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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二十五年冬月十八,梳玉河上飘起雪花,寒风卷起枯草,塞北一片萧瑟。

北孤城南门洞开,黑色描金的“李”字大旗猎猎飞舞,振元端坐马上,未曾披挂,锦帽貂裘,外披大氅,若非身后旌旗飞舞,铁甲铿锵,真让人以为是位富贵闲人远游。此番青鸾和青玄跟随父亲进京面圣,青玄抱着暖炉靠在马车内的软塌上昏昏欲睡,青鸾掀开布帘,朝着娘亲和大哥挥挥手,不舍得暗自垂泪。敕勒族几位老人如今皆身处要职,被振元留在北孤襄助青霄。铁云领着一千铁衣中军护卫,暂代千夫长职位,铁格领着族人分坐在马车上。青霄、袁纥力、高车羽、梵摩诃、李孝正等人立在南门外送行。

“父亲,一路顺遂,北孤之事,请勿挂心,孩儿定当竭力,”青霄行礼道。

振元在马上微微笑着,朝众人一拱手:“各位,北孤暂托付诸位,望诸位勠力同心,不负圣恩。”

“祝侯爷一路顺遂。”

车队绵延数十里,浩浩荡荡往北凉关而去。

北凉守将潘霜未曾奉召,便在府中设宴款待了振元,将贺表交由振元带入京城,遥祝明月帝圣诞。振元等人在北凉城中歇息一夜便启程赶路。青玄自出了北凉,便跨上战马骑行,一路上看着风景,新奇不已,缠着父亲聒噪不停,振元耐心的讲解着沿路风土人情。

铁格这些年小半数时光都在中原游历,俨然一个百晓生,总拿些新奇故事说道,把青玄和铁云听得瞠目结舌,既向往又疑惑。

振元看着铁格眉飞色舞的样子,不觉好笑,朝青玄笑道:“阿玄,休听你老叔聒噪,这中原各地气候不同,风土人情各有迥异,没有你老叔形容的那么夸张,这老东西就喜欢胡言乱语。”

青玄羡慕道:“阿爹,老叔说中原除了风景秀丽,还有众多高手豪侠,那些摘叶飞花皆可杀人的功夫是不是真的?”

振元笑笑道:“这点你老叔没有骗人,大魏庙堂江湖皆热闹非凡,权贵门阀居庙堂之高,指点江山,高人豪侠处江湖之远,快意恩仇,你长在军旅之中,未曾出过北孤城,自然不知,若有机会,你可游历一番,于你成长颇有助益。为父昔年便亲眼见到仙长和唐傲掌门过招,剑气成罡,飞刀如蝗,当时便惊若天人,当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习练的几招刀法便是仙长所授。”

青玄握着腰间刀柄,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做一位大侠,劫富济贫,快意恩仇,不由在马上呵呵傻笑。

铁格和振元看着这小娃娃发愣,相视一笑,也不去打扰,纵马前行。大队人马过了晋阳便分道扬镳,铁格和唐门子弟带着族人折而向南,往润州府去了,铁云领着一千铁骑,护卫振元快马赶往长安。

腊月二十五,长安城飘起大雪。北门外,太子李守一和兵部尚书刘夏全立在风雪中,侍卫擎着黄伞盖为两位贵人遮挡风雪。

隆隆马蹄声传来,风雪中黑色战旗渐渐清晰,十余骑当先疾驰而来,在离城门一射之地停下,诸人下马,中间一人快步走到李守一身边。

“臣李振元见过太子殿下,”振元不顾地上湿滑,单膝跪地朝李守一行礼,随行众人齐齐跪下行礼。

“使不得,侯爷使不得,”李守一忙抢上前,双手将振元扶起,仔细的掸落振元身上的残雪,笑呵呵道:“侯爷,父皇接报,知您今日抵达长安,命我与刘尚书来迎您,这会子已在宫中设宴为您洗尘,快快随我入宫,父皇可想煞您啦。”

振元朝李守一再礼道:“蒙陛下圣恩,得殿下体恤,振元幸何如之。”转身又朝刘夏全一礼道:“刘尚书安好,劳您在风雪中迎候,振元不胜惶恐,改日定登门拜访,聊表谢意。”

刘夏全忙回了一礼,连道不敢当,便伸手作请,邀振元换乘宫中轿撵,更嘱咐兵部侍郎,将随行铁衣将士妥善安置在龙骧营驻地。

振元带着青玄和青鸾,换了衣裳,登上宫中轿撵,往内城而去。

勤政殿外,内侍见到李守一领着一行人过了金阶桥,往大殿走来,忙转身入内禀报。

振元随着李守一刚踏上勤政殿石阶,殿门便洞开,一声爽朗的笑声传来:“吾弟振元到啦,好好好,”只见殿内快步走出一人,身形颀长,头戴紫金冠,脚蹬乌云软靴,玄色刺金紧身长袄,须发略有灰白,不是李明月又是谁?

振元才待下跪行礼,李明月便抢上前来,一把抱住振元,哈哈大笑着拍着振元的后背,朗声笑道:“一别十载,可想煞哥哥啦,甭管那些繁文缛节,快随哥哥入殿叙话,”说罢拖着振元的手就大步入了勤政殿,留着一众目瞪口呆的人立在殿门外。

内侍干咳了几声,悄声道:“太子殿下,刘尚书,世子郡主,快随老奴入殿吧。”

青玄一入殿,便被眼前的装饰惊呆了,方才入宫见到那成片的广厦殿宇已叫人心折,现如今看勤政殿直如看到仙境。百余根巨大的金色柱子上雕着形态各异的金龙,穹顶金光耀眼,镶嵌着各色宝石,藻井中一条盘龙张着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整个地面光洁如镜,金光闪闪,不知是黄金铺设还是其他材质,当中巨大的龙椅,交缠雕着九条金龙,每条龙吞吐着龙珠,龙椅后面是巨大的金镶玉屏风,上方一张巨匾,上书“勤政亲贤”。大殿四个角落皆有一口大鼎,里面不知燃烧着何物,竟然没有烟尘,还散发着淡淡香气,屋外风雪刺骨,殿内却温暖如春。入殿时已脱去战靴,套上内侍递上的罩袜,此刻青玄竟惊奇的发现脚下亦是暖烘烘的,竟不知如如何做到的。

正发呆时,耳朵一痛,姐姐青鸾已经揪着耳朵朝他使眼色了,忙跟着姐姐跪下。

振元入殿后,忙正了衣冠,领着长女和幼子跪在殿中三拜九叩:“小儿粗鄙,不知礼数,陛下恕罪,陛下万年。”

李明月笑呵呵道:“无妨无妨,振元,朕还是当年的边将李三,你也还是那个斛律头领,这般执礼甚恭,是刘尚书的做派,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兄弟,恣意一些,快坐下,上酒。”

李明月拉着振元坐下,挥挥手,早有宫人鱼贯而入,广设珍馐,无上妙味。

“今日只是家宴,为吾弟接风洗尘,这些日子你们便住在宫中,朕已将妙音阁收拾出来,你们一家子安心住下,”李明月举杯说道。

振元正待推却,见李明月挥手,便止住话语。晋王李存义早已候在殿中,与振元早已相识,互相行礼毕,便依次落座。

接风家宴气氛轻松,大多是振元讲述这些年北孤战局民情,说到精彩处,李明月父子更是频频敬酒。酒过三巡,天色已晚,刘夏全出宫归去,内侍领着青鸾和青玄去了妙音阁,振元被李明月留下叙话。

如此十余日,青玄和阿姊待在妙音阁内,一直未曾见到父亲,听内侍说,陛下和侯爷每日携手上朝,罢朝后便在勤政殿内议事,更是不允外人叨扰,常常秉烛夜谈至天明。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镇北侯圣恩正浓,自大魏立国以来,未曾有边将获此殊荣,便是太子奏事,亦被内侍劝返,更遑论他人。

新年一到,李明月忙着祭拜宗庙,接待使节,振元得空,便计划着带着儿女拜访兵部刘尚书,顺道在长安城逛逛。初五一早,长安城鞭炮雷动,家家户户迎接财神,酒楼、商铺开业,热闹非凡,姐弟二人第一次在外过年,难得父亲不必侍驾,一早便缠着振元出宫,顺道叫上铁云等铁衣军中几位将领,游览长安城。

一行七人均换上便服,在长安东市闲逛,青玄买了几串糖葫芦,递给阿姊一串,兀自吃的津津有味。

东市人头攒动,商贾不停吆喝,热闹无比,但路上行人见到振元几人纷纷让到两侧,青玄奇道:“阿爹,你一身便服,不曾亮明旗号,为何百姓自发为咱让道。”

振元笑道:“战马奇骏稀缺,一瞧即非凡品,寻常官宦如何能骑战马,你当路人是给你让道呢?是给咱铁衣军战马让道呢。”

铁云等人均嘿嘿一笑,行了片刻,振元便拉住缰绳,跳下马来,几人抬头一看,只见到了一处偌大店铺,大门上方写着:唐门车马行。

振元走上前去,轻扣门环,待大门打开,方才问道:“请问管事掌柜可在?在下有事相商。”说罢自怀中摸出唐傲赠予的金镖。

门房一见“傲”字金镖,也不回禀便赶忙打开大门,微笑道:“贵客快请进,金镖请收好,掌柜就在堂中。”

门房将众人请进门,安置了马匹,便为振元等人引路。振元等人穿过连廊,来到二进院落,院落布置的颇为雅致,转过一座屏风后,便看到天井那边大堂里坐着不少人在谈话。

大堂中人显然见到有人进来,上首那人站起身来,瞧了瞧来人,大笑道:“可是镇北侯到访?”

振元闻声也认出询问之人,笑道:“唐掌门有礼了,年前在北孤收到掌门的信,今日偶见贵派车马行,原想着请掌柜代为传信,不意在此处竟能相遇,信笺也免了,当真缘分啊。”

唐傲起身将振元请进堂中落座,青玄几人也在唐门弟子的安排下在下首坐下饮茶。

唐傲挨着振元坐下,指了指对面坐着的几人,笑道:“侯爷,今日还有两位贵客在,待在下为你引见。”

振元早已站起身来,向其中一人行礼道:“仙长,一别十载,不想能在京师再见,仙长风采依旧。”

上首坐着的道人正是昔日和振元一同入关的疯道人柳轻舟,只是今日疯道人换了一件青袍,虽洗的发白,却也洁净,须发稍作整理,不似初见时的邋遢,发髻用一根木簪挽住,两鬓已微微染霜。见振元问候,也未起身,只是微微笑道:“不想昔日一别以后,老弟竟有此奇遇,成了大魏镇北侯,这些年竭力为国戍边,贫道有所耳闻,替百姓谢过老弟。”

振元再作揖:“振元谢仙长传道。”

疯道人下首之人主动站起身来,微笑拱手道:“老夫昆仑派玉屏子,这是小女张嫣然,见过侯爷。”

振元忙行礼道:“玉屏子掌门有礼了,”说罢又向堂中诸人打了一圈揖,看向唐傲道:“振元适逢其会,能为国戍边,已欣荣之至,各位皆是江湖名宿,便以兄弟相称罢。”

唐傲作为主人,一一引见后,招呼大家坐下,添上新茶。堂中各派弟子见振元身居高位而不自傲,谦逊有礼,均生出好感。

众人品了口茶,唐傲方才问道:“兄长,此番进京停驻多久?咱们十年未见,该携手同游,痛饮一番方好。”

振元看向唐傲感慨道:“十年光景倏忽即逝,今日能与各位相聚,欣喜万分,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这番入京,主要为陛下圣诞贺,为大魏盛世贺,元宵过后,便要返程,唐掌门,这秀丽山川怕是无缘游览啦。”

疯道人面色温和,看着振元道:“老弟为国为民,让这盛世子民安居乐业,方是大侠风范,你做了咱们江湖之人敬仰之事,贫道以茶代酒,敬你一盏。”

“仙长谬赞了,”振元回道:“仙长何时回的中原,怎不来北孤稍歇,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贫道在塞北转了一年便回了,这些年东跑西逛,有些倦了,便在京郊住了许久,前些日子遇到玉屏子掌门携千金入京,便一起来叨扰了唐老弟。”

振元放下茶盏,问道:“正月初五各位相聚京师,该有是重要的事情要办吧?”

唐傲笑笑:“确是如此,五年之期将至,各门派将在须弥山重新选出中原武林盟主,玉屏子掌门从昆仑而来,途径京师,凑巧我也在京中,便相约结伴南行。”

振元道:“名门集会,必是盛况非常,可惜无缘一见,元宵过后,我将去趟润州,之后便要北上,各位他日闲暇,定要去北孤饮杯塞北烈酒,在此先祝各位一切顺遂。”

唐傲点点头,知道振元是要去安顿一下族人,也不多话,只是拱手示意。

众人在堂中聊到午时,唐傲设下酒席,一行人喝到天黑方才散去。回宫的路上,青玄便拉着振元,嚷嚷着要去须弥山见识见识,被父亲一个爆栗打在头上,方吐吐舌头止住话语。

至正二十六年元宵佳节,普天同庆,长安城连续十日取消宵禁,城中各坊市商贾云集,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派盛世光景。

明月帝在勤政殿大设筵席,朝中勋贵系数到场,足有千人,便连殿前广场亦坐满了人。李明月携皇后和刘贵妃到场,太子坐在右上首,振元被安排坐在左上首,位次竟在各部尚书和郡王之前,更让满朝文武笃定了其恩宠之隆。

待满朝文武山呼万年,李明月挥手示意,群臣落座,李明月高举酒爵,朗声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朕临危受命,仰诸公辅弼,破楚入郢,完成先帝遗志,一统南北。今夜天朗气清,明月辉照,不觉朕已天命之年,这第一爵酒,谢诸公同贺圣诞,朕在元宵之夜发愿,愿五年之内,荡平东越,有生之年,踏碎北疆。”

群臣忙起身,举杯齐呼:“大魏威武。”

“这第二爵酒,为镇北侯接风洗尘,诸公随朕同敬吾弟振元,筑城北孤,建军铁衣,鏖战北酋,终一扫北境颓唐,十年未有一骑扣关北凉,扬我大魏威仪,护我北疆子民。”

群臣再呼:“铁衣威武。”

“这第三爵酒,朕敬列为臣工,怀经世治乱之才,践股肱辅弼之位,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朕谢你们。”

群臣跪倒,高呼道:“陛下万年。”

不少老臣涕泪横流,感动不已。青玄却盯着李明月右边的刘贵妃,推搡着振元悄声道:“阿爹,你瞧陛下旁边那个阿姨,像不像你画册中人?”

振元伸手就拍在青玄头上,佯怒道:“休要胡说,那是贵妃娘娘,别妄言惹祸。”

青鸾也拉了拉小弟,揉揉他的脑袋,安慰道:“阿玄,阿爹说的是,宫中不比家里,贵妃娘娘出身望族,岂是寻常江湖儿女,断不可妄言。”

青玄吓得吐了吐舌头,只得埋头吃菜。

宫中筵席虽是丰盛,但群臣皆浅尝辄止,颇重仪态,待朗月高悬,明月帝便命撤下筵席,携群臣登临宫墙,与民同乐,更大赦天下,引得民众同贺圣诞,山呼万岁。

振元立在李明月身后,看着满城烟花,市井繁华,感叹盛世之不易,一时有点出神。

李明月屏退群臣,转身拉住振元登上宫墙箭楼,指着远处说道:“振元,你瞧这长安繁华,坊市盛况,可有感慨?”

“陛下,臣只知太平方有盛世,”振元恭谨道。

李明月点点头,叹道:“确是如此,太平方有盛世,这片繁华盛景下,埋着大魏两朝无数将士的枯骨,太液池中流淌着数十万英雄血,朕要一统天下,非为虚名,唯愿明月普照之处,皆是繁华盛景,唯愿四海宇内,再无征伐。”

振元感慨道:“陛下雄才伟略,是大魏之福,万民之福,臣粗鄙,不能在朝中为陛下分忧,唯能扼守北疆,他日做陛下征伐塞北的先锋,为陛下一统天下助力。”

李明月拍拍振元的肩膀,笑道:“好兄弟,我没看错人,这大魏天下有你半数功劳,十年前你救朕一命,十年来北疆无忧,朕方可腾出精力整肃吏治,安抚南境,布局征伐东越,你敕勒一族为大魏鞠躬尽瘁,流血塞北,朕十分感激。”

“这是臣的本分,”振元拱手道。

从入京以来,振元所受礼遇远胜亲王,更得皇帝以兄弟待之留宿宫中。李明月面上随意,却时刻留意观察,便是此刻,振元始终保持恭谨谦逊之态,言行举止毫无骄奢得意之色,不由大为欣慰,面色一暖,温和道:“振元,先帝有十子,朕是长子,可惜朕的八位皇弟皆战死疆场,唯朕与幼弟定林尚在人间,定林为朕镇守南郡,教化楚民,此番金川有异动,未能还朝,如今有了你,朕便有两位弟弟,这大魏天下还需咱兄弟三人共守。”

“陛下,你抬爱振元了,振元受恩封侯,已是阖族之幸,怎敢让陛下以兄弟待之,”振元忙跪地回到。

李明月扶起振元,帮振元掸落尘土,长叹一声:“你这般恭谨,让朕着实难受,满朝文武,无一人如你真心待朕,你这番携子女入京,朕岂会不知你心意,朕真心待你,当会用人不疑,青玄不必留在宫中,青鸾待到碧玉之年,朕便指给太子为妃,你看如何?”

“陛下,”振元双目含泪,语气哽咽。

“振元,朕不瞒你,宫中有八部暗卫,除朕外,你是第二个知晓之人,便是太子亦不知,你新城筑成之日,朕接到你的奏报,便知北孤之意,你是要做朕的孤臣,朕心甚慰,便将暗卫撤回,若说这朝中朕不设防的,唯振元耳。”

振元闻言早已涕泪俱下,跪伏于地。

李明月再扶起振元,正色道:“朕今日于此,有一些话要与你交代分明。”

振元拱手道:“陛下请讲。”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在北疆十年,当知边民之苦,先帝与朕非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天下分崩离析,权贵门阀仍可衣锦食糜,可百姓呢?大争之世唯有以战止战,再行教化,方能变兵匪为民;治乱之策唯有施以重典,重建秩序,方能使民安居乐业。朕已天命之年,振元你也四十有三,留给朕的时日不多了,朕不甘心,朕有一道旨意给你和定林,你敕勒一族须世代牢记,”李明月远眺天际,霸气非凡。

“请陛下示下。”

“十万铁衣军和十万定南军世代镇守疆域,不受兵部节制,非召不得入京。便是中原易主,大魏倾覆,亦不可稍动分毫,你们是天下之兵,是百姓之军,非大魏李家私军,不可牵扯到庙堂之争。倘若百年后中原易主,如新朝以民为本,你们自可归顺,继续为百姓戍边;倘若新朝横征暴敛,你们自可自立为王,切记不可让异族入侵中原,可牢记了?朕不要做千古一帝,朕只愿和兄弟们以血肉为天下万民铸就钢铁屏障,永世抵御外虏。”

李明月遥望朗月,意气奋发,晚风将衣衫吹起,宛如谪仙人。

振元听罢心中波涛汹涌,久久无法释怀,明月帝不以王朝为念,唯以万民为重的胸怀让他心折,天幸大魏有此明主,天幸万民有此帝王,满腹言辞不足以表达心中之情,唯有一句:“遵旨,敕勒一族世代为万民戍边,与陛下同心。”

李明月从怀中掏出一印,递予振元:“此乃朕明月流风私印,拢共三块,合而为满月,我们兄弟三人各持一块,你是上弦,定林是下弦,与朕手中这块月纹和云纹刚好契合,若朕召,非此印不可,便是持玺传召,亦可不受,若有人矫召,杀无赦。”

振元双手接过小印,羊脂玉润,月纹阴雕,云纹阳刻,端详片刻便仔细收入怀中,恭敬行礼。

二人并肩站在箭楼上,望月怀远,看着漫天星辰,交谈许久,方才哈哈大笑着牵手下楼,下面候着的群臣不知二人聊些什么,只见振元跪拜数次,均捏了把汗,此刻又与陛下把手言欢,均左右相看,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元宵已过,次日振元携青玄、青鸾向李明月辞行,经过昨夜交谈,振元已知帝王心意,不必留质于京,心情大好,更将巨村之事如实秉明。李明月点头默许,更罢朝一日,为振元践行,厚赏了三人,君臣相欢,从巳时饮至未时方歇。

“吾弟,此番一别,不时何日再聚,朕送你出宫,去校场见见我大魏铁衣军,”李明月挥手让内侍更衣,换上甲胄,佩上战刀。

青玄只觉方才还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披坚持锐后,杀伐之气立马扑面而来,他哪里知道,这是久经沙场,用鲜血浇筑出的征伐杀气。

振元三人亦换上甲胄,随着李明月纵马到龙骧营驻地。铁衣军早已得到将令,午时一过,便已列阵,肃然相候,只等振元将令,开拔出城。

一众精骑拥着几人疾驰入营,在阵前高处的点将台驻马。李明月点头示意,振元便轻磕马腹,走到阵前,右手置于胸前,朗声道:“铁衣军听令,上马,参见陛下,大魏威武,陛下万年。”

铁衣将士听令,哗的一声,整齐跨上战马,左手握住刀柄,右手置于胸前,在马上微微屈身,齐声爆喝:“大魏威武,陛下万年。”

李明月高举右手,大声道:“众将士免礼,诸位久历战阵,喋血北疆,实为大魏铁军,现在就让京中将士们见识见识,何为善战之军,何为铁血精骑。”

振元听罢,蹭的抽出战刀,往远处校场空地一指,大喝道:“青玄、青鸾入阵,三军听令,戟,裂。”

铁衣军听令,整齐划一从战马上提起三刃长戟,拨转马首,以阵中铁云为界,错落控马,提马纵行,裂变为左右两队,青鸾和青玄皆背负双刀,此刻抽出双刀,随振元纵马从裂隙中奔驰至阵前。

“锥,”振元大喝。

只见铁衣军左右两队拉开阵型,齐声道:“锥”,片刻间便合并为锥形战阵。

“御,”又是齐声一喝。

锥形阵外围铁衣军齐齐抽出铁盾,护住阵型。

“弩,弓,刀,”随着一声声号令,身后的战鼓和金锣听令再以不同频次和数量的鼓声、锣声传讯,确保战阵中所有将士都能及时听到指令。

李明月在点将台上看到铁衣军奔袭有序,号令严明,尤其奔袭时能做到变阵随心,长戟、战刀、铁弩、强弓依据不同地形和敌距变化,进退有序,大军宛若一体,振元在阵中指挥,如臂使指,流畅非凡,显出极高的统兵之能,不由大为感慨。

龙骧营主将楚天南跟随李无双和李明月征战多年,起初并不信铁衣军能胜过京军精锐龙骧营,此刻见到铁衣军演习,心中早已震撼不已,暗自设想,倘若战场相遇,龙骧营定须以数倍之力方可抵挡铁衣军的冲击。

随着一声“退”响起,向前奔袭的铁衣军前队变后队,边退边以羽箭压阵,丝毫不乱。振元快马从后队赶至阵前,离点将台一射之地时,右臂抬起,右手握拳,大喝一声:“收。”

金锣长鸣,战鼓短促密集,锣声三响,全军驻马,摘盾收刀,浑然一体,安静肃立。

“好,”李明月赞赏道,“铁衣不愧为北孤铁军,若非漫天烟尘,朕甚至怀疑三军未动,如此严明的军纪和战力,普天之下,更无敌手。存义,铁衣军比你晋阳的北军如何?”

晋王李存义目光灼灼的看着军阵,闻声应道:“回父皇,无论是战力还是士气,皆远胜孩儿统领的北军,铁衣军确是一支劲旅。场中不过一个千人队便有如此气势,倘若十万铁衣皆如是,非数倍之军不可敌。”

李明月闻言哈哈大笑。

振元纵马缓行至点将台,跳下马来,单膝跪地行军礼道:“谢陛下褒奖。”

“北疆有弟,朕无忧矣,朕在此为弟践行,望牢记你我兄弟之约,有生之年,朕定会和铁衣军一起踏碎塞北,来人,赐酒。”

“谢陛下,陛下威武,”振元谢恩后,接过楚天南端上的御酒。

千人齐喝:“陛下威武。”

李明月下马后,端过一碗酒,与振元酒碗一碰,微笑道:“御酒送行,振元,一路珍重,我们北疆再见。”

振元叩拜李明月,铁衣军列队从长安南门出京,太子和晋王奉圣谕,直送出十里方回。

青玄把玩着御赐的玉佩等几件小玩意,心情大好,骑马随父亲走在最前。返程的官道宽阔,两边还有不少茶摊和零星的行人,一棵大柳树下站着一个青衣道人。

待铁衣军近前,青衣道人笑道:“老弟,贫道囊中羞涩,不知此番可借一匹马驮我去润州府吗?顺道管我一日两斤酒?”

振元忙跳下马来,快走近前,紧握住疯道人的双手,哈哈大笑:“仙长,得您一路相伴,是我之幸,”说罢将自己坐骑牵来让予疯道人,亲自将其扶上马,自己重新换乘战马,并绺前行。

“仙长不去参加武林大会?”振元笑问道。

疯道人笑道:“贫道自幼便无意功名,唯求武学至道,曾少年成名,自诩风流,眼高于顶,无奈折戟藏剑,遁入玄门,止步至今。而今老夫已过天命之年,江山才人辈出,对于江湖之事早已淡然,这些年兜兜转转,求索不得,是心中有牵挂未曾印证,否则早就遁世藏名,卧在翠微山苍绿之间了。”

振元唤青鸾去过画册,递给疯道人,抱歉道:“这些年塞北江南,我和唐掌门均未能找到尊夫人,着实抱歉,今将画册还给仙长留个念想,他日若有消息,定会通知仙长。”

疯道人仰头看着天空,淡淡道:“绿绮或许已不在人世间,这些年我踏遍山河,除了寻她,也为了印证心中些许疑惑。老弟,除了绿绮,老夫昔年还有一位至交好友,和拙荆一样,二十余年不知去向,因此老夫常感慨人间孤独。你与唐贤弟皆是至情至性之人,能与你们相识,如今老夫直觉着此生不负。”

振元应道:“愿付光阴与君度,执手人间路。”

两人相视一笑,策马前行。

“老弟,听唐老弟私下说起,怎想起将族人安置在江南?”

“仙长,江南富庶,气候宜人,族中在江南有些产业,正好安置将士遗孀,况且巨村之地偏远,适宜族人群居。”

“藏剑山庄便在天荒湖中,离巨村颇近,族中若有事,尽可去藏剑求助,吾弟重楼自幼与我交好,稍后我写封书信,你交予族人即可。”

“多谢仙长,有藏剑帮扶,族人可无忧矣。”

“老弟,这许多兵马随你一同南下?”

“兄弟们在骊山便折返北上,我携犬子及几名族人轻车简从,也方便些。”

“老夫原也是回润州府翠微山,离巨村不远,索性陪你走一遭。”

“如此便太好了。”

过了骊山,振元让铁云领军北上,回返北孤城,自己带着子女以及五名护卫南下。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疯道长立在西津渡口的巨石边,眺望长江喃喃自语。

一众人南下,未入扬州城歇脚,便在城外乘舟南下前往润州,在润州府西津渡上岸后,振元等人将马匹牵上岸后,方才招呼疯道人上马。

一行人沿着官道南行,青鸾和青玄姐弟俩第一次坐船,在江中便吐得稀里哗啦,此刻坐在马上耷拉着脑袋,偶尔呕吐,羞赧的一言不发。随行侍卫均是塞北汉子,都是旱鸭子,船上还能勉强支撑,此刻马上一颠簸,也是吐得一塌糊涂。

疯道人见状,拉住缰绳笑道:“老弟,你昔年行商早已适应水上行舟,两个娃娃及一帮旱鸭子可不行,天色也不早了,索性在金山寺左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动身吧。”

振元瞧着子女族人狼狈的模样,点点头道:“便依仙长所言,歇息一晚再走。”

振元寻了一个客栈,嘱咐店小二用精细草料和净水喂饱战马,一人安排一间客房,各自在房中盥洗了一番,向店小二打听了周边知名酒楼,这才招呼大家外出用餐。

振元亲自为疯道人添上热水,待其细细梳洗后,伺候疯道人穿上自己的洁净衣袍,梳理好须发后,用根白玉簪挽住发髻,绣缎里子镶珠嵌玉的腰带束紧腰身,正正一个风流侠士。

疯道人立在铜镜前发愣许久,目光暖暖的向振元一笑:“老弟,多谢了,许多年未曾这般装扮了,今日便当一回柳轻舟罢。”

振元听他如斯说,也微笑道:“大公子风采依旧,自今日起,藏剑大公子重现江湖。”

疯道人笑笑道:“走吧。”

两人说笑着下了楼,客栈门口等候的几人见到疯道长装扮都吃了一惊,青玄年幼藏不住话,笑嘻嘻的顽皮道:“仙长一装扮,直把父亲都比下去了,当真英俊非凡。”

疯道长心情不错,拿手摸摸青玄的脑袋,也不说话。一行人沿街步行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到店家说的望江楼,望江楼背倚金山,楼有三层,与金山寺一墙之隔,几人上了三楼雅间,推开窗户,可远眺长江,江景及金山寺景致亦可一览无余,果然不负望江之名。

青鸾安排店家先上香茗,再准备些润州精致名菜。点小二见几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在得到青鸾一块碎银赏钱后,伺候的格外殷勤。

“各位爷,先尝尝润州的翠微雀舌和毛尖两款名茶,这两泡茶均是去岁头采,以炭火慢焙后,以生石灰垫底藏于阴凉处,香气浓郁,各位爷若是三月来此,便可尝到新茶,”店小二手拿铜壶先是冲泡雀舌,再将盖碗一一送到几人面前,待几人品完,再添两遍水,便将茶盏撤下,换上新茶盏。

“各位爷,这雀舌仅取茶芯,三泡后茶汤便略显淡薄,现在给各位换上毛尖,这毛尖两叶一芯,以老茶油杀青后,手工炒制,最妙便是这最后一把火,于旺火时快速翻转,逼出茶香后出锅,这分寸力道须妙之毫巅,少一分则香气不浓,多一分则易焦糊,咱家这茶是贡茶大师手作,请各位品鉴。”

疯道人接过茶,用茶盖拨弄了几下茶叶,轻轻一嗅,微笑点头:“小哥诚不我欺,此茶确是制茶大家手作,取自翠微山麓的云雾茶精心制成,时光如梭,二十余年未曾喝到此茶了。”

店小二听罢,一竖大拇指:“听大爷口音应是本地人,能品出此茶产地,当真是大行家,小的佩服。”

振元细品下,果然香气馥郁,回甘悠长。

不一会,店小二唱个喏,将各式特色菜端上来,一时清蒸鲥鱼、红烧河豚配秧草、金山宝塔酥、东乡烩羊肉、水晶肴肉、时蔬蟹粉狮子头、拆烩焦山鲢鱼头、千叶银鱼豆腐、鳝段红焖甲鱼等菜流水般上桌,更配上八冷碟、八味蘸料以及一坛上等女儿红,花式繁复,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众人这些日子无论是水路陆路,皆是随意对付一口,如今面对满桌珍馐,早已按捺不住,放肆大嚼,只有振元与疯道人频频互敬,慢悠悠细品黄酒与菜肴。

“铛...铛...”的铜钟声响起,众人朝窗外看去,只见金山寺内宝殿广场上聚了不少黄衣僧人,围着一个缁衣老僧盘腿坐下。

振元瞧了瞧,随意说道:“想必寺中长老在做晚课了。”

疯道人闻言瞧了瞧便放下银箸,走到窗前,定定的看着广场,振元唤了几声也为回应。

振元见疯道人如此,也走到窗前看着广场,奇道:“仙长,场中可有不妥之处?”

疯道人回过神来,苦笑道:“并无不妥,只是遇到故人了,老弟,走,咱也去听听老和尚说法。”说罢当先下楼而去。

振元也随之赶下楼,挥手止住欲跟随的几人:“你们自用餐,不必跟来,我随仙长去听法。”说罢疾走几步,赶上疯道人。

疯道人和振元向迎客僧说明来意,迎客僧见二人衣着光鲜,执礼甚恭,便将二人迎进门听法。

二人走进广场,只见一老僧定定双盘在殿前石阶上,闭着双目,左手盘着念珠,右手捏印,口中缓诵真言。黄衣僧衣簇拥着一个身披五宝袈裟的僧人,盘坐在蒲团之上。

身披袈裟的僧人唱了佛号,缓缓道:“老衲见尘,忝为本寺主持,见过大和尚。”

缁衣老僧睁开双目,微笑道:“贫僧了情,途径宝刹,叨扰主持了。”

见尘摆摆手:“大和尚且慢,敝寺乃敕建寺庙,历代定律,不接受云游僧挂单,只供养法师,还请见谅。请大和尚任意开经辩法,若让众僧信服,老衲自会以上师礼供养,否则,还请大和尚自便。”

缁衣老僧平淡如水,面带微笑,缓缓道:“平生不修正果,凡胎未淬业火,踏遍四野历山河,今日方知我是我。金山寺乃敕建名寺,鳌立江头,滚滚长江东逝水,今日贫僧便以水为喻,在此贻笑大方了。”

疯道人在一众僧人后面目光灼灼的盯着缁衣僧人,良久方才轻声道:“老夫幸甚,今日能听高僧以水证道。”

老僧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一身锦衣的疯道人和振元,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贫僧踏江而来,不意有此机缘,故人风采依旧。”

疯道人正了衣冠,执手作揖:“慧明和尚初心如磐,可喜可贺。”

缁衣僧人摇摇头:“慧明已逝,贫僧了情。”

疯道人点点头:“请了情和尚指教。”

缁衣僧人微笑了起来,目光柔和的看向疯道长许久,方才收回目光,向一众僧人缓缓说道:“贫僧羞愧,于佛典无所得,求道无力证道,这才游历四海,只望能于俗世沉浮中得窥门径,于己于人于至道终有所求,是以入不得般若门,生不起欢喜心。天幸今日机缘已至,贫僧法喜充满,阿弥陀佛。”了情一振缁衣宽大衣袖,双手合十,含笑朗声唱着佛号,金山寺的巨钟竟然发出共鸣,悠远的钟声连响十声方止。

见尘主持等僧人见状,大惊失色,场中僧人多习武强身,一声佛号可引得千斤巨钟共鸣,且未伤一人,是何等高深的修为才能做到。

疯道人见状,欣喜的走上前去,径自坐在了情旁边的石阶上,哈哈大笑。

了情笑道:“春云欲泮旋濛濛,千顷天荒一棹通。回望还迷堤柳绿,到来才辨榭梅红。大公子,千顷天荒湖烟波浩渺,于水可有所悟?”

疯道人回道:“夫水,偏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洮洮乎不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而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

了情:“大公子观大水,或明哲理,或述王道,或寓君子,公子自己可是君子?”

疯道人:“老夫疯道人,而非君子。”

了情:“冰,水为之,而冷于水。众人造作妄想,以心生心,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心与性便如水与冰,寒时水是冰,暖是冰是水,迷时结性成心,悟时融心成性。依老衲看,疯道人便是君子。”

见尘听罢,忙改为跪坐,双手合十,低头行礼道:“阿弥陀佛,请法师再赐教。”

了情不以为意,继续向疯道人问道:“听闻大公子遁入玄门,当知天下莫柔弱于水,攻坚强者莫胜于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之王者,以其下善之,这些年大公子收敛锋芒,利万物而不争,从善如流,可是已证大道?”

疯道人摇摇头:“老夫孑然一身,抛家舍业,浑浑噩噩,二十年来未有寸进,不知道为何物,若说让我欣喜之事,一是结识振元等兄弟,二是与老和尚重逢,知交好友一相逢,携手醉卧酒庐侧。”

了情点点头:“大公子看红尘,或远名利,或授流转,或比柔刚,大公子还有牵挂?”

疯道人苦笑一声:“你也是知晓的,只是时光荏苒,淡薄了。”

见尘听罢,再合十:“阿弥陀佛。”众僧齐唱阿弥陀佛。

了情看向诸僧人,缓言道:“佛观一碗水,四万八千虫。一花一世界,一岁一枯荣。我于是时,初见此观,但见其水,未得无身。见尘主持,我于昔年学法,或为应正觉,或是道无常,或欲破妄想,左右都是为说法而学法,为开经而诵经,诸般经典信手拈来,十方诸佛日日供奉,只觉所学所想便是无上甚深微妙之法,后来遇到大公子方知,身陷泥沼不可拔。”

见尘满头大汗,羞愧万分,合掌恭敬而言:“法师,自此,贫僧再不言唯供养法师。”

了情笑道:“所有一切众生之类,皆入涅槃而灭度,法师也好,云游僧也罢,皆是皮囊,终归尘土,佛乃正觉,无法无相。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显现。”

见尘:“阿弥陀佛。”

了情看着疯道人继续说道:“今日以水做喻,与故人说,大公子,二十年求索,可曾求得你要的至道。”

疯道人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伸手将了情拉起来,紧握住了情枯瘦的左手,指了指寺旁的望江楼顶,微微一笑,提气一跃,便上了院墙,右脚轻轻一点,两下纵跃,便登上望江楼楼顶。

殿前诸人齐声惊叹:“好俊的轻功。”

二人站在楼顶飞檐之上,江风猎猎吹来,将二人衣袍吹起,二人身形纹丝未动,显出极为高深的武学修为。

疯道人远眺长江:“慧明,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儒雅风流的昔日少年,如今一僧一道,当真可笑。更可笑的是慧明不是慧明,而是了情,了却世情,哈哈。老夫十五岁手执秋露,尽悟九剑,纵横江湖,大小三百八十一战,从无败绩,洞庭君山之上,更是败尽天下英雄,一战而成名。十八岁在万剑归藏楼先祖牌位前发愿,一愿此生与至爱相守,为江湖靖风气,二愿悟至道,以求剑人合一,修那剑骨琴心。”疯道人说到激动处,周身真气流转,宛若实质。

了情点头笑道:“贫僧昔年不过少林一小沙弥,在大公子为嵩山除害时相遇,惺惺相惜,此后在佛祖面前发愿,唯愿以身证道。大公子,敢问何为至道?”

疯道人笑道:“二十年前老夫参透归藏九剑,自诩天下已无敌手,后整理先祖德胜公遗物,方知德胜公一身武学出自武当紫衣真人。德胜公后来在天荒湖开宗立派,自创九剑,精妙远胜武当剑法,一时名动江湖,但晚年时常自省,感叹有负师恩,未得恩师精髓,便不再习武,只每日醉心书法,临终前写下万剑归藏四字。家父也是武学奇才,一直认为这四字方是武学至道,只是参悟不透,便将之制成匾额挂于剑冢楼前,是以剑冢更名为万剑归藏楼。二十年颠沛流离,二十年背叛求索,老夫本已心如枯槁,怎奈人间有情,老和尚,有情还似无情,了情不如慧明。方才听你以水做喻,受益匪浅,如今于老夫而言,至道即是天道。”

“至道即是天道?”疯道人最后一句话朗声说出,是以殿前众人皆听到,均在喃喃自语。

了情又问:“那何为天道?”

疯道人哈哈大笑,松开了情的手,振臂一呼:“天道即我道。”

了情笑笑:“那何为我道?”

疯道人右手骈指一挥,望江楼飞檐兽首便被剑气切落,朗声道:“踏遍四野历山河,今日方知我是我,老和尚说得好。你问我什么是我道,我道即是我手中剑,霜刃初试,谁有不平事?我道即是我掌中刀,战罢沙场,谁敢越关山?我道即是心中念,恩仇快意,谁人能羁绊?”

了情见疯道人剑气纵横,不由喜道:“恭喜大公子得脱桎梏,武学再上层楼。”

疯道人笑道:“于无声处定正见,于无求时证我道,从今往后,老夫无须执着,机缘到时,自有福报,余生短暂,恣意些的好。”

“阿弥陀佛,”了情合十向疯道人一礼,二人再次携手,凌空而行,落在殿前。

见尘主持早已折服,领群僧大礼参拜,虔诚道:“还请了情大和尚说法开示。”

了情还礼,微笑着摇头:“今日机缘已尽,不叨扰了,多谢大师。”

青玄几人早被这边动静吸引过来,此刻与振元汇合,瞧见疯道人此刻意气风发,气度完全异于之前,不由大为惊奇。

振元上前向了情行了礼,了情合十还礼:“镇北侯之名如雷贯耳,老衲今日幸甚,侯爷为国为民,修的是万世福报,他日但有驱使,老衲必定竭力。”

振元闻言一喜,连连道谢。

疯道人一手搭着了情的肩,大笑道:“老和尚欲往何处去?”

“穷游四海,不知今夕何年,不知明日何去。”

“既相逢,把臂同游才好,走吧,”疯道人笑着便往酒楼而去。

店小二重新上了上等斋菜,一行人看着两位老友风卷残云,模样滑稽,暗自偷笑。

次日一早,众人上路前往巨村,也不急着赶路,山水娱情,花鸟相看,三日后方到天荒湖。

小舟在垂柳阴间缓泛,一阵阵初春的凉风吹生了水面的漪绒,吹来芦荻丛里野鸭飞鸟的音籁。疯道人凭着船窗闲憩,静看着一湖的波幻。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二十年后踏足,无比感叹。

振元领着子女早已去了巨村看望族人,一僧一道泛舟湖上,在旧梦般的芦荡间穿行。

了情放下茶盏,幽幽的问道:“不回家看看?”

千倾天荒湖,烟波浩渺,水光潋滟,一僧一道乘着一艘渔船,往湖心而去,疯道人撑船在迷宫似的芦苇荡内不停穿行,轻车熟路,惊起不少水鸟野鸭,绕过芦荡,转过密林,便见那湖心一岛,不少建筑隐在高大林木之内,想必是那藏剑山庄了。

疯道人将木桨一丢,小船搁浅,便跳下船来,将渔船拉上岸,“老和尚,到了。”

两人步行盏茶工夫,便见一片密林外出现一截高墙,青砖黛瓦,朱红偏门,原来是藏剑山庄的后门,“怎么不走大门?”了情笑道。

“走吧,”疯道人也不多话,当先一跃至墙内,只见墙内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广场,场边刀枪剑戟,整齐的架在兵器架上,显然是习武场了,二人穿过广场,绕过假山,再从假山后走过一片荷池,便见到一栋小楼。

疯道人驻足良久,轻叹一声,终还是推开小楼木门,里面桌椅齐备,案几纤尘不染,想必时常有人打扫,了情静静立在楼前,不再上前,疯道人独自走上木梯,来到二楼,书房内陈列整齐,收藏颇丰,书架边还挂着三柄长剑,疯道人抽出其中一柄,轻轻抚摸着,似关怀恋人般。

书房旁便是卧房,推门而入,被褥整齐,窗边竟养着几盆兰花,初春虽凉,兰花竟长得生机勃勃。

“你是谁?竟敢擅闯藏剑山庄?”一声苍老的声音怒喝道。

疯道人扭头一看,只见一老妪戟指怒喝,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因愤怒而扭曲,“擅闯大公子居所,杀无赦。”

“张嬷嬷,这许多年了,您老可还安好,”疯道人上前握住老妪的双手,颤抖的说道。

老妪使劲抽出双手,躁怒欲狂,“你是谁?你可知在干什么?老身可从未见过你,来此意欲何为?”

“张嬷嬷,多年不见,轻舟也不识了吗?”

“什么?”张嬷嬷惊骇不小,上前仔细打量了疯道人的面容片刻,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浑身颤抖起来,沉默良久后忽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紧紧搂住疯道人,嚎啕大哭,“大公子,真是大公子啊,老身可想煞您啦,老身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啦。”

原来张嬷嬷不仅是从小伺候柳轻舟的贴身嬷嬷,更是乳娘,感情自然跟他人不同,多年来,柳轻舟一直把她当成亲人一般尊敬,张嬷嬷早就把这大公子当成亲子般照顾,张嬷嬷丈夫与儿子皆是藏剑之人,丈夫与长子早已亡故多年,次子柳不平已入仕,听说在宫中当侍卫。

“大公子,您回来就好啦,您自从出庄,多年不曾有消息,不平亦是如此,如今老身不中用啦,只能在这洒扫,天幸您重返山庄,老身便是即刻死去,也能瞑目啦,”张嬷嬷抹着眼泪。

疯道人轻拍张嬷嬷的后背,“好嬷嬷,你且歇息片刻,楼下还有一位至交好友,我带他去转转。”

张嬷嬷倚着门,默默看着疯道人下楼,老泪纵横。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忙不迭下楼往前厅而去。

二人走了片刻,便见到一栋三层高楼,依着岛中一石山而建,掩映在翠柏苍松之间,楼前挂着一副巨匾,上书“万剑归藏”四个斗大的字,字体苍凉,笔力雄浑,果然非同凡响。

“了情,你仔细瞧这字,便是先祖弥留之作,先祖自武当学成下山,曾征战沙场,救济万民,为善除恶,诛杀宵小,乃是位顶天立地的豪侠,晚年创下藏剑武学,更是旷古烁今,无人能及,”疯道人瞧了片刻,跪地长拜,尊崇无比。

了情静静立在楼前,宛若雕塑,看了一炷香功夫,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大公子,此字饱含德胜公一生满腔的抱负和雄心,一身的武学与剑意,既是弥留之作,更是精深之作,贵派怀璧不知,岂不可惜?”

“逆子,”身后脚步响起,炸出一道怒喝。

疯道人头也未回,站起身来,仰头看着剑冢楼阁,长叹一声,“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当日柳轻舟,早已不复少年时,原以为恩仇皆能因时光泯灭,柳庄主,恳请告知,当日绿绮,究竟何在?”

了情转身,唱了佛号,淡淡道:“贫僧了情,见过柳庄主。”

须发皆白的老者便是藏剑之主柳苍梧,闻言也拱手行了一礼道:“大师有礼,重楼,带大师去前厅用茶。”

柳苍梧身后的中年人便点点头,轻声道:“大哥,万勿与父亲动手,大师,这边请。”

了情微笑着摇了摇头,重楼也不敢用强,扭头看了下父亲,见父亲不语,便静立身后。

柳苍梧怒喝道:“我藏剑名门,不意竟出你这等逆子,受惑于妖女,竟至叛道离经,老夫早已明言,她偷入剑冢,窥窃至宝,虽被擒获当场,老夫却不曾加害于她,那贱婢奸诈狡猾,老夫如何知其行踪?”

“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在万剑归藏楼遁走?”疯道人回身轻声道,“怎奈我远在漕河水寨,回返之时,阖庄上下三缄其口,要我如何信你?”

“手无缚鸡之力?”柳苍梧冷冷笑道,“事到如今,老夫亦不愿隐瞒,那妖女行藏毕露,一出手便杀我藏剑十余名高手,分明是观星台一流好手,老夫赶到之时,妖女早已逃之夭夭,可怜你那张嬷嬷的丈夫长子,俱亡于此,老夫至今未敢告知她真相。”

“什么?”疯道人惊道。

“老夫见到弟子的伤势,其时方知此女确是出自观星台,你在江湖中与观星台也交过手,只是被那贱婢迷了眼,根本就未查看同门伤势,可怜你这逆子,竟不知枕边人的真实身份,”柳苍梧长叹一声。

疯道人闻言,竟似痴了一般,两行清泪倏忽而下,这些年自己塞北江南的寻找妻子,十年前出关去燕然山,更与观星台的弟子交手数次,竟无一人知道绿绮之事,可见这观星台早已封锁了消息。

了情摇了摇头,唱了声:“阿弥陀佛。”

原来二十余年前,疯道人年方十八,持秋露剑,纵横天下,除暴安良,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士,人送“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藏剑因大公子之故,一时声望无量,更有望成为新一届武林盟主。

怎奈英雄难过美人关,在一次游历回返山庄的途中,于天荒湖救下被人追杀的美貌女子绿绮,二人郎才女貌,互生情愫,便未回庄,携美四处游玩,泛舟五湖,数月光景渐生爱慕之心,便私定终生,在柳苍梧五十大寿时携美回庄,绿绮人美心善,待人谦逊,山庄上下无不欢喜,只余庄主柳苍梧因此女来历不明,一直心怀戒备,暗暗吩咐张嬷嬷丈夫柳三及其长子柳不羁留意。

柳苍梧推心置腹的和长子交谈数次,言明厉害,提醒爱子树大招风,不可无防人之心。只是柳轻舟不顾老父反对,执意要娶绿绮,柳苍梧私下派出庄中好手外出调查绿绮来历,前往绿绮所言籍贯家乡访查,不知何故,村落中十室九空,所获讯息极少,久而久之,经不得长子多番恳求,无奈之下,便遂了长子心意,为二人举办婚礼。

在庄中生活了一段时间,柳苍梧竟发现这新婚媳妇竟数次进入庄中禁地“万剑归藏楼”,不由大怒,此楼中珍藏历代庄主的习武笔记及遗物,藏剑武学典籍悉数藏于顶楼,楼后幽谷便是剑冢,乃各代掌门埋骨之地,铸剑之法更是庄中绝密,日常只有庄主和大公子方能进出,多方盘问,竟是长子默许,只言爱妻心中好奇,进楼只为游览,并不言其他。

终在腊月岁末,柳轻舟前往漕河水寨诛灭水匪之夜,绿绮再次偷入万剑归藏楼,被柳三父子发现,继而引发一场纷争。

“逆子,你可知事后为父多方查证,发现剑冢内名剑典籍俱在,唯独丢失了先祖一本日常诵读的《黄庭经》,此经虽是寻常,却是先祖贴身之物,不得不追回,老夫不曾想过诛杀此妖女,只想问问她,何故偷盗一本普通经书,如何忍心杀我庄中数名弟子。”

疯道人哑口无言,当年并不曾细细追问此事,新婚后不久,耐不住爱妻的好奇心与软磨硬泡,夫妇二人第一次进入万剑归藏楼,绿绮在顶楼之上,似乎只是随手翻阅,便翻到先祖德胜公的遗物,从中拿出一本破旧的《黄庭经》,此后夫妇二人在闺房之中闲暇时时常参阅研读,原以为是只是本寻常的养生经书典籍,细读之下方才发现,当中朱批注解与寻常《黄庭经》经文大相径庭,竟暗含独特运气法门,爱妻不甚理解之处,便是自己参照自家心法,详细解说,只是爱妻不曾习练藏剑心法,无法聚气修炼。等读完全本方才发现,该经乃是极为高深的内功典籍,该是德胜公晚年钻研的内功法门,经文旁注释的两种蝇头小字笔记,应是出自两人,只是不知哪一个笔记是先祖手笔,另一个注解之人是何方高人,自己练功时试着修炼,发现该心法以归藏九剑心法为基,只是更为精纯和高深,寻常人便是知晓经文,若不知运气法门,也是无根之木,求道无门。此刻听父亲所言,不由暗想:绿绮虽不曾习练九剑,但书中所述应已尽知,何故还要铤而走险,偷盗经书?

疯道人面向柳苍梧说道:“当年我回返之时,曾在天荒湖畔寻着绿绮,原本我们夫妇二人决意退隐林泉,隐居翠微北麓,不再过问世事,何以你竟不死不休,也不告诉我事件原委?”

“轻舟啊,以你的修为,如果刻意隐姓埋名,幽居深山,老夫根本无法寻着你俩踪迹,你是老夫长子,亦是本庄传人的不二人选,阖庄上下只盼你游戏一段时日便回返,如何会咄咄逼人?是有人刻意传讯,言那妖女不仅偷盗经书,还偷偷誊抄了藏剑武学,阖庄上下才知那妖女行踪,等我们赶到翠微山,未曾寻到你的行踪,与那妖女一番恶战方才擒获,方要质问那妖女之时,她却不发一言,挣脱束缚,纵身从翠微北山之巅跃下,老夫既无奈又惋惜,回庄之时,在山腰遇见回返的你,得知妖女跳崖,你不问青红皂白,与庄内同袍大打出手,连伤数人,你听老夫解释吗了?”

柳苍梧老泪纵横,悲戚道:“痴儿,相比一本破旧经书,无论是何高深典籍,你才是藏剑之珍宝啊,”柳苍梧毕竟年迈,多年来呕心沥血,奔走维系藏剑之名,早已心力交瘁,“轻舟,如今为父将实情告知,是向你表明心迹,妖女攀附我儿,必有所图,经书之秘,为父尚且不知,妖女岂能随手便从万千典籍中寻出,她更是借你之手,参悟当中玄奥,如我猜想不差,此经所载心法必与我藏剑内功相应和,若无藏剑根基,万难习练,是也不是?”

疯道人点点头:“确是如此,此经所载行气法门,必以本门心法为基,导气遍行十二显脉,而后十二隐脉,运气之序极为类似,互为佐证,只是更为精妙,若非藏剑嫡传弟子,习来也是无用。”

“轻舟,为父老矣,你二弟重楼至今尚未圆融九剑,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藏剑不求独占鳌头,只求不要辱没了先祖威名,如今为父将往事话于你知,你可愿重回藏剑?”柳苍梧长叹一声。

“唉,父亲,孩儿一身所学,尽出藏剑,此间事了,必倾囊相授二弟,绿绮之事,必有隐情,绝不简单,我誓要追查清楚,请恕孩儿不孝,不能承继衣钵,但若有人欺辱藏剑,孩儿便是踏遍山河,亦会以死相搏,”说罢,面向柳苍梧,磕了三个响头,招呼了情出庄而去。

广场上,苍老无助的老父亲泪流满面,不停叹息。

疯道人两行清泪不觉间流下,谁曾想不可一世的藏剑之主,竟有如斯低声求人之时,昔年恩怨,如今想来,似乎并不能尽数怪罪这位老人,何况还是自己的父亲,绿绮,难道过往种种,抑或夫妻之情都是假的么?

“儿啊,”柳苍梧摇摇头,数十年光阴,足够让一个老父亲反省,自己何曾与长子好好抵足交谈过,只是让他习武习武,竟从不曾关心过他的心思。

了情长叹一声,随疯道人出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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