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十四年冬。
大雪纷飞。
大齐帝城天都万里银装,恢宏城门下,守卫身披甲胄戍立两侧。
一辆破旧平板车缓缓从城中驶出。
拉车的是一个消瘦男人,一身素缟麻衣,神色谯偯。
途经百姓见状纷纷咒骂不假辞色。
那车上的尸体,正是前大齐御史,程先地。
城门外。
身披黑色大氅内衬素色锦衣的李开阳,静静地注视着程先地的尸体出城。
三个月前,北庆大军突袭大齐北境。
镇守北境的燕王李开阳领兵十万,令北庆大军铩羽而归。
燕王趁机北伐,一路高歌猛进,连拔北庆七城,北庆大败,不得已派遣使者来大齐议和。
大齐北庆早有盟约,此战,北庆失约在先,如今兵败,正是大齐开疆拓土乘胜追击之良机。
然而齐皇竟同意议和。
御史大夫程先地接连上奏,谏言不可议和,均被拒。
北庆割地赔款,此后愿为大齐附属年年缴贡,此外,北庆将派皇子南宫颜为质,以示臣服之心。
使者尚未离去,程先地再谏言,北庆之乱承燕王骁勇多谋,程先地上奏为燕王请功。
齐皇下旨命燕王返回天都。
旨意尚未抵达燕王封地,天都城中有士子联名状告御史大夫程先地徇私枉法,收受贿赂。
齐皇降旨将程先地押入大牢,着刑部与大理寺,彻查!
历时三日,程先地之罪便铁证如山。
齐皇盛怒,程先地斩首示众,凡与案者,一并斩首,程先地亲族流放南疆。
……
天都南三十里,青云山。
愁云惨淡,大雪纷飞,险峻山陵万籁俱寂。
一座新坟悄然立起。
竹竿高挑白殓无风自动,坟前香火袅袅。
程先地被判斩首,亲族流放,陈缺乃是程府管家之子,感恩程先地生前对他一家照拂有佳,故而披麻戴孝送程先地入土为安。
怎料坟茔封土之后陈缺焚香祭拜之际,有人从他身后突袭,陈缺倒地当场死亡。
陈缺死后不久,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玄光从天而降落入他的眉心。
一刻钟后,一队人马来到青云山,在程先地坟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陈缺。
……
皇宫。
逸仙殿。
齐皇卧于龙榻之上,明黄色的龙袍在灯火映照下散发威严之气。
外面的雪仍旧在降,这是大齐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是齐皇的眸子里却略显阴沉。
如今大齐看似国力强盛,似一条巨龙镇压诸国,实则外强中干,内忧外患!
北有北庆,西有西楚,另有夏、涼、巫、卫、天乐等小国群狼环伺。
大齐境内,六位藩王驻守边境,个个屯兵百万,兵强马壮,一旦齐皇薨逝,难保藩王不会揭杆而起!
朝堂之上,右相黄殿臣即是两朝元老,亦是当朝国丈,为百官之首,国母皇后是他女儿,大皇子是他外孙,黄殿臣拥立大皇子为太子之心昭然若揭。
三皇子之母刘贵妃,其父乃当朝太尉。
四皇子之母孔娴妃,其父乃当朝太师。
三方互相掣肘,方使朝局得以稳定。
可如今这勉强维持的平衡已是大厦将倾,齐皇恶疾缠身,命不久矣,他死了,大齐必乱!
就他的这几个皇子,没有一人能堪当大任,即便坐上了皇位,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傀儡,任人摆布!
内务府总管成海来报,燕王已至,请求面圣。
齐皇倏然回神,他的二皇子回来了,那个令他忌惮的逆子,回来了!
“让他候着!”
逸仙殿外。
李开阳望着这座宏伟的大殿,眼中不见丝毫波澜。
成海传旨,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一杆枪立在雪地里,站的无比挺拔。
雪花飘飘,渐渐地没过了他靴底,大氅的黑色长毛积下一层白雪,雪花融化成冰水早已将内里长袍打湿,可李开阳自始至终一动未动。
精雕细琢的冷峻面庞上挂了一层雪水,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雾了他的眼睛,被冻的惨白的脸上覆着一层冰霜,但目光永恒般的坚毅。
逸仙殿里是他的父皇,但不是他的生父,他的父王是齐皇的亲弟弟。
在那场夺嫡战争中,他父王为保齐皇登基而亡,之后他便过继在吕贵妃身下,成了大齐的二皇子。
齐皇忌惮他,因为他和他父王太像了,文成武就,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他才是大齐太子的不二之选。
可他不是齐皇亲生,而且,他和他父王太像了。
看到他,齐皇便会想到他的父王,那个比齐皇更适合坐这个皇位的人。
“南疆八百里急报!”
“报!!南疆八百里急报!!”
“报!!!南疆八百里急报!!!”
一道道急报声,声声递进!
内侍穿过宫门一路疾行,穿过天启殿,协政殿,穿庭过院,直抵逸仙殿!
李开阳恍然回神,看到逸仙殿的门终于打开,成海走了出来,那名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殿门前!
成海大惊失色,接过急报立即返回了逸仙殿。
片刻后便听到逸仙殿内齐皇盛怒,以及成海惊呼的声音。
李开阳毫无波澜,很快,成海前来宣道:“宣燕王进殿!”
李开阳缓缓拱手一拜,正欲迈步,结果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缓缓地走进了逸仙殿。
出事了!
那道急报!
若非如此,齐皇不会见他。
逸仙殿内。
器皿滚落在地,满地狼藉,齐皇坐在龙榻上,面容憔悴,他的手里紧攥着那份急报,急报上血迹未干,那是齐皇气急攻心呕出的心血,此刻他在强打精神。
李开阳面无表情,来在龙榻前叩拜道:“儿臣拜见父皇!”
齐皇盯着李开阳,半天后,沉声道:“你知道朕因何召你返回天都吗?”
李开阳头抵在地,答道:“北庆大军突袭,父皇尚未降旨,儿臣擅动刀兵,违抗军令,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齐皇只觉得喉咙里燥热,还是老样子,李开阳大退北庆大军,功大于过,朝中都有人在为他请功,齐皇本意是想削李开阳兵权,把李开阳留在天都,只是现在……
“你退敌有功,北庆大军突袭,你临危不乱,果断出击,乃是大功一件,若朕执意罚你,朝臣会有异议,天下人会诟病,那些边关将士会因此心寒!”
齐皇激动的咳嗽了一声,成海见状想要上前,被齐皇瞪了回去。
李开阳聪颖至极,他知道齐皇想要做什么,换作以往,齐皇不会这样直来直去,可现在,时不待我!
李开阳微微蹙眉,等待齐皇的后文。
齐皇继续道:“朕,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陛下!”成海跪倒,哭出声来。
李开阳震惊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齐皇,这才发现,此刻的齐皇面色惨白,竟真是油尽灯枯之象!
“朕召你回来,是想问你,朕欲立十三为太子,你可愿意辅佐他?”
立十三皇子为太子?这个决定令人意想不到。
十三皇子李开民,虽不是诸皇子中最年幼者,但是与他的几位兄长相比,他还太小。
十三皇子母妃吕贵妃,也是李开阳名义上的母亲。
齐皇立李开民为太子,真正考验的却是李开阳!
朝堂之上三党相争之局久矣互相掣肘,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无论立谁为太子,都会打破这一平衡。
李开阳心惊之余,开始仔细回味齐皇的话,十三弟年纪尚轻,在诸皇子中并不出众,但是与他关系最好,比亲兄弟还亲。
齐皇立十三为太子,是想让他仿他父王,辅佐十三扫清异党,登基皇位!
这一步,是险棋!
李开阳从未显露过逆反之心,但只要他想,他才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齐皇让李开阳辅政李开民,就是在赌李开阳会和他父王一样。
南疆乱了,镇守南疆的七皇子为巫国所擒,巫国大军压境,不日便会抵达勤王封地!
齐皇受此打击,病情加重,自觉时日无多,这才不得不兵行险招。
李开阳久久没有答复,齐皇挥手让成海退下,噗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
“父皇!”李开阳起身上前,将摇摇欲坠的齐皇抱住。
齐皇扭头看着李开阳,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望着李开阳的面庞,依稀能看到他王弟的影子,血脉相连,同胞兄弟。
“你想当皇帝吗?”齐皇很虚弱,但声音依旧透着一股威严。
李开阳摇头:“父皇立十三弟为太子,儿臣便辅佐太子,保他成功登基。”
齐皇笑了,李开阳说的很认真,不管是不是真心话,他说话的模样,让齐皇再次想起了他的王弟。
“你比十三年长,论文才,你是诸皇子中最具才情者;论德行,你在封地内勤政爱民;论武略,你足智多谋骁勇无双。朕老了,即是有朝一日你自立为王,朕也看不到了……”
“父皇!”李开阳惊坐而起跪俯道:“儿臣对天起誓,必忠心拥护太子,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齐皇冷冷地盯着李开阳,“记住你今日的誓言,你们都是朕的皇子,你和十三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你们要一起守护我大齐,使大齐万世昌盛!”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生,保大齐太平安乐!死,铸大齐不朽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