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西南边陲,山脉如屠刀,河谷如檐槽,似乎天地之间有巨大的马车从这里来回碾过,留下无数高山深谷。纵然是修行有成之人,也不免感叹山关难越,更别说野兽、凡人,只能望山而叹,束手而回。
蛉虫载着屠离休等人,摇摇荡荡寻到大沼泽,在空中盘桓许久,终于找到瓮㼜瘿所说的大椿树断枝。可那截木头泡在沼泽中,周围都是不知深浅的泥水,无处落脚。蛉虫来回寻找,远远地找了个稍显宽敞、也无泥水的地方歇下来,将几人放到地上。屠离休摸一摸着蛉虫的大触角,道:“多谢相助,这里的事就由我们处理,你先回去吧。”蛉虫摇摇脑袋,振翅而起,向六方居飞去。
此地和大椿树断枝隔了不知道多远,一眼看过去,全是连绵无尽的泥沼,连个坚实的地面都找不见。这样恶劣的环境,几乎无处下脚,更别说去大椿树断枝那里看看了。
赤颍瞳看着望不到头的烂泥坑,嘴都撇歪了:“这破地方,都烂成一锅馊汤了,一点生机也没有,真的能在这里找到时元么?”
臣九虫道:“既然来了,先找找再说,也许就能于腐朽中见生机。”
屠离休道:“这里到处都是泥潭,咱们寸步难行,要怎么找呢?”
臣九虫道:“这个倒不难,且看我的手段。你们先替我拔些杂草来。”屠离休和赤颍瞳见臣九虫胸有成竹,知道他有好法子,就赶紧按吩咐去拔草。胡青华也从赤颍瞳腰间的袋子里窜出来,嘴巴爪子并用,帮忙薅草。
忙活一会儿,搜集了一大堆的野草。臣九虫挽起袖子,拿了几根木棍,在泥潭边和了一大堆稀泥。赤颍瞳打趣道:“法师,你怎么在这里打起泥巴墩子了,又让我们拔这么些草来,难道是要在这里修个茅草屋么?”
臣九虫呵呵一笑:“妹子真会开玩笑,修个茅草屋,是要在这里过冬么?我是要弄个泥巴傀儡出来,替咱们探路。”
“泥巴傀儡?法师还会驱使傀儡的法术呐?”
“这有什么难的?死尸和傀儡都是没有灵魂的死物,我能驱尸御鬼,自然就能操纵傀儡。”
臣九虫将收集来的一大摞杂草扔进稀泥巴堆里,搅和两下,又将几根木棍也扔进去,闭眼默念法咒,忽然睁眼,叫一声:“起!”
从稀泥巴堆里慢慢站起一个泥人来,木棍做骨,杂草做筋,泥巴做肉,竟然也有个囫囵人样。臣九虫又掏出一张符纸,贴在泥人身上,伸手一指,那泥人前进后退,左冲右突,甚至比正常人还要矫健。
赤颍瞳看着稀奇,忍不住叫好:“法师真是好手段!这泥巴人看着倒是奇巧得很。”
臣九虫道:“这里荒凉,无死尸可用,就塑个泥巴傀儡出来,让它替他们蹚过沼泽,去看看远处大椿树的情况。”
赤颍瞳笑着拍手道:“这烂泥巴窝子,正好用烂泥巴人去走动,妙得很,妙得很。”
臣九虫用手一指,泥巴傀儡立刻迈开步子,跳进沼泽,踏着不知深浅的泥水,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臣九虫就在沼泽岸边做法,用泥人的眼睛去看此地虚实。
沼泽里蚊虫肆虐,水草纠结,也无路可寻。泥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探,虽然比之凡人灵活了不少,但在这泥水中,依然行进得很艰难。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截大椿树断枝跟前。
说是断枝,其实是一根硕长无比的巨木。巨木陷在沼泽地里,只露出来的便有数十丈之长,埋没在泥地里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泥人走近断枝,仔仔细细地观察,椿木泡在泥水里不知有多长时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水草像蛛网一样罩在枝丫上,更显死寂。各样的鱼鳝蛛虫聚集在椿木之侧,稍有响动,便四处逃窜,尤为惊悚。这截椿木死气沉沉,毫无神木气概。
纵然如此,也不能轻易就走,还要再查看查看。泥人绕着椿木,边走边看。走到一处,却见一个硕大的树洞,里边乌漆抹黑,不知深浅,但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若是凡人到此,见到这么凶险的地方,自然是万万不敢进的,可泥人就不一样了,就算有什么闪失,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泥人拔腿就进了树洞。洞中一片漆黑,不能视物。等了一会儿,才渐渐适应。借着微弱的光,四下扫视,看见枯索的洞壁上有些异样。凑近了一看,泥人不由得一阵狂喜,原来这洞壁上竟然长出了颗颗嫩芽!
这真是意料之外!没想到枯木之内,竟然暗藏生机,看来,这截椿木大有玄妙啊。泥人用手摩挲良久,忍不住细细欣赏。忽然,身后传来响动,泥人连忙转身,头一抬,便发现一只挺直了身子的硕大蜈蚣!蜈蚣的大嘴微微颤动,两根触须在空中来回摆着,长长的身子隐没在黑暗之中,仅露出的几对细腿像是铁耙子,更显凶悍。
泥人毫不迟疑,扭头就跑。只听身后叮叮咚咚声音不绝,那是大蜈蚣追过来的声音。泥人拔腿狂奔,却终究慢了一步,被蜈蚣追上,一口咬在胳膊上。泥人奋力一挣,甩掉胳膊,继续逃去。
未走几步,泥水里冒出连连的气泡,似乎是什么东西要从沼泽地里钻出来。泥人避开冒气泡的位置,想从边上溜过去。刚走两步,忽然脚底一紧,一个什么东西缠住了泥人的腿,泥人还想挣扎,脚底的东西却猛地一拉,将泥人整个儿拖进水里去,瞬间没了踪影。
远处干岸上的臣九虫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正在用泥人之眼查探,泥人被瞬间吞噬,自己似乎也瞬间被拉进了烂泥塘之中。
屠离休见臣九虫的额头渗出冷汗,连忙问:“法师看到了什么?”
臣九虫心有余悸,擦擦汗,道:“这沼泽池里藏污纳垢,不知道蛰伏着多少毒虫猛兽。亏得先用泥人去看了看,否则有多少条命,也得搭进去。”
赤颍瞳的好奇心被引了起来,问到底看见了什么。
“先是一条大蜈蚣,咬断了泥人的胳膊。匆忙逃跑的时候,泥水地下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缠住脚,把整个泥人一下子拖入了水中。”
赤颍瞳撇了撇嘴,道:“这个地方这么凶险,那还呆着干什么,不如赶紧走。”
“走?大椿树断枝就在沼泽中间,树洞里已经发出了嫩芽,难道不去看看?”
赤颍瞳本来还挺讨厌这个地方,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有了精神:“树洞里有嫩芽?那岂不就能找到时元了?好事!好事!那咱们就留下。什么毒虫猛兽,不过是些大虫子罢了,不值一提。”
臣九虫笑道:“这妹子真是没个准。要走要留,你是张口就来。”
赤颍瞳“嘿嘿”笑道:“那你别管,我兄长的事情要紧。”
几人还在说着话,沼泽池里却泛起阵阵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水底游过来。臣九虫立刻警觉起来,招呼大家远离岸边。忽然,泥水猛地翻起,从中跳出一个大怪物,泥水飞溅之时,一条大舌头远远地喷过来。臣九虫大惊失色,还未有什么动作,就立刻被大舌头紧紧裹住,扯向沼泽。
屠离休慌忙伸手去拽,旁边的赤颍瞳却早已执剑在手,跨一步,“唰”地一挥,将那怪物的舌头斩断,救下了臣九虫。
那怪物受了伤,立刻“呱呱”大叫起来,在沼泽地里摇摆个不停。这下才看清,这个大怪物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癞蛤蟆。癞蛤蟆叫个不停,周围沼泽地的泥水都泛起水泡,水草也都纷纷散开,不知道有多少毒虫正向这里聚过来。
屠离休见势不妙,道:“此地凶险,先离开再说。”赶紧扶起臣九虫,三人拔腿狂奔,向远离沼泽的地方退去。
跑了一阵,身后嘈嘈切切的追逐声却并未消失,看来这些毒虫一点也不死心。三人疾奔之余时,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条山道,蜿蜒而上。臣九虫遥指道:“毒虫都是沼泽之物,不善攀援,咱们顺着小路向山上爬,就能脱险。”三人立刻顺着山道爬上去,果然,爬不多远,身后便没了追赶的声音,总算是摆脱了那些毒虫。
这山道起初乱糟糟的,杂草乱枝丛生,爬上几里,竟然渐渐整齐起来,杂草都被梳理到路两边,显然是有人整理过了。几人颇有些惊诧:这荒山野岭的,难道也有生灵的踪迹?再走一会儿,发现一处断崖,再无向上可能。
几人正要回身离开,赤颍瞳却指着前方道:“看,那是什么!”
顺着指尖看过去,灌木掩映之中,似乎是有石头砌成的台阶。几人拨开树丛,果然又见一条石阶,在树林中蜿蜒而上,不知尽头。有石阶,必是有人活动!怪哉!此地在群峰叠峦之中,数千里了无人烟,竟然也有生人踪迹?
赤颍瞳道:“此地无故出现人迹,非仙即妖。大家务必小心。”
屠离休道:“能把山道石阶整理得这么干净,大约也不是暴戾之人。已经到此,何妨上去看看!”
臣九虫点头道:“反正山下有毒虫堵截,无处可去,上去看看也无妨。”三人便拾阶而上,要去山峦之上看个究竟。
爬了许久,穿过几层云海,终于到了山顶。林雾缭绕之间,看见石阶尽头有一个极为宽阔的山洞。山洞中陈设着石桌石凳,洞壁上凿出八九个石室,青藤做门墙,山花做装饰,虽然是个野山洞,却有着满眼的春意盎然。
三人悄悄走过去,也不敢贸然声张,只是隐在一棵树后,盘算着如何打探虚实。
忽然,一间石屋的门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个年轻人,端着一盆浆果,到了一个石臼前,将浆果倒进去,拿石锤一下一下捣起来。
赤颍瞳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悄声道:“怪了,此人怎么如此不平常?”
屠离休问道:“怎么不平常了?”
“这个人看着年轻,其实已有千岁,想必是个修行深厚的人。其面相上看着精神矍铄,实际上气韵衰败,似乎身染重病。”
屠离休道:“莫非是山鬼兽妖之流?”
“他年岁太久,一时之间,我也看不出来。”赤颍瞳道,“不过,这人十分平和,身上毫无戾气,倒不像是个野妖怪。”
“既然如此,何不上前打个招呼,也正好问问是何人何地。”
臣九虫和赤颍瞳点头同意。几人便整理衣冠,从树后走出来。屠离休迎着那人走几步,远远地作揖:“居士,叨扰了。”
那人听见问话,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将屠离休上下打量一番,丝毫不见一丝慌乱,道:“这里山高林深,地形陡峭,从未有外人进来过。你们是谁,从何而来?”
屠离休道:“我们是山外的修行之人,因为躲避毒虫追赶,误入此处。多有冒犯,请恕罪。”
那人放下石锤,道:“原来也是被毒虫侵扰。既然是修行之人,不如进洞中小坐。”将手摊开,做一个邀请的姿势。
屠离休几人便走进山洞中,围坐在石桌前。那人从石屋中拿出许多山果来,热情地招待他们。聊不上几句,从石屋中又走出许多人来,坐在周围,同几人交谈。这些人也都十分谦和,言谈举止让人倍感亲切。
屠离休等人以礼相待,山洞中的人也十分坦诚。聊了一会儿,屠离休终于弄清楚这些人的来历。
他们果然不是凡人,而是山中树木的精气化身。蜀南的山中,人迹罕至,是鸟兽草木的世外乐园,此地的树木生长得尤为繁盛长久,就算存活千年以上的神木,也十分常见。
本来一切安好,可世事无常,山间忽然爆发数千年难遇的大洪水,冲垮了无数河谷。山川崩颓,万物蒙难,而山间的这些神木也被尽数冲毁,一个个都淤陷在洪水形成的大沼泽中,成了污泥塘中的烂木头。
这些神木久经岁月,已经有了灵性。虽然木身被困,但是精气却萦绕而出,化作人形,徘徊在泥沼边上。可惜又被沼泽中的毒虫追逐,无奈一步步逃离,直至这荒山之颠。这些木灵在山上寻到一个山洞,称作木灵洞,暂避在此。先前的年轻人便是大桃树之灵,其余还有大桑树、大枣树、大杏树等等共计有十来个树木之灵,都聚在这里。
屠离休一听如此,立刻问道:“请问仙人中,可有椿灵?”
有一人回应:“我便是。”
几人应声望去,只见一人素衣皂袍,面容青春,衣袖浮动之时,似有清香飘散。此人便是椿灵了。
屠离休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向椿灵作一个揖,道:“实不相瞒,我们几人到此,就是为了寻找大椿树,从中寻找时元。仙人有厚德,若是能指点一二,让我得偿所愿,便是大恩,我等自会相报。”
椿灵起身,也回了一个礼,道:“客人不必多礼。若有难处,我自然会倾力相助。只不过,我们虽然郁结灵气为人,可木身皆陷在泥沼之中,日日受着煎熬,时间若是久了,木身一旦腐朽,我们也就烟消云散了。我等虽然看似有灵性,实则自身难保,何谈为他人解忧?”
这倒是让几人大为吃惊。臣九虫问道:“仙人们都是年长之人,学识渊博,难道没有想到什么应对的办法么?”
椿灵道:“办法也是有的,可如今却遇到了难处。”
“有什么难处,仙人说来看看,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忙。”
“群山之中,有一座五丁山,山中有五位山神,都是顶天立地、力大无穷的大力士。力士喜好梅子酒,我们预备用梅子好酒敬献力士,请他们开山辟谷,造出一条河道来,排干沼泽中的污水,清尽淤泥,这样便能解救我们的木身。”
“听着是个好主意。”
“可难就难在这里。”椿灵叹了口气,其余树灵也都面露惆怅,“梅子树本来有许多处,可是山洪一来,将遍山的梅子树全部冲毁。唯有一片梅子树林,虽然保得周全,却陷在深不见底的山谷之中。山谷湿滑陡峭,我等试过许多方法,都不能抵达彼处。采不来梅子,梅子酒也就无从谈起。此事萦绕在我们心头,苦闷不已。”
“这有何难!你们的难事,我却伸手便办了。”屠离休一拍手,“此事交给我来办,只需一天,我便能采来青梅,要多少有多少。”
赤颍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奇道:“仙人们这么久都没想到好办法,兄长怎么如此有把握?你已无力驾驭仙术,如何去深谷中采青梅?”
屠离休笑道:“虽然我现在无法使用仙术,可也并不是说我去不了深谷。你忘了,我乃是猿猴得道。就算没有仙术傍身,可是翻山攀岩的本领,那可是一直都有。想我初次到丹涯山时,盘木洞就在高崖绝壁之上,也被我轻松抵达,区区一个山谷算什么?”
赤颍瞳恍悟,打趣道:“兄长竟然还没忘记老本行!那好,今天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诸位树灵听了屠离休的话,又惊又奇,想不到解决难题全不费功夫。之前想了那么久,都毫无头绪,今日就坐在家中,却来了帮忙的人。既然事情都说到这里了,大家也就不迟疑,立刻出发去山谷中采青梅。
一行人翻山越岭,到了一座深谷前。探头一看,这山谷不知道有多深,谷崖边上布满青苔野藤,湿滑得无处下脚。
几位树灵都面露疑色,道:“此地凶险,壮士如无把握,咱们择日再来。”
屠离休一挽袖子,道:“何必择日,今天就将青梅采上来。”说着就背起麻布口袋,准备攀岩而下。
赤颍瞳在一边道:“兄长且慢,小妹和你一同下去。”
众人都吃惊地望着赤颍瞳。臣九虫和屠离休也禁不住齐声问道:“你?可要怎么下去?”
赤颍瞳对着屠离休道:“兄长只以为自己会攀援,却忘了我的本相是山间巨蟒。我们蟒类在山岩上穿行,也是如履平地。兄长一人下去,我不放心,一定要一起去。”一边说,一边解下腰间的布袋,那是胡青华栖身的地方。
赤颍瞳将袋子递给臣九虫道:“请法师暂且替我照顾好青华。”臣九虫知道屠离休和赤颍瞳情深,也就不再劝解,接过袋子,抱在怀里。
胡青华从袋子里探出个脑袋,道:“姐姐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赤颍瞳点点头,道:“有我兄长在,不必担心。”
屠离休向着众人道:“诸位可先回去,不必在此地苦等。我和瞳妹可以互相照顾,此去若是顺利,当天就能返回,要是有延宕,最多也就两三日。诸位可在洞中等我们的好消息。”说完,便和赤颍瞳顺着山崖,慢慢地向深谷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