十三是老前辈,他的担忧有理由:我不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看着日月镖局的旗帜倒了。

一个老人家的心情自然能够被理解,可眼下,日月镖局办着丧事,镖师死得死,吓破胆的早就散了,只剩下一干妇孺儿童,岂是逞强的时候。

古二礼说:“十三叔,现在不是时候啊。”

袁十三恨铁不成钢,“没有最好的时辰,只有最好的现在。”

当年,袁十三带着朋友的遗子古大永等人走镖,风里来雨里去,历尽磨难,终于打出了日月镖局的名声,可惜他也因此落下了一身病,便将衣钵传给了古大永,古大永青出于蓝,不负所托,将镖局越做越大,眼看日正中天,却想不到惨遭灭门?

到底是谁,这么狠的手,这么大的能耐?

混刀口的生活,难免得罪人的,古大永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平日即使是地痞流氓也可凭了名号来兑喝酒的银两,这样的人,能与人结多大的仇?何况,他手中那口青龙刀,早已舞得出神入化,寻常人岂能奈何了他,这就奇了怪了。

走南闯北多年,袁十三深知,要一探究竟只能沉入水底,浮在水面是不关痛痒的,这也是他坚持的缘由,可是,眼下镖局的灾难摆着,的确难为无米之炊。老人家满脸怒火,恨不得喷血了。就在这时,有人说话了:我去。

众人抬头,是从小被总镖头送出去读书的大少爷,一个突然回来的人,一个连古二礼都不记得模样的人,这样的人,着急去送死,自然是受欢迎的。唯独袁十三糊涂了,问:“这小娃,谁啊?”

古二礼连忙说:“叔,这是我亲侄子古月,我大哥从小送出去的孩子。”

袁十三自觉昏了头,“大永什么时候还有个孩子?这孩子我怎么从没见过?”

带古月回来的,是镖局的老人,也是古大永的远房亲戚:吕厚,人称石头,人如其名,看上去多少木讷,被叫了几十年的石头,真名倒没几个人记得住了。

古二礼把目光盯在了吕厚身上,吕厚低着头走了上去,红着眼说:“前段时间,总镖头差人送信给我,说这么多年了,眼看大少爷也要成年,是时候回镖局了。总镖头一直觉得打打杀杀不是个事,所有从小……”说到这,吕厚已抽泣不已,这事很多人是知道的,袁十三也想起来了,记忆里,古大永是有一个孩子,可听说,两岁的时候发病死了,如今怎么变成了模样?

袁十三不打好气地顿起脚,骂道:“快别哭了,哭能解决事?一个个不成器的东西。”

古二礼一听,忙跪下了,哭道:“叔,你可要为我哥他们报仇啊。”

袁十三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过去,“你还好说,你这鬼模样,整天就知道喝酒,喝,喝不死你。”

众人一时都大气不敢出了。

袁十三横了众人一眼,独对这古月说:“小娃,你随我来。”

古月便跟着袁十三进了侧旁小屋。

人们不知道两人聊了什么,但第二天,古月就出发了。不久,江湖就炸开了锅,说日月镖局少镖头古月护送的乃是失传已久的武功绝学《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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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飞仙!

放在30年前,那是轰天震地的名字!

相传,它是天眼选出的古往今来百年难遇的第一高手莫奇登毕生所学荟萃。

天眼,一个最神秘的组织,每十年,它会发布一次武林高手榜,莫奇登,盘踞榜首30年。

30年前,莫奇登凭一己之力,挑战八大门派,所向披靡,空前绝后,那是何等的气势,自那,30年来,无人出其右。现如今,他的宝贝重出江湖了,怎能不让人心痒痒,何况,护送它的,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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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瘦弱的古月,凭谁看都不是当镖师的料。

人们不知道袁古两人在小屋里聊了什么,反正,袁十三走出门来的第一句话是:就这样,明天一早出发。

说罢,扬长而去。

接着便是古二礼把古月拉到一边,这差事本该他去,奈何家中惨遭变故,多方需要打理,只能委屈古月云云,古月一一承着,越发觉得这人古怪,怎么兄长被抹了脖子,他还这么多废话?古月自然不知道,这古二礼,本来就是不学无术的主,整天游手好闲、吹花访蝶,若不是古大永买了一家小酒坊给他打理,早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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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开始,古月并不知道自己要护送的是《天外飞仙》。遵照镖局的规矩,不问所托,只愿所达,只要不是官府追踪的赃物便没问题。再或者,也可能是袁十三怕他吓破了胆。

可,很快,他就知道了。

说起来,多少是一件滑稽的事,护镖的人知道所托之物是通过不相关的人的嘴。

古月至今记得当天的情形。

午饭时间,第一天走镖的古月悠哉晃哉,一路看花看水,时辰过得飞快,饿得饥肠辘辘时,刚好经过一个小镇,便进了一间小酒楼,点了一碗面一碟爱吃的酱牛肉。

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旁边的酒客在高谈阔论《天外飞仙》的厉害,添油加醋当年莫奇登挑战八大门派的壮举,唾沫横飞,不亦说乎,仿佛说的就是自个的事,又好像,这些事是他家策划的,老子天下无双。

声声入耳,古月却不以为然,心说,有那么厉害的功夫,不早上天了。

世人的悲欢总是不同。即便心中不屑,但还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坐等上菜,吃完了好上路。

可偏偏有人找上他了。

一个浓眉大眼,蓬头散发的粗俗汉子,嘴里叼根草!拴马的时候,古月就留意到了街对面眼观八路的他,如今,见到古月落座,竟大摇大摆走了过来,第一时间把一把生锈的大刀拍在了桌面,大腿往凳子上一抬,毫不客气地说:“看样子,阁下是看不起《天外飞仙了》?!”

古月再怎么没有江湖经验,也知道对方找茬来了,走镖第一原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说:“敢问兄台,《天外飞仙》是何宝典,为何小弟读书多年,闻所未闻。”

汉子大跳而起,“闻所未闻,哇哇,好大的口气,这是何等的气魄,不过……我喜欢。”复笑嘻嘻地坐了下。古月本还想问《天外飞仙》的厉害,汉汉子却一本正经的摆起了POSE,望着天,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古月莫名其妙,问:“你?”

汉子对于对方不知他大名之事,似乎也没感到冒犯,朗口说:“其实我不想说的,但告诉你也无妨,老子便是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改变社会风气,迷倒千万少女,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刀客,人称平川一把刀,温成敏是也,你也可以叫我温先生。”

古月觉得滑稽极了,却只能憋着笑。

旁边的人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看耍猴般看着。

古月学着端着,见惯世面般,点了点头。温成敏欺过了身过来,嬉皮笑脸地说:“这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古月后缩不及,差点没被他撞倒,唯唯说:“知道的,自然知道的。”也就在这时,温成敏在古月耳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心满意足地坐了下,看到古月的表现,笑了:“别紧张,有什么好紧张,虽然我光芒万丈,但也不用这么紧张,千万别紧张,生活嘛,多大的事,都是P,放了就行了。我嘛,也没别的事,就是啊,就是盘缠被小人偷了,——别多想啊,我呢,是故意放他一手,谁还没有个走眼的时候呢。这不,饭点了,肚子里的神仙叫喊得厉害,你呢,赏口饭吃。当然啦,我也不白要你的吃,我平川一把刀像白吃的人嘛,不像,肯定不是,兄弟,这么说吧,别的呢,咱没有,打架功夫,那是一流,方圆几百里,你可以去打听,我说第二没敢说第一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提我名字,好使。”

古月正愣着,看着温成敏一惊一乍的表演,不知如何作答,恰好此时,一行人进了店来,温成敏一见,连忙埋下了头,生怕被来人瞧见模样,可怕啥来啥,领头那人径直来到了他跟前,拎起扇子,毫不留情,对着他脑袋就是一下,“啪”的一声,说:“一把屎,你又在欺负外乡人?”

一把屎是温成敏的外号,缘由是他逢人炫耀自己平川一把刀的功夫,但又常常一招不敌,便被讽刺哪是什么一把刀,明明一把屎。

古月抬起头来,只见那人,玉面无瑕,剑眉入鬓,不怒自威,好不潇洒。

温成敏如临大敌,缓缓抬起了头,满脸堆笑:“七爷,外人面前,留点面子,留点面子。”

来人嗔道:“那还不快滚!”

温成敏看了看古月,忙不迭地跑开了。

按理说,人家帮了你,理应道谢的,可当古月起身,人家早走开了,好像这事,只是人家的“举手之劳”。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古月满心的羡慕,心里说,真乃翩翩公子是也。

这时,饭菜也上来了。古月坐下,刚想端过来吃,一人十分火急地跑了进来,二话不说抢了走,边扒拉嘴中边振振有词:“你别说,这面,还真有劲道。”

小二急了:“一把屎,你这坏的啥事?”出手要打。古月拦了住:“就让他吃吧,再给我来一碗便是。”同时掏出钱递了过去,小二这才甩下白眼走了。

温成敏看着小二走开,小声骂道:“你看看,这世上,真是什么鬼都有,势利眼,爷爷跟你说,上辈子,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这大抵就是温成敏的聪明,这辈子比不上,就拿上辈子呛你。

周边的人这时再按捺不住了,纷纷说,“吃完赶紧滚吧,臭烘烘的”、“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我看你啊,不是什么屎,是天下第一不要脸”……

温成敏却似乎全然没听在耳里,不管不顾,吧唧有声,一顿操作猛如虎,大饱朵颐。终于吃饱了,才站了起来,伸起懒腰,骂道:“你们一个个,有一个算一个,人模狗样,我吃你的了吗,要你的了吗,睡你家婆娘了还是怎么着?我告诉,爷爷阔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

说完,也不顾众人的咒骂,大摇大摆出门去了。

这才落了清净。

众人替古月不值,说他好欺负,助长了恶人邪气。古月只是听着,反复确认温成敏方才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东边来了一只鹅。

这是个暗号。

明给他的暗号。

明说,一路上,会派一个人保护他,温成敏就是那人?这么不靠谱的一个人?

正想着,抬起头,迎面走来了一人,原本坐在边落里的一人。他走过来,古月才看清了,是一只独眼,一只伤口还带脓的独眼。仿佛刚受的伤,眼圈肿得老高,眼珠已全部坏死,有如开裂的黑湖里飘着渗人的白。

独眼越走越近,古月内心发慌,吃了一半的面,差点都要吐出来。

独眼似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不慌不忙坐了下,说:“想不到啊,古大少爷这么好欺负。”

古月警惕起来,假装镇定地抹了抹嘴,说:“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独眼龇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古大少爷难道想连祖宗都不认啦?哦,对,我怎么能欺负一个刚被灭了门的秀才,这样吧,你把东西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古月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说:“我不明白阁下说的啥。”

啪的一声,独眼拍桌而起:“给我,你不就明白了。”

古月站了起来:“阁下真的认错人了,告辞!”

独眼却没有追上去,只是是悻悻地说:这地儿,可不是古大少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古月停下了,顿了顿,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最妥当。

可是,正如独眼所说,这地方,岂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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