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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叶掀两人回到客栈,迎接他们的是步摇劈头盖脸一顿训,两个已经在武道上跨过门槛登堂的少侠,被一个弱女子训得毫无还口之力,刘一手险些双腿一软跪下来,旁边站着客栈老板的两个孩子,正在看笑话般看着他们,即使被刘一手故作凶狠地瞪视一眼,也没有害怕地跑开,反倒是笑得更开心了。

步摇看见这一幕,也不再责怪两人的不守规矩,朝两人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叶掀两人看见这一幕,也各自在心中叹了口气。

两人离开步摇去外头闲逛,其实是早先时候三人在商队后头讨论出的计策。

步摇已是将两人视作一根绳上的蚂蚱,自然将心底的算计全盘托出。她此次远行,除了运送物资完成那个巨额交易外,还有一个步青云亲自交待步摇的任务,这个任务也涉及将幕后黑手钓上水面的谋划,必须尽量转移其他人的关注,这就需要步摇脱离之前一直并肩而行的叶掀两人,独自行动。

步家家主步青云在几年前一次拜访故友中,并没有带上洪当关和杨汉等步家客卿,只是带了几个贴身亲卫,而就在这一次,他得知了这间式微客栈的存在以及老板夫妇的身份。

步摇假装要求两人带着自己去检查围栏的损坏,刚出客栈拐到侧面,刘一手便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不禁问道:“那个独臂老板,真的是二十年以前偷遍整个大夏的侠盗‘探金鼠’?”

步摇点了点头,道:“是的,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一个根底远在抚州城的商贾查出来,不过倒是也并未做多余的掩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照这样看来,客栈的老板娘,十有八九是当年追捕‘探金鼠’的荆湘城第一捕快骆小花,他们两人相爱相杀的故事可是被写成了话本,还到处被说书先生演绎呢。”

刘一手想到鼎鼎大名的侠盗“探金鼠”居然断了一臂,流落到在这荒郊野岭经营客栈的地步,内心唏嘘不已,黯然道:“我之所以走上侠盗这条路,或多或少也受到了‘探金鼠’的影响......”

叶掀倒是对这些江湖轶事不甚了解,打断了两人的思绪,说道:“你跟他提了什么条件?”

步摇轻轻靠在瘴楠竹围栏上,伸出左手,用右手手指掰着左手手指,说道:“我跟他说,首先,步家会让他们升任首席客卿,修炼资源与日常生活开销都由步家承担,另外再赠送他们一百块上品灵石。其次,步家对他们夫妻俩当年的恩怨不甚了解,但是可以提供支持,助他们报仇雪恨。最后,步家许诺,只需要他们为步家效力五十年,五十年后,步家对他们的帮助依旧,但随他们自由离去。”

叶掀和刘一手瞪大眼睛盯着步摇,齐齐咽了咽口水,“一...一百块上品灵石?那不是相当于世俗界的五百万两银子?”

步摇看着他们的反应,蓦地脸色微红,问道:“我不太了解修仙界,是不是一百块上品灵石太少了?”

面对这个大小姐的疑问,两人也只能干瞪眼,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来自大宗门、理应见过大世面的修仙者,叶掀也无奈地说道:“我进入山海阁时间有限,对这些也不了解。话说回来,老板二人如今算是什么境界?”

“他们两人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之前都是走江境武者,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是否更上一层楼。”刘一手察觉到步摇的疑惑,笑嘻嘻说道:“我的境界是二品,体内气机可瞬间游走千里,是世俗界所说的‘天生神力’。你家的洪客卿是一品,体内气机不再像二品境那般还需要在一气力竭时百般小心地换上一口新气,而是可以一气连一气,生生不息,算是在纯粹武夫这条路上登堂了,所以一品武者又被称为登堂境。但在刚入登堂境时,一口气始终是有强弱有盛衰,这就需要纯粹武夫在这一阶段里不断精纯自己那一口武者真气。登堂境以上是走江境,体内气机已经精纯到己身极致,不再有强弱盛衰之别,真气在此时犹如蛟蛇走江,于经脉中循环游走。而当那一口精纯的武者真气进一步积蓄增长,在经脉中的游走速度达到己身极致,便可走江化龙,再等一层楼。”

“走江境武者相当于聚灵期修仙者......一百块上品灵石真不算少了。”

叶掀说完,发觉就算三人在这里纠结到天黑也难想出破局的方法,便打算先回客栈走一步算一步。但是走到客栈门口,发现有两个身影似乎在这里等候了许久。

步摇看着这两个似乎在等着他们的孩子,微笑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双手交叉在身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又抬头瞥了眼自己的哥哥。小男孩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开口道:“你们是不是把我们客栈的围栏弄坏啦?”

步摇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看向叶掀两人,得到叶掀摇摇头以作回应,表明这两个孩子应该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指示步摇按着小男孩的问话接下话题。步摇蹲下身以便与小男孩平视,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友好笑容,说道:“我们很抱歉,不过我们会做出赔偿的。”

“那......那我能......提出一个要求吗?”小男孩好像是看到了希望,支支吾吾开口道,不过话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叶掀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妹。两人都很瘦小,打着补丁的衣服下皮肤黝黑,哥哥长得像客栈老板,而妹妹则是更像老板娘,但是似乎两人都没有遗传到父母的外向与健谈,哥哥在说话的时候依然紧握着妹妹的手,妹妹也是低着头盯着已经破了一个洞的鞋子。

“你们能不能帮我们写几幅春联?”小男孩在说完这句话后也立刻低下了头。

“春联?”步摇疑惑地问出口后,转过头看了看贴在客栈门口的那对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春联,红色已经被风沙染得泛黄,“春联可以作为补偿吗?”

不得不说,步摇身上的温婉大小姐气质可以让许多人都卸下心防而选择信任她。

小男孩发现这个始终微笑着的大姐姐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胆子大起来后声音也跟着响亮了起来,说道:“可以的!因为大姐姐看起来像是读过了许多书的人,一定能够写得比桃源县的穷秀才好!爹爹和娘亲都没读过书,上次有一批客人来住店的时候,他们说我们客栈的春联写得不好,内容寓意与风水相冲,所以今年的生意不会很好,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我希望大姐姐能够给我们写几幅春联,这样明年客栈生意好了,娘亲就会给我和愿安买糖葫芦吃!噢,对了,我叫岑探花,这个是我的妹妹,叫岑愿安。还有就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想要大姐姐教我们识字!”

步摇站起身,左手牵着岑探花,右手牵着岑愿安,一边跟两人进行着—“识字?你们没有去学堂吗?”,“没有呢,我们每天都待在客栈里帮娘亲摘菜,也没有钱去上学”——对话,一边带着两人往客栈里面走去。

刘一手也想跟上他们,但叶掀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是眉头微皱地看向客栈深处的柜台方向,发现刘一手欲行又止的样子,叶掀感到一阵好笑,轻轻地拍在刘一手的背上,示意他不用在意自己。

等刘一手与步摇三人进入客栈某个房间后,叶掀才走向客栈的柜台,远远看着空无一人的柜台,其实老板正趴在柜台上睡觉。

叶掀弯曲手指敲了敲柜台以示招呼,本来就没有睡着的客栈老板一改之前的谄媚笑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用仅剩的那只手托着下巴,平静地看着叶掀,笑道:“是来当说客的吗?先说好,我可对金钱和修炼资源不感兴趣。”

叶掀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以前荆湘城的风云人物,而后转头望向那扇在四人进去后并未顺手关上的房间门,说道:“刚才你的两个孩子说要让我们赔偿围栏的毁损。”

显然这不是客栈老板的主意,他对此也有点意外,略显歉意道:“不好意思,管教无方。围栏而已,不值几个铜板,不用贵客赔偿。”老板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心里也不认为这个刚刚筑基的少年能够破坏瘴楠竹。

“他们想要步摇写几幅春联,并且教他们识字。”叶掀说完,收回的目光重新转向独臂男子,对方的沉默也在意料之中,“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考量的,但是这让你们躲避尘世的世外桃源,对于你的孩子们来说,可能就是一座牢笼。”

“你很聪明。”本名叫做岑良的男子舒展了紧皱的眉头,露出苦笑,“知道我这条手臂是为何断的吗?”

叶掀没有预料到这个话题还会扯上对方的手臂,但也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岑良从柜台后站起身,走到柜台与一旁摆放整齐的桌椅中间,猛然对叶掀打出一记冲拳,虽然没有预想到对方会暴起伤人,但是结果还是出乎叶掀所料,这个曾经看过走江境风光的男子完全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轻飘飘的普通一拳,力量连一个三品武者都不如。

岑良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为了能够与小花过上没有纷争的生活,金盆洗手的代价便是我的一条手臂和全身武功。是不是觉得那个小姑娘提出的条件不值?”

当年岑良出身不错,是西蜀州一个武学世家的次子,不同于那些家里要么有钱要么有势的纨绔子弟,他从小就嫉恶如仇,可以说是那些纨绔的克星,并且这个表面瘦弱的少年对家族里传家的一门身法的领悟度甚至被誉为岑家历代最高。

但即便有过人的武学功底,还未及冠便在武道上登堂,这正义凛然的性子也并不适合继任家主之位,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次子。

所幸岑良本身性子就更憧憬逍遥快活的江湖侠客,及冠后便离开家乡,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以“探金鼠”的名号劫富济贫。

也是在这个时候,荆湘城捕快世家骆家的小女儿离家出走,虽然并未如愿进入衙门成为一名在编女捕快,但骆小花不仅数次抓住了连作为荆湘城名捕的父亲都无法抓住的逃犯,而且还依规送往衙门,绑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所以荆湘城第一捕快的名头很快就落在了这个正值桃李年华的女子头上。

风头正盛的侠盗很快就被初露锋芒的女捕快盯上,可惜即便骆小花在武道上比岑良多走了几步路,但凭依着对家传身法的熟稔,岑良也不曾被骆小花碰到过衣角,反倒是骆小花数次在追捕途中遭遇危险,被虽然对其十分厌烦但依然于心不忍的岑良搭救,一来二去,两人便互生情愫。

但是作为一名劫富济贫的侠盗,岑良不可避免会得罪一些招惹不起的大人物,这对神仙眷侣刚刚互诉衷肠,就遭到了一些有权有势的名门世家派遣境界只高不低的武者四处追杀。

曾经受到岑良帮助的百姓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恩人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纷纷奔走相告,希望被视为礼制正统的儒家书院介入。

大夏立国自然不是凡间流行的“天命所归”的说法,依靠的力量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遍布大夏境内各地且传承悠久的儒家书院的支持,皇埔家在坐稳江山后,虽然没有重现过去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重儒兼法抑佛道的趋势,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见,所以百姓在得到儒家书院首肯后的请求,皇埔家不得不予以高度重视,即使那只是荆湘城的一座名声不显的儒家书院。

为了既安抚民众,也不至于跟在大夏境内根深蒂固的名门世家彻底撕破脸皮,大夏皇帝便驱使同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和缉事机构“隐龙”首领的大宦官魏甫贤前去与世家谈判,最终结果便是以岑良断去一条手臂和废弃全身武功为代价换世家不再对其进行缉杀。

叶掀静静听完岑良夫妇的故事,没有做出评价,只是问道:“老板娘是登堂境,还是更上一层楼的走江境?”

察觉到岑良细微的表情变化,叶掀确定了答案,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手指富有节奏地轻敲木质柜台,说道:“步家可以给你们一家人一个新的身份,相信抚州城首富的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你们两个在步家隐姓埋名,你们的孩子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也可以结识一些......嗯,同龄的朋友。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在叶掀话音落下后,交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过很快就被一阵由轻快变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两个小孩儿各自手抱着几幅春联和一本蒙学书籍,分别是《论语》和《孟子》,书不是全新的,大概是步摇翻看过几遍的旧书,但好处是有她读书时的随笔,孩子们达成愿望的快乐在眼见到爹爹正在与那个白衣大哥哥交谈时便被紧张和胆怯替代。

叶掀朝两个孩子眨了一下眼睛,往刚才两个小孩子出来的房间走去,打算将商谈结果告知正在收拾笔墨的步摇和刘一手,背后没有传来男子的训斥声。

岑良看着眼前自以为犯了错后低着头等着挨训的骨肉,伸出仅剩的那只手,揉了揉儿子鸡窝一样的头发,笑骂道:“臭小子,怎么才讹了他们几副春联和两本书,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有些人出生就不愁衣食住行,有些人从小就学会操持家务、精打细算。

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柴米油盐的生活不止价值黄金千万两。

叶掀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探花,愿安。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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