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村外,振元和铁格等族人道别,嘱咐铁格好生善待族人,切勿惹是生非,如有需要,可向藏剑山庄和唐门求助。
铁格嘿嘿傻笑:“头领,别聒噪了,知道了,咱敕勒族人不是惹是生非的主,更不会欺软怕硬,放心回吧,老子得空会回去瞧瞧的,替我照顾好铁云那混小子。”
了情和疯道人看着初具规模的小村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被这浓郁的烟火气息感染,直感觉是个世外桃源。
疯道人淡淡道:“老和尚,我欲回翠微山住段时间,可愿同去?”
了情唱了佛号:“能相遇即是缘,福报不爽,缘不可用尽,否则势必早尽,贫僧该去了,江湖路远,老友珍重,他日机缘到时,江湖自会再见。”说罢向振元一礼,算是道别。
疯道人长叹一声:“老和尚,这便要走了?要去哪里?”
了情停下脚步,头也未回,轻声叹了口气:“大公子,你既已观水而定见,挣脱桎梏,得大自在,何苦再入彀中?便是糊糊涂涂、潇潇洒洒做个无心无肺之人,和老和尚一起游戏人间不好吗?绿绮也好,藏剑也罢,不如任其逝去吧。”
疯道人闻言心中一暖,知道这老友担心自己心中又起魔障,不由平和道:“谢老和尚开示,我非执着结果,亦非心有不甘,是担心老父所见仅是表象,多年求索是缘木求鱼,联想到这些年庙堂与江湖发生之事,怕是有不可告人之秘。老夫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是尚无头绪,既不能像振元老弟一样为国为民,那便尽此残躯,为江湖、为亲友做些未雨绸缪之事吧。”
了情闻言,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欣喜,微笑着看着疯道人,点点头:“老和尚着相了,你已是你,大公子,我等你事了,把臂同游。”
振元带着子女和疯道人一起乘舟北上。到了翠微山麓,两人话别,振元见疯道人一直沉思不语,不知近几日疯道人所遇何事,也不敢发问,便握住疯道人双手,不舍道:“仙长,翠微山上多年不曾洒扫,想必已破败不堪了,不如随弟同去北孤可好?那边气候是差了些,但好歹有个吃酒的地方。”
疯道人苦笑道:“老弟,谢你好意,这些年惯于独来独往,屋舍虽破,勉强遮风挡雨即可,咱们有缘再见吧。”
振元无奈,只得点点头,依依不舍与疯道人道别,踏上归途。
青玄一路几次想要开口,见父亲不理睬,只好悻悻住口。一行人渡过长江,到了扬州城,正要出城北上,便见到数骑狂奔而至,马上一人背插令旗,右手高举一个木盒,大喊道:“前方可是镇北侯?侯爷稍候。”
振元忙勒住马儿,奇道:“来使何人?”
马上之人奔跑近前,急急跳下马来,喘着粗气:“侯爷,总算寻到您啦,陛下旨意,陛下旨意。”
振元忙跳下马来,单膝跪地,抱拳道:“臣李振元接旨。”
骑士忙扶起振元道:“在下勤政殿侍卫柳不平,带来陛下密旨,陛下嘱咐,侯爷亲自拆阅,属下旨意送到,这便离去了,侯爷珍重。”
振元细细检查了木盒的火漆金印,确认未曾打开过,这才自腰上拔出小刀,切开火漆封印,打开木盒拿出密信仔细瞧去,只见密信上写道:振元吾弟,东越既乱,天赐良机,朕拟倾国之兵,直指其国都东瓯城,五载之约愿能毕此功于一役。朕探知塞北三族异动频频,本不宜擅动兵戈,然战机稍纵即逝,兄岂甘心?兄所虑,唯京军东征,中原空虚,恐异族寻机南下,不可不防,望弟火速北返,镇守北疆,勿忘你我兄弟之约。密信末尾正是那明月流风之印,振元阅罢,张口便将密信吞入口中。
“上马,”振元一招手,领着众人便疾驰北上。青玄等人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到父亲如此急着赶路,猜想是有大事发生,也不敢多问,只能催马向前。
赶了一天路,几人便在野外宿营稍歇,用些干粮,燃了篝火,便倚着大树休息。青玄等父亲及侍卫睡去,悄悄起身,在父亲身上摸索了几下,又将一张字条放在阿姊身边,用一块小石子压住,这才蹑手蹑脚的解开战马缰绳,悄然往林外走去。等上了官道,便飞身上马,催马往南而去。
次日天明,青鸾醒来,自包裹中取出干粮,正准备分发给众人,左右一瞧,不见了小弟身影,慌忙喊叫起来:“小弟,小弟。”
振元被惊醒,忙不迭四下找寻,哪里有青玄的影子,气的直跺脚。
青鸾瞧见地上有个字条,忙捡起来一看,急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振元抢过一看,只见几行稚嫩的字:阿爹,孩儿已非稚童,于江湖豪侠甚是向往,此刻已经南下,往须弥山见识一番便回,父亲放心,孩儿进城寻着车马行,请他们带路,将与唐门叔伯们同往,勿念。
“这逆子,真不让人省心,”振元骂道,伸手往怀中一摸,唐门的信物“傲”字金镖果然不见,又跺了跺脚,伸手招过一个侍卫:“去扬州城中找到唐门车马行,请他们给唐掌门及翠微山仙长带个信,逆子青玄还望照拂,北孤有急事,来日拜谢。”
侍卫忙上马离去,振元恨恨的跨上马,不顾青鸾哀求,狠心继续往北疾驰。
扬州城北,青玄抬头看了看城门上的两个古朴的大字,轻磕马腹,走入城中,问了问路人,便往瘦西湖畔去寻唐门车马行。
刚从瘦西湖的石牌坊穿过,青玄便看到青石板路上一个熟悉身影往前走,忙催马上前,大喊道:“仙长,仙长。”
那人转过身,不是疯道人又是谁?
疯道人看着马上的小人儿,奇道:“你这娃娃,不是随你父亲回北孤了吗?怎么在此?你父亲呢?”
青玄跳下马来,嘿嘿傻笑道:“不敢瞒您,孩儿这是偷跑出来的,想跟着唐门去须弥山看看武林大会的盛况。”
疯道人一个爆栗打在青玄头上,佯怒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你可知江湖凶险?你父亲身系北境安危,作为家中幼子,怎可如此任性?倘若被人拿了去要挟你父亲,如何了得?快滚回家去。”
青玄顿时羞红了脸,轻声道:“小子难得来趟中原,总要见识一番,否则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来中原,仙长莫要赶我回去。”
疯道人长叹一声,摇摇头:“罢了罢了,少年心性,老夫像你这般大时,何尝不是对江湖如此好奇。你父亲与我相知相交,既然遇到我,就别瞎跑了,跟在我身边。”
青玄大喜过望,拉住疯道人衣袖,嘿嘿笑道:“仙长,你不是到山上隐居了么?咋又渡江来了扬州?”
又是一个爆栗打在青玄头上,疯道长嘟囔:“大人的事,你这小兔崽子少问,自此刻起,你便是我小徒儿,记牢了,麻利的跟着我。”
疯道人跨上战马,让青玄在前牵着,也不管路人指指点点,走了顿饭功夫,二人便行到瘦西湖畔一座大宅门前,疯道人吩咐青玄敲门,自顾自坐在马上喝酒。
青玄仰头一瞧,但见大宅外墙甚高,装饰华美,雕梁画栋,门厅两根合抱巨柱,柱上印着一副金子对联。左侧巨柱刻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槛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右侧巨柱上刻着:小院春回,帘卷起一庭风月,看溪边绿树,树边红雨,此中有舜日尧天。四扇大门上印着巨浪徽记,当中两扇装饰着铜兽门环,便使劲扣响门环。
很快,门内传来脚步声,大宅内一个精壮汉子推开大门,快步而出,看了眼青玄,便径直走到疯道人马前,朝疯道人拱手道:“不知是道上哪位兄弟到访,请告示名姓,在下好禀明帮主。”
“翠微山疯道人携弟子到访,还请小哥通禀一声。”
“仙长稍后,”汉子也不多话,哐的关上门,进内堂通报而去。
片刻工夫,门内脚步纷至沓来,四门从中敞开,一锦袍中年人当先行来,后面跟着数十精壮,皆锦帽貂裘,腰悬利刃,一路小跑到疯道人马前,拱手作揖,恭敬道:“我道是哪位故人,洪天波携漕帮众人见过大公子。”
“公子二字切莫再提,贫道单号疯字,这是我徒癫小道。”
“见过疯….癫….两位仙长,”洪天波及漕帮诸人听闻这师徒二人的道号,均腹诽不已,这是什么称号,师父叫疯道人,徒弟叫癫道人?年轻点的帮众,想笑又不敢,脸憋的通红。
“外面冷的紧,公子,进去吃杯热酒吧,”洪天波伸手做请。
疯道人也不客道,当先入内。青玄跟在身后,想笑又不敢笑,这疯道人当真好笑,竟随便给自己起了个“癫道人”的道号,这是什么破名字啊。
“大公子,今儿个是好日子,各分舵兄弟正喝着酒呢,请上座,”洪天波把疯道人师徒让到上首,转头吩咐帮众,一时海陆珍馐轮换,添酒回灯重开宴。
“诸位兄弟,今日漕帮迎来了一位贵客,这位仙长便是我常向你们说起的大公子,也是咱漕帮的恩公,没有大公子昔日援手,便不会有漕帮的今天,我们一起敬恩公。”
“敬恩公。”
“洪帮主,不必客气,”疯道人起身,碗中酒一饮而尽。
“大公子,待我向您引见帮中诸位兄弟。左手是我帮两护法,四长老,右手诸位乃我帮十一位分舵主,今年唯有京师梅舵主及润州徐舵主尚未回返,想是有事耽搁,未及赶回总舵交接。”
原来这漕帮总舵便设在扬州,帮中帮主、长老、舵主家眷皆住在扬州,方便照看。每年年初,各处舵主皆会从各地赶回总舵,一是上报全年收益,核对账册,缴银入库;二是阖家团聚,享受天伦,同时与帮中弟兄欢聚,交流切磋。
“贫道与小徒年后方从京城归来,洪帮主,我接到您的信便赶过来了,我拜托您的事,是否有眉目了?”
“大公子,喝酒喝酒,我敬您,”洪帮主并不搭话,只频频举杯,疯道人闻言,眉间微皱,却也酒到杯干,不再言语。
漕帮诸人频频上前敬酒,大家推杯换盏,朗声大笑,气氛热闹而祥和。青玄第一次见到这江湖中人欢聚,想起自己和族人在军营中饮酒,一样的豪爽热情,见有人敬酒,也是酒到杯干,不多时便酒气上涌,面红心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洪天波吩咐帮中长老妥善安置青玄,便将疯道人让到书房喝茶。
待两人在书房坐定,洪天波遣散侍从,紧闭房门,收起席间的谈笑晏晏的做派,从暗格中拿出一件物事,双手递与疯道人,“大公子,席间人多眼杂,您交待漕帮的事,老洪一日不敢忘却,一个月之前,本帮润州分舵传来消息,我接报后,吩咐帮中兄弟遍寻江湖,却未能寻到公子踪迹,因此未能及时通报,润州分舵的兄弟跟进月余,却在十日前去了联系,老洪担心席间人多口杂,若言明徐舵主失去联系,恐让人起疑,故此刻方才回禀公子。”
“洪帮主情意,贫道铭记于心,贫道随镇北侯一路南下,居无定所,是以洪帮主寻我不着。”疯道人接过手中物事,是四块薄木板连成的信函。漕帮多混迹江河,为防信函受潮淋水,皆采用木板,用利器刻字传讯。
展开四块木板,第一块上却是一副画,从衣着上看,画中一位老者带着一名女子,数名仆人,乘船从扬州南下,另三块木板分别刻着“途径扬州,谒大明寺;途径润州,谒金山寺、北固山,背影身形甚似;途径常州,谒天宁寺,隐见真容,大船南去,终点不明。”
疯道人双眼紧盯着画中女子,虽只刻着寥寥数笔线条,但从背影身形来看,极似朝思暮想的人,至于洪天波说些什么,却一字也未听见,双手颤抖的递还木片,拉着洪天波的手,用几近疯狂的语气喝道:“老洪,人呢,后来人呢?”
“大公子,过了常州,船只应该是一路南下,润州分舵派出一只快船,一路尾随,徐舵主功夫了得,知兹事体大,亲自压阵,怎奈至今没有一丝消息传回,分舵帮众均十分担心,这也是席间不便明说的原因,以免帮中人心惶惶。”
“大公子,还有则消息,武林盟主顾梦白于年前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英雄于新年三月初九齐聚须弥山,共商新一届武林盟主人选,据闻此次不仅中原诸门派,连不世出的少林、武当,甚至关外观星台的萧无尘皆在被邀名单内,老洪今日正与帮中兄弟商议此事,准备不日便出发前去须弥山。”
“洪帮主,正月初五在京城遇到唐傲和玉屏子两位掌门,已知晓武林大会召开一事,想来今年盛况非常。贫道多谢你多年来费心帮携,请受贫道一拜,”疯道人一揖到地。
“大公子,万万使不得,且不说大公子于本帮有活命再造之恩,昔年大公子仗剑靖清漕河沿线十八寨水匪,活命无数,老洪只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当不得公子如此大礼,”洪天波忙回礼道。
“洪帮主,贫道立即启程,前往金山寺、大明寺、天宁寺一行,请贵帮在常州城大观楼稍等数日,小徒就麻烦贵帮照拂几日,顺道烦您给唐门车马行带句话给北孤城李侯爷,就说小子无恙,有老夫照拂,勿念。贫道求证后便去常州与贵帮汇合,一同南下。”
“公子放心前去,我观画中之船亦是南下,恐与此次武林大会有关,还请公子速去速回,兴许在去途之中能有收获亦未可知,我明天便启程去常州,敝帮在常州大观楼恭候。”
疯道人从漕帮借了两匹快马,一路纵马狂奔,先去扬州大明寺,再一路南下去润州金山寺、常州天宁寺,每至一处,便拿出画册请寺中和尚、主持反复确认。起初心神激荡,原以为多年夙愿能得偿,但几日下来,越发的心凉。
这日从天宁寺出来,失魂落魄,也顾不上看这“八邑名都,中吴要辅”的常州城内风光,沿漕河水道疾行,忽听得人声鼎沸,抬头一看,原来走到了大观楼了,这大观楼又称“三吴第一楼”,此楼临水而建,门前一块石碑,上书“登斯楼也,东南西北俱可见百里外,城郭市肆隐然在目,烟云树木,帆樯车骑…..往来络绎其间…….诚洋洋乎大观也哉。”
“请问掌柜,可有一位姓洪的官人在此歇脚?”疯道人走进大观楼,询问店掌柜。
掌柜眯眼仔细瞧了瞧疯道人,“请问您可是洪帮主所说的仙长么?”
“正是贫道。”
“这是漕帮洪帮主留下的信,言明由您亲启。”
疯道长展信一瞧,只见字迹潦草,看得出写的十分仓促。
“大公子,老洪有负所托,罪该万死,不慎与贵徒癫道长走散,正携帮众全力找寻,请公子见信速往城南百里外天目山,敝帮自有人接应,洪天波。”
“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啊,”疯道长摇摇头,回身上马。
“快跑,快跑,躲进山里,那些坏人便难追上咱们啦,”一个小道士拉着一个青衣小奴弃马往山上跑去。
“只可惜了这匹好马,要是咱卖到集市上,兴许值不少银子呢!”青衣小奴撇撇嘴,却也顾不得去看那偷来的骏马,缀着小道士往那林茂草深的山上跑去。
“我说,小道士,你放开我的手,我自己会跑,”青衣小奴甩开小道士的手,“你身上臭死了。”
“啥?你这家伙真不识好歹,我救你一命,你还嫌我臭?我看你浑身臭汗,一脸的尘土,比我可脏多了,我这身衣衫可是师父刚置办的,”小道士当然就是李青玄,为了更像疯道人徒弟,特意置办了一身小道袍,听到青衣小奴嫌弃,回头不满的哼了一声。
原来,与疯道人分别后第三日,洪天波等人在大观楼歇脚住店,一行人用过晚饭,包下顶楼一层所有客房。洪天波与几位舵主在房中,临窗远眺,小酌几杯,交谈着武林中一些奇闻轶事。青玄在房内无聊,便下楼去看那漕河沿岸风光,顺便瞧瞧店家所说的“东阁西楼夜景”,东阁是漕河那侧的仰苏阁,西楼便是这大观楼了。
青玄独自步行到那仰苏阁,看那漕河上桨声灯影,热闹非凡,时不时传来阵阵动听的丝弦歌声,眼见那阁楼灯光辉煌,花艇、行船在旧梦般的梅影里穿行,都是在关外从未见过的景致,一时瞧的呆了。漕帮一行人在大观楼上临窗远眺,均能见到青玄,只嘱咐不要走远,便随他玩耍去了。
青玄正倚着阁前水边的汉白玉栏杆,听着一艘花船上传来的“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玉笛,唤起玉人”的唱词,兀自出神。
忽然双脚被一双从河里伸出的手拖住,吓得他“啊”的一声大叫,以为被水鬼拉住了,接着哗啦一声,一个青衣小奴钻出水面,一下将青玄撞倒,河心飞来一艘快船,船上数人大喝道:“贼人休走,”接着几枚飞刀便在汉白玉栏杆上擦出几道火花。
“小道长,那船上贼人欲劫财害命,快拉我起来,”青衣小奴忙不迭的想要起身,许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浸泡多时,挣扎几次都没能起身,手脚都冻得僵硬了。
青玄回过神来,见那小奴眉清目秀,不似坏人,忙拉起他来,往大观楼方向跑去。
“错了错了,咱往城外跑,城内都是他们的人,”小奴挣扎着起身,不由分说,将阁边一匹骏马缰绳解开,想要上马,怎奈人小马大,上不去。
青玄自幼在军营长大,敕勒族人马术尤佳,见状潇洒的一跃上马,拉起小奴便往城外跑去。
大观楼上的漕帮诸人听得外间嘈杂,临窗一看,眼见青玄驾马往城南疾驰而去,不由变了脸色,洪天波立即吩咐左护法下楼追赶,自己草草留字后也跟上去追青玄。
常州城南五十里便是天目山,山下大湖名天目湖,天目山绵延百里,两名少年拼命往山上跑,纵马狂奔了半夜,又在山中跑了许久,青玄与青衣小奴实在跑不动了,只能倚靠在一刻大松树下稍歇,大口揣着粗气。
“我说,那些人干嘛要追你?我看你也就是一名普通家丁,身上该是没什么值钱的物事啊?”青玄扭头看着青衣小奴,这一看不打紧,只见那小奴双颊嫣红,头发散乱,露出如云的鬓发,敢情还是个小姑娘。
“你…….你是女的?”
“怎么,我不能是女的吗?真不害臊,一路又是搂腰,又是牵手的,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小奴呸了一声。
“我那是救你,事急从权,真不知好歹,”青玄哼了一声,转头一想,“糟了,还未来得及告知洪大叔。”
“小贼,哪里跑,”三名玄衣人从大树树冠上一跃而下,随之数枚短刀破风而至,小奴见状大惊失色,青玄铮的抽出随身战刀,奋力挥动,几枚飞刀被尽数格挡,弹射到旁边树干上。
“小子,此事与你无关,我唐门不伤无辜之人,今日只想拿住这青衣贼人,”其中一名玄衣少年说道。
“喂,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凭什么小子小子的唤我,”青玄原本尚有疑惑,听那玄衣少年出言无状,不由有些恼了。
“那便手底下见真章了,看招,”玄衣少年两手在袖中一拢,顿时漫天黑影将青玄二人笼罩其下。
那青衣小奴从袖中也抽出一柄短刀,腾挪翻转,倒也伸手颇为敏捷,青玄的战刀舞的滴水不漏,跃到一颗树上,左脚一蹬,长刀连劈带削,竟越过暗器向那玄衣人攻来。
“雕虫小技,”玄衣少年右手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剑,左手一扬,射出三枚牛毛细针,短剑紧随其后,将眼前这个小道士的退路尽数封堵。
青玄也是久历战阵,对方武艺远胜自己,便一咬牙,右手一挽,转起一阵刀影,硬挺着挨了三枚细针,长刀一挺,便如战阵杀敌般,不惜受伤也要重创敌人。
“咦,”玄衣少年一侧身,原本短剑前送,可重创小道士,见这小道士这般拼命的打法,便是伤了他,自己也不免挂彩,顿时短剑回收一格,后跃一步,“你这小道士,到底是何人,这是边军陷阵时的战法,你手中这刀怕也非中原制式。”
“哼,要你管,看招,”青玄依稀记得在京城见过少年,本欲解释几句,听少年出言无礼,便一跃而上,双手持刀,刀锋在上,侧身以一记撩刀攻过去,这招曾力斩一名千夫长,也是青玄习练最为纯熟的一招。
“好小子,”玄衣大赞一声,一个后空翻,双脚不停,飞上身后松树,而后如风车般头下脚上的腾空跃起,双手不停,接着从腰间摸出一枚铁齿圆盘,左手一弹,铁齿圆盘如陀螺般激射而下,右手仍擎剑下刺,直往小道士右肩而去。
青玄双手举刀一磕,圆盘改了方向,转过一个弧线后,朝青玄背心射来,手中刀仅能与来剑力拼两招,眼见铁齿圆盘往后心扎去,这时忽的从树林中卷来一阵风,刮得树叶、尘土飞扬,待众人睁开眼一瞧,一名黄脸大汉两指捏住圆盘中心,铁齿圆盘兀自嗡嗡旋转不停。
“乌大叔,”青玄一见来人,激动的跳了起来,原来黄脸大汉便是漕帮左护法乌东临。
乌东临朝青玄点了点头,转头朝玄衣少年说道:“唐门的出岫轮果然了得,你一个少年使来竟也有如斯威力。”
“你又是谁,快还我兵器,”玄衣少年怒喝道。
这时,三名玄衣人中的一名年长者上前拱手道:“清风徐来,幻海无波,原来是漕帮的幻波指乌护法莅临,老夫久仰了。”
“您是?”乌东临回礼道。
“在下唐门唐战,这两位分别是我门中少主唐惊羽、小姐唐惊鸿,我等只为追截贼人而来,与这位小道长却无仇怨,一场误会。”
“哦?原来是唐门大管家无影手唐战唐老前辈,久仰大名,这位癫道长是我帮中贵客,如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乌东临双手将出岫轮交还老者。
“哪里,只是这青衣小姐偷盗我唐门密宝,只要交还宝物,唐门看在漕帮各位英雄面上,必不会为难,”唐战拱手道,“还望乌大侠不要偏私。”
“癫道长?”唐惊鸿毕竟年少,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唐战扭头一瞪,少女羞赧的别过头去,不过仍忍不住轻笑不止。
“物归原主,天经地义,小道长,您过来,帮主他们一会就到。这位小姐,还请归还唐门之物,这便离去,唐门大管家一言九鼎,诺言千钧,”乌东临对那位青衣小奴说道。
“你当我稀罕么,不就是个破球嘛,”青衣小奴从袖中掏出个破球,朝地上使劲一扔,转头就要走。
“当心,”唐惊羽大惊失色,大声喝道,李青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的看着唐门诸人。
眼见圆球就要落地,忽然,远处一人从奔驰的马上一跃而起,几下纵跃,贴地横飞,右掌成爪,“呔”的一喝,掌中似乎生出一股极强的吸力,将那即将落地的碧色圆球吸入掌中,右脚蹬地,凌空一翻,稳稳落地。
“见过帮主,”乌东临赶忙上前,拱手行礼。
“洪大叔,对不住了,是我贪玩,连累诸位长辈为我奔波,”青玄一脸羞愧。
“唐门唐战见过洪帮主,”“晚辈见过洪帮主,”以唐战为首的唐门诸人上前见礼。
“各位有礼了,老洪见过大管家,两位少主年级轻轻便有如斯修为,唐门当真人才云集,出青胜蓝,”说罢将手中物事交还唐战。
“洪帮主客气了,碧涛掌名不虚传,让我等大开眼界,”唐战接过后小心翼翼转交给少主,方才拱手道。
“不要脸,一帮大男人互相吹嘘,”青衣小奴努努嘴,一脸不屑。
洪天波哈哈大笑,“这位小姐,若非老洪及时赶到,你怕是早已玉陨当场,唐门碧纱笼纵横江湖,实乃天下第一暗器,且剧毒无比,老洪自忖尚无十分把握应对,似你这般随意敲砸,若不小心触发机关,后果可想而知。”
“哼,谁知真假,”青衣小奴话不饶人,心里却万分紧张。
“这位小姐,你快走吧,这圆球如此危险,万勿招惹的好,”青玄转头对那青衣小奴说道,“这是一枚宝石,你拿去换些吃食,买匹劣马,回家去吧,”青玄身无长物,便拿匕首在父亲赠予的战刀刀鞘上抠下一块红宝石,赠予小奴,此刀乃魏帝李明月所赐,端是华丽无比。
“你叫什么名字?”青衣小奴见这小道士这般厚道诚恳,不仅拼命救助,还将贴身刀鞘上宝石摘下相赠,讥笑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我叫李青玄,不过师父唤我癫道人,你快走吧,”到底是少年心性,青玄拿眼瞧了一下眼前的小女孩,脸不由的红了。
“你对我的好,我记着了,我韩轻罗终会还你这情,”说罢头也不回,下山去了。
漕帮和唐门诸人不觉好笑,这小妮子不过十来岁左右,口气却又如此老成,倒像是个老江湖似的,洪天波摇摇头,大手一伸,“走吧,小道长,你师父该打你屁股了。”
“且慢,”唐战上前拦住青玄。
漕帮诸人不明所以,不知眼前老者何故拦住小道士。
唐战上前解下青玄衣襟,快速在其胸前连点数下,随着青玄痛呼数声,一扬手,手中多了三枚牛毛针,唐战朝众人点点头,漕帮诸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为小道长拔针的。
漕帮诸人拱手道别,正准备离开,唐战指向青玄胸前所挂金镖,问道:“不知小道长此物从何而来?”原来青玄胸前悬挂着从父亲处偷来的金镖,上刻一个“傲”字。
“老爷爷,你仔细瞧我是谁?”
唐傲左思右想,熟识的人中似乎并没有道士,不由奇道:“此乃我门中掌门信物,应是在镇北侯手中,敢问道长高姓大名?”唐战不由弯下腰,细细打量金镖,确认无疑。
“我姓李,敕勒族人,”青玄直言不讳。
“敢问道长可识得北孤城斛律侯爷?”
“正是家父。”
“原来是世子,对了,这身道袍让老夫竟未认出,唐战见过世子,”唐战轻声道,上前行礼,疑惑尽消,“世子,你怎的在此间?侯爷与敝派掌门乃故交,青城山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老爷爷,我此番是偷跑出来的,原本就想跟着唐门的长辈们去见识见识,只是遇到了仙长师父,就不叨扰了,咱们须弥山见,”青玄向唐门诸人行礼。
双方谈笑晏晏,一同下山,路上惊鸿、惊羽得知小道士身份,想起在京城曾见过,只是那时青玄锦衣玉袍,一副贵公子装扮,如今一身道袍,因打斗而蓬头垢面的,一时也未认出。少年人总是容易遗忘不开心的事,不一会三个少年就打成一片。
“轻罗,轻罗,嘿嘿,”青玄边走边默念,嘴角微微上扬。
一行人结伴下山,刚走到山腰,见两骑飞奔而来,却是右护法魏文昌带着疯道人上山来了。
众人互相见礼,唐战上前,对着疯道长一揖,“老唐见过仙长,仙长风采依旧,”唐战昔年曾随唐傲在翠微山麓与疯道人一战,疯道人一剑便破去唐门绝技碧纱笼,是以印象深刻。
“原来是唐门的朋友,”疯道人下马行礼,“请大管家代贫道向唐傲掌门问候。”
“仙长客气了,不知仙长欲往何处?”唐战询问道。
“贫道欲与漕帮诸位共赴须弥山。”
“如此甚好,我与两位少主既追回失物,本也是去须弥山与掌门汇合,若能与诸位同行,幸何如之。”
众人哈哈大笑,下山后一同南下,行至天目湖边,漕帮的船只早已等候多时,漕帮做东,置办酒席,众人谈笑晏晏,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疯道人豪饮数碗烈酒,悄悄走到船头,翻出怀中木片,想到几位方丈所言,木片上的女子几乎确认就是绿绮,二十多年的奔波,二十多年的心结,此刻仿佛都不值一提,双手紧紧攥着栏杆。
“师父,您没事吧,”青玄走到老道身后,看见谪仙般的师父竟暗自垂泪,低声相询。
“世子,待老夫寻到故人,便送你北返,而后退隐山林,只愿做那不系之轻舟,不羁自由。”
“师父,您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世子,令尊与我相交多年,忠贞侠义,你敕勒一部全族皆兵,为国镇守北疆十载,喋血北孤,甚是让我钦佩,你我有缘同行,老夫会护你周全,早些歇息吧。”
“师父,您能收留小子,已是莫大恩典,待须弥山之行结束,我自回北孤城,请您放心,巨村还有族人,大不了我请铁格老叔带我回去,您不必操心。”
“世子,江湖险恶,你的身份切莫轻易暴露,唐门和漕帮诸位皆是性情中人,均无碍,等你见识了人性之恶,便知何为江湖,所以老夫对外宣称你是我癫小徒,你不要介意。
青玄两眼一转,忙双膝跪地,蹦蹦蹦的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你这个小兔崽子,”疯道人一个爆栗打在青玄头上,“你倒会顺杆爬,老夫哪有兴趣收徒弟,快起来,滚回船舱。”
“师父,现在唐门和漕帮的各位叔伯皆知我是您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甩不掉孩儿了,”青玄又连连磕头。
“到底是斛律振元的种,够机敏,行了,起来吧,老夫年长汝父,受你几拜也无大碍,左右你也在中原待不了几天,就暂收下你这小兔崽子,不过话须言明,不要在老夫面前摆你世子的谱,老夫不受这一套。”
“孩儿岂敢?”青玄嘿嘿一笑,站起身来给疯道人行礼。
“世子在那边,”身边传来嬉笑声。
青玄扭头一看,原来是惊羽兄妹俩,朝他们一笑,大声道:“在下翠微山疯道人弟子癫小道,两位少侠别认错了人。”
两兄妹一愣,互看一眼,点点头,呵呵笑起来,唐惊羽不竟戏谑道:“小道士,你我年级相仿,以后可以常来青城山找我们玩耍,见面以后要叫哥哥姐姐。”
少年人相交,总是乐多愁少,几日相处,便熟稔起来,便大哥小妹的相称了。
大船出湖后进入运河,再从运河进入长江,一路南行,疯道人每日皆站在甲板上,远眺长江不语,青玄也不敢打扰,静静立在后面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