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山寺与了情论道后,疯道人心境大胜从前,虽说萧轻罗的出现让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但须弥山、洞庭湖之事发生后,柳苍梧身故,其余九派掌门下落不明,宛若有一双巨手在搅动江湖,苦思不解后,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就在庄中住了些时日。
藏剑山庄弟子早听闻大公子昔年名声,如今见大公子留在庄中,虽不操持事务,但每日抽空来指点一下弟子们习武,各人武技均有长足进步,不由得信心倍增,渐渐冲淡了庄主故去的惶恐和不安。
短短两月,柳重楼武功精进不少,竟然突破瓶颈,一举练成九剑,招式日趋圆融。青玄这些日子连玩耍的兴致也没有了,每日白天跟着重楼练剑,虽然生疏,但已有些模样,晚上更是默记师父教授的心法。期间托人去巨村带了口信,铁格来庄中拜访过一次,带来振元的信,要青玄不要生事,早早回北孤城。
疯道人嘱咐重楼将庄中日常事务交由张嬷嬷打理,安心修炼,眼见重楼九剑练成,虽然未能达到人剑合一、恣意随心的圆融境界,但毕竟已经得窥门径,便将《黄庭经》中所载经文悉数教授给重楼和青玄,只言此乃藏剑山庄最高深的武学,须与本门心法、剑法互为印证,并不言其他。概因此心法是紫衣真人武学精髓和心得,并非有形招数,因此能学多少全靠一个悟字。每日口述一段后便盘坐在万剑归藏楼前,盯着万剑归藏这几个字,参悟先祖德胜公剑意与心境。
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夏季。这日午后,疯道人将重楼和青玄叫到问剑厅,淡淡一笑:“二弟,如今你练成九剑,这些日子以来用心钻研,应不逊于父亲了。”
父亲既已逝去,长兄如父,重楼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大哥,若非您倾囊相授,小弟如何能有今日成就,还请大哥带领藏剑,再创辉煌。”
疯道人摆摆手:“藏剑生我养我,更授我一身武学,便是我的根,只是如今父亲死的不明不白,诸派掌门下落不明,若无人发声,不查清探明,要这一身本领何用?金翅峰一事诡异非常,必有隐情,其身后定有推波助澜之手,总要有个交代才好,否则便是身在藏剑,何能安睡?何况青玄这娃娃尚且年幼,总要送回父兄身边,大哥便再去关外走一遭吧。”
青玄听闻,忙回道:“师父,我可以住在巨村的,您不必为我特意跑一趟。”
“傻孩子,观星台我总要去一趟的,只是顺路送你回北孤城,此事便这么定了,明日我们便启程。”
重楼一听急了,忙道:“大哥,何不多住些时日,让小弟准备一下出行的事宜。”
疯道人目光暖和了许多,摇摇头:“似我这般浪荡江湖之人,有何要准备的,日常所需,不过一箪食、一瓢饮罢了。倒是你们,有一件事须牢记,我所授心法必以本门武学为根基,互为佐证,能学多少全看你们的悟性,此心法乃本门最高深武学,只可代代口耳相传,不得付诸纸笔,你们须谨记,非嫡传弟子不可传。心法以经解经,生涩难懂,你们须日日默诵,不可一日有辍,切记、切记。”疯道人心知紫衣真人在《黄庭经》中记载的笔记兹事体大,故并不言明,只能正色嘱咐。
重楼和青玄点点头,双双跪地允诺。
第二日一早,青玄背着两个褡裢,跟着疯道人从小楼出来,重楼和张嬷嬷早静候在楼下,四人一路走到万剑归藏楼,疯道人认真看了眼四个大字,叹了口气,便率先往问剑厅而去。
藏剑弟子们均知大公子将要离庄远行,自发在问剑厅外整齐站成两排。
疯道人出了前厅,见到众弟子衣着整齐,静候相送,不由心头一暖,站在石阶上朝众人拱手行礼,朗声道:“各位庄中兄弟,自今日起,吾弟重楼将为藏剑新主,望各位勠力同心,用心辅弼。吾弟重楼已圆融九剑,其武学已不逊于先父,假以时日,必为本门中兴之主。”
众弟子听闻,齐齐单膝跪地,大声道:“见过庄主。”
疯道人拍拍重楼的肩膀,小声嘱咐道:“勤练不辍,坚持本心,善待同门,方有大成。江湖不平,封庄退隐,徐徐图之,可保太平。父亲之仇自有我去报,你只须为柳家守住这份家业,为藏剑延续这份香火。”
重楼双目微红,单膝跪地道:“谨记大哥嘱咐,我在庄中等你回来。”
众弟子齐声跪地行礼:“祝大公子一路顺风。”
疯道人点点头,便带着青玄一路走到湖边,早有小船相候,船桨推开碧波,藏剑众人直至看不到小船方才回返。
二人弃船上岸,早有弟子准备好了马匹。师徒二人便上马北上。
疯道人看着藏剑山庄方向,青玄看向巨村,依依不舍。
“青玄,一路上我便仍称呼你癫儿,铁格那边我已着人送信,他会派人通知你父亲,在北凉关接你回家。”
“师父,你不跟我回北孤城吗?”
“出了北凉,我便折而向西,去观星台一趟,若有机会,我再去北孤城看望你们。”
师徒二人一路向北的同时,李明月御驾亲征的大军已经攻下温岭。这番东征,考虑到东越舟楫众多,因此大军均从大魏南方各州郡抽调,龙骧、虎贲营亲军留守京中,辅弼李守一。
温岭一下,东越王城东瓯便失去最后一道屏障,只是东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城中更有二十余万兵马,城东更是濒临大海,水关中船舶来去如飞,茫茫大海更是东瓯城无穷无尽的补给源,灭国之战必然是一场持久战。
李明月站在中军大帐的沙盘上,苦思破城之法。魏军已将东瓯城三面合围,攻打数十日,双方互有伤亡,但东瓯城坚固异常,未建尺寸之功,扬、润、常、苏等州的水军已经在太仓集结完毕,二十日便可抵达东瓯成东面水关,届时四面合围,或能毕其功于一役。
扬州郡守洪剑平是先帝的老臣,与明月帝并肩作战多年,经验丰富,此刻和先锋大将苏长风陪侍左右,苏长风是东宫侍卫统领,亦是李明月心腹。
洪剑平看着沙盘沉思许久,向李明月行军礼道:“陛下,东瓯城易守难攻,粮秣充足,倘若三军死战,便是胜了,亦是惨胜,”见李明月点头,洪剑平接着说道:“陛下,如今我大魏已尽得越土,胜利在望,不必强攻。东越王室并非铁板一块,新帝叔伯各怀心思,只要我军围而不攻,间或袭扰,再发动城内暗卫撒布消息,离间王室诸人,只要露出一丝罅隙,我军便能撕开口子,长驱直入。”
苏长风闻言点点头,附和道:“臣附议,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魏水军一到,将水道封锁,城内二十万大军,百万臣民人吃马嚼,只要存粮告罄,水路补给受阻,必生异心。何况我军水陆通道畅通,各路补给源源不断,再有两月,江南新稻成熟,我军便是围他个一年半载,又有何惧?”
李明月沉思许久,点点头,微笑道:“两位爱卿所言甚是,夺国之战不可轻率,必须谨慎,朕不能拿大魏将士的生命作赌。洪爱卿,传朕旨意,令水军全速行军,速速封锁水道,令书记官誊抄劝降书万份,射入城中,令暗卫广传消息,对了,如今越军由谁节制?”
洪剑平回道:“陛下,说来奇怪,东越这位幼主未将大军交由宗室几位王爷节制,反而任命其丞相叶祥伟为三军大都督,统领水陆三军,当真是奇怪。”
李明月笑道:“这位叶丞相朕是知晓的,也是奇人,听闻是至正年间方才任职东越,文武兼备。不想短短十年便官至丞相,深得越王信任,也算是人杰,派暗卫盯紧他”,沉思了片刻,朝苏、洪二人笑道:“传令暗卫,便在坊间传言:十口飞上天,明月照东瓯,朕不信东越王室能容忍外臣执掌权柄。”
苏、洪二人相视一笑,齐喝彩了声“甚妙”。原来“十口”便是叶字,“飞上天”暗喻叶祥伟要降李明月,篡位为帝,甘为大魏附属。
东瓯王城大殿内,一群人争得面红耳赤,两位身着玄色四爪蟒袍的王爷指着一人叫嚣,整个大殿闹哄哄的,把坐在龙椅上的东越王看得目瞪口呆。
“叶丞相,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其中一位王爷冷笑道。
叶丞相就是叶祥伟,身高八尺,气宇轩昂,身着朱红朝服,朝服上绣着瑞鹤祥云,右手持着白玉笏板,站在群臣前列,微闭着双目,自从进殿以来,未发一言。此刻被人指着鼻子质疑,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理会,走到玉阶之前,向越王行跪拜礼。
越王忙道:“爱卿请起,但言无妨。”
叶祥伟诺了一声,朗声道:“陛下,方才八王爷问微臣有何要说的,臣本不欲多做解释,奈何人言可畏,引起朝堂争端,扰了圣听,是臣之罪过。十口飞上天,明月照东瓯,这么大逆不道之言不是市井孩童能编造出来的,魏军围城,久攻不下,但凡有些见识之人均知这必是魏军离间之计,望陛下明见。我知几位王爷和宗亲之意,正值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二十万大军由外臣执掌,有些顾虑也是情理中事,臣今日表明心迹,绝无不臣之心。”
越王听罢忙走下王座,握着叶祥伟的双手,戚戚然道:“丞相,孤是信任你的,如今魏人不顾信义,妄动干戈,东瓯已然成了孤城,孤不愿各位爱卿相互猜忌,值此危时,该要同仇敌忾啊。”
叶祥伟长叹一声道:“陛下,臣受两代君主深恩,万死不能报其一,陛下说得对,值此危时,必要同仇敌忾,东瓯不能有萧墙之祸,”说罢一拱手,转身面向满朝大臣,大声道:“叶某为国家计,甘愿交出军权,唯愿各位王爷、亲贵能襄助我主,守卫越土。”
几位王爷闻言一喜,八王爷更是出列笑道:“本王乃陛下王叔,自当效忠我主,虎符这便缴了吧,”说罢一伸手。
叶祥伟微微一笑,并不为所动,转身向越王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双手捧着虎符,递到越王面前:“陛下,虎符在此,臣还有一事秉明。”
“丞相但说无妨,”越王伸手相扶。
“军中不乏有识之士,早已推演过战阵,王城东侧临海,下设水关,易守难攻,水道亦是我军补给通道,如今魏军三面合围,唯有水军未至,岂不怪哉?据臣打探,大魏水军已在太仓港集结,不日便要开拔入海,届时必是四面合围,我军困守孤城,外无强援,当真危矣,”叶祥伟摇头叹气,这般尸位素餐的宗亲,便是如此危时,心中只有争权夺势,全无半点家国之心。
越王虽年幼,却也知道丞相之言很是中肯,急切询问道:“便无他法了吗?”
“臣有一计,陛下,我东越水师常年在海上操练,非寻常水军可比,为防止魏军截断水道,将大军困守东瓯,臣建议,由臣统领八万水师列阵东海,逡巡游击,与王城互为犄角,如此,便是魏军水师合围王城,臣亦可从外围寻机与大魏水军一战,臣有信心,在平原上或许骑射不比魏军,在海上,我军才是王者,有八万大军在东海,王城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补给。倘若水军亦困在王城,那才是自缚手脚,任其宰割。”
宗亲们听闻,虽心有不甘,却知丞相之言有些道理。八万水师是东越精锐,但为了让叶祥伟交出兵权,几位王爷利令智昏,竟然破天荒齐声赞成。
越王犹豫了好久,看着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有异议,细想之下,也觉着此法未尝不是破局之计,便点头应允。
见越王同意,叶祥伟眼中噙满泪水,将虎符上缴,又磕了三个响头,悲戚道:“事不宜迟,臣请旨,即刻出城。天高地迥,陛下,臣怕此生无缘再侍奉左右,就此拜别。”
手持圣旨,叶祥伟头也不回,大步出殿,招呼亲随,出了宫门,快马赶到水关,点齐水军,连夜出城。
东越水军主舰之上,叶祥伟呵呵笑道:“叶飞,飞鸽传书公子,水军已出城。”
大魏帅帐之中,灯火通明,数十名将军围着沙盘,李明月指着东海道:“斥候来报,叶祥伟领水师出城了。”
苏长风点点头:“陛下,这位叶丞相好谋略,东越擅水战,水师游弋东海,便如龙归大海,便是我水军赶到,亦要随时防备其偷袭,虽然陛下这些年令南军勤练水师,但海上作战不比平原,战机瞬息万变,胜负当在五五之数。”
洪剑平附和道:“苏将军所言甚是,不过陛下也不必担心,数万水师出城,东瓯兵力大减,只要我大魏水师能将叶祥伟拖在东海,我军再三面强攻,只要破了东瓯,那东越水师便成了无主之军,又有何惧。”
其他将军点点头,显然苏、洪二人所言切中要害,皆不再多言,纷纷看着李明月,等圣意定夺。
李明月沉思许久,绕着沙盘转了数圈,在各处指指点点,或点头或摇头,方才目光坚定的坐回龙椅上,挥挥手,大声道:“传令,让秦满仓将军帅水军全速赶到东海列阵,战舰多备硬弩拍杆,做好与东越水军打硬仗的准备,只要不放一兵一卒入水关,朕便记他头功;令大魏南军各州府兵各留五千兵士守备,其余府兵全速集结,八月十五日之前赶到东瓯城下修整;传令太子,江南新粮全部运抵前线,朕要在中秋佳节犒赏全军,破其城,灭其国。”
帐中诸将闻言,齐齐跪地高呼:“大魏威武,陛下威武,明月照东瓯,明月照东瓯。”
自叶祥伟出城,越王姬无余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朝堂消停了不少,只是人在深宫,只能从奏报中得到外界的消息,最近魏军也消停了不少,据内侍禀报,魏军竟然后撤了十里,每日载歌载舞,营中每夜灯火通明,全无一丝肃杀气息。太后见儿子这般辛苦,想到偌大的担子压在这稚嫩的肩上,没来由的一阵心疼。
“母后,父王曾言诸事须问丞相,如今丞相不在,孩儿真不知国事如何处置了。”
太后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道:“如今只剩这东瓯一座孤城,也不知能撑到哪一日,儿啊,你还小,须得为自己留个后路啊。”
姬无余一下跳了起来,把太后吓了一跳,见自己的母后惊讶的神情,姬无余只得叹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娘啊,君王死社稷,儿为东越之主,岂可弃臣民苟活?”
“傻孩子,东越积重难返,朝中倾轧,将帅不能同心,已有未战先败之势。如今强敌环伺,岂是你我能回天?叶丞相若在,你尚有一搏之力,如今叶丞相离城入海,你以为魏军当真怕了?娘这几日听闻战报,这魏军虽日日笙歌,却绝非轻敌,李明月其人雄才伟略,必是在等援军,不久便会有场恶战,听娘一句劝,叶丞相海上的八万水军可能才是你今后中兴越国的根基,你的各位叔伯怕是靠不住,魏军势大,娘担心第一个开城投降的,便会是你的那些叔伯之流啊。”说罢,太后抹了抹眼泪,自回寝宫,留下姬无余一人呆坐在榻上沉思。
大魏水军全速从太仓入海,在秦满仓统领下全速赶到东瓯城东,迅速封锁了水道,李明月携诸将领乘主舰巡视了东瓯城水道,派出快船斥候,留意东越水师的动静。快舟来报,各州府军陆续赶到了。
八月十五日,三军齐集,修整已毕。李明月意气风发,在大营筑起高台,作战前动员。三通鼓罢,李明月身披黄金锁子甲,外罩猩红绣金披风,手持战刀,登上高台,看着营中三军,面色肃穆,如今陆军已有十五万,水军亦有五万,皆是南军精锐。
“将士们,十数年前,朕亲征南楚,须弥山以南尽为魏土,如今,朕再伐东越,仅余东瓯一座孤城,今日朕将和你们再建新功,你们可有信心?”
“有,有,有。”
“朕不过花了数月时间,便长驱直入,连下数十城,越军在我大魏铁军面前,直如土鸡瓦狗,东瓯城中那些权贵宗亲,尸位素餐,何堪一击?诸将多为灭楚旧臣,三军皆为久战之师,放眼天下,谁是敌手?朕允诺,大魏绝不亏待一位有功之士,此役过后,必定论功行赏,朕将和你们一起,披坚持锐,不避矢石,大魏威武。”
三军齐喝:“大魏威武,大魏威武,大魏威武。”
李明月噌的一声抽出战刀,朝东瓯城一指,大喝道:“击鼓,攻城。”
战鼓雷鸣,三军列阵城外,李明月跨上战马,赶到阵前的观战台瞭塔之上,示意传讯兵,左右传讯兵打出旗语,中军号角长鸣,攻城开始了。
西门由洪剑平督战,南门由苏长风督战,李明月的中军亲自攻打北门,万余步卒在长盾的掩护下,推着独轮车,迅速接近护城河,将车中砂土倒入河中;更有万余骑兵左手持盾,护住头脸和战马,右手拎着装满砂土的布袋,离城池十余丈时,直接将手中布袋抛入护城河中,护城河很快便断流。
东瓯城高墙厚,姬无余此刻全身披挂,就站在北门箭楼之上,看着城内守军以箭矢压制,以檑木滚石砸向城下的魏军,生平第一次经历战阵,眼见城外乌泱泱的魏军,不由生出惧意。
旁边的内侍见越王脸色不好,以为他是担心安全,忙解释道:“陛下放心,箭楼甚高,寻常箭矢是射不到此处的。”
姬无余并未回应,只远远看着魏军观战台的瞭塔上频频以号旗传令,心中暗想:想必那便是魏主李明月了吧。
眼见护城河渐渐被填平,观战台上号旗翻飞,中军战鼓再次擂响传讯,号角长鸣,魏军方阵中推出无数巨木制成的投石机、包裹铁皮的攻城撞木;更有骑兵越阵而出,奔袭到城外一射之地,整齐抽出铁弩,绞动弓弦,连发铁矢;方阵中更有数十人方可绞动的弩床,齐齐对准城楼。
随着一声号令,嗡的一声巨响,震的人耳膜生疼,漫天箭矢向着东瓯城倾泻而来。
箭楼上的内侍忙拉着姬无余的衣袖,急切喊道:“是弩床,陛下快避开。”
姬无余刚伏在地下,就有一支弩箭穿透箭楼窗棂,将一名内侍钉死在木柱上,弩箭穿透内侍的头颅,死状凄惨。整个箭楼在无数强弩的攒射下摇摇欲坠,钉在木柱的弩箭兀自嗡嗡颤动。姬无余何曾看过这般景象,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魏军步骑皆悍不畏死,骑兵控弦压制城头的守军,步卒持盾全速冲到城下,无数蜈蚣般的云梯搭上城头,蚂蚁般的魏军便纷纷攀爬而上,魏军阵中的投石机更是将巨石不停砸向城头,巨弩流星般轰向城楼,纷纷钉在城墙上,成了魏军步卒攀城的助力。越军居高临下,占据地利,不停以弓箭还击,擂木滚石热油不断的倾泻而下,城下魏军烧死砸死不计其数。不少越军合力用巨叉将云梯推倒,爬到一半的魏军顿时连人带梯栽倒,头破血流者有之,筋断骨折者有之,东瓯城下宛如炼狱。
姬无余毕竟年幼,早吓得六神无主,起初的豪情壮志早已烟消云散,宗亲王爷们早已远离城墙,躲在府邸中不敢出去,就怕被飞石流失所伤,城中平民伤者无算,无数民居被投石机的巨石砸塌,城中哀鸿遍野。
城头交战正酣,双方互有死伤。李明月盯着城头,传令撤回首轮攻城的步卒修养,换上第二方阵,顿时战鼓再响,新一轮冲击又起。一声声撞击城门声宛如丧钟般敲响,热油火把又把城门外烧出一阵阵焦臭,双方从清晨战至深夜,魏军方才鸣金收兵。
中秋之夜,明月高悬,魏越国战牵动着无数人的心。长安勤政殿中,李守一和兵部尚书等人看着大军集结的战报,首日攻城的战况须三日后方能从前线八百里加急送回。北孤城中,青玄已然回返,此刻正陪着大哥青霄一起在父亲书房讨论着东瓯战况。南郡王府中,李定林右手食指、中指不停叩击着案几,也是彻夜难眠。
魏军前线帅帐中,李明月全无睡意,听着将领们汇报今日伤亡,首日阵亡两千余人,三千余人负伤。天气炎热,便安排人将阵亡将士遗体寻回,火化后集中安葬,书记官登记名册,战后再行抚恤。
“东海之上可有动静?”李明月抬起头问道。
帐中静候的斥候忙出列回道:“回陛下,并无动静,秦将军派出快船打探出东越水军始终离此约莫五十里地,自清晨我军攻城始,并无出兵迹象。”
“嗯?”李明月奇道:“便是小股军士袭扰也无?”
斥候禀道:“并无一兵一卒出阵。”
洪剑平谙熟水军军务,出列道:“陛下,叶祥伟之举也无甚可奇之处,东瓯城中尚有十数万兵马,且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或许他是在暗中观察我军战力,寻机出军。”
“以不变应万变,有秦将军在,便是叶祥伟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短期内突破我军防线,只是攻城还需抓紧。我军掌握着战局主动权,传令三军,各营轮番修整,夜间派出小股部队袭扰,投石车、强弩全力轰击城头,朕要让这东瓯城守军变成惊弓之鸟,日夜不得安息,”李明月果断的一拍案几,大声喝道。
“陛下圣明,”诸将齐声喝道。
“各位将军下去歇息吧,苏、洪二位将军留下,”李明月挥挥手。
待诸将退去帅帐,洪剑平上前道:“陛下,疲兵之计甚妙,如此连续十数日,越军必然全军疲惫,战力大减。”
李明月走下龙椅,来到沙盘前,指着东海说道:“朕之所虑,唯这八万水军,东海浩渺,想要全歼,殊为不易。倘若这位叶丞相铤而走险,沿水道北上,沿途袭扰我大魏沿海诸镇,当真是件头疼之事。亦或其寻机断我军粮道,更是大大不妙,朕留你二位单独商议,便是为了此事。”
苏长风点点头道:“陛下所虑深远,臣听闻这位叶丞相文武兼备,擅于用兵,倘若真如陛下所言,必会极大牵制我军精力,我军仍需派出精骑护卫粮道,严防突袭,只是如此一来,粮秣消耗必定极大,毕竟人吃马嚼,军粮运到前线,消耗将有四成之上。”
李明月点头道:“确是如此,是以东瓯必须全力破城,不可久战,否则此战必将极大消耗我大魏国力,于国于民皆不利,朕拟让晋王存义调两万精骑、三万北军步卒进驻浙北,两万精骑紧盯叶祥伟,守卫沿线诸镇,三万步卒补充到东瓯城外,合力攻城,再令工部打造攻城器械,朕要三军将士,一个月之内,破了东瓯城。”
苏、洪二人闻言,知道李明月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了,细想之下,此法虽有些孤注一掷,但眼下确无更好的办法。
苏、洪二人退出账外,李明月独自一人仰卧在软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牛油灯,缓缓说道:“各派掌门均不见了踪影?是关外那些人做的?”
也不见帐中有其他人,仿佛李明月在自言自语。这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响起:“顾家那人据说死在金翅峰,据从藏剑探听的消息,关外那人确实出现了,似乎和顾家联手击伤了柳庄主,不过柳庄主当时遁走,后又在藏剑遭袭身亡,如今柳大公子去了关外了。”
李明月叹了口气,缓缓道:“宫中可还安定?”
“一切还好,未有异常。龙骧、虎贲两营主将一直在驻地,未曾出入过帝都,”森然的声音又响起。
“塞北可有异动?”李明月又问道。
“镇北侯小世子已然回返,据探,已拜柳大公子为师。陛下征战在外,异族稍有异动也属常事,只要北孤有侯爷在,胡骑断然难以在铁衣军手上讨得好处。”
李明月闻言便不再言语,大帐中顿时一静,无人知晓那幽灵般的声音来自何处。李明月隐隐有一丝担忧,此番御驾亲征,刻意将京军留在长安,征调南军参战,可是大军攻越之时,江湖之中风起云涌,突生变故,塞北观星台亦卷入其中,各大派掌门无故失踪,绝非寻常门派争斗。魏军中参将以上将领不少出自各门派,想必早已收到门中传讯。此刻听罢暗卫打探的消息,联系到东越战事,李明月总觉着透着些蹊跷,是以今日在大帐之中决定要速战速决,调李存义来襄助,尽快结束这场战事,免得夜长梦多。
魏军连续一月有余,日夜不辍强攻三门,随着伤亡增加,李明月虽心中焦急,表面却强作镇定,仍然让三军轮番休整,日夜攻打。三万北军早已换下受伤的部分南军,加入战圈,东瓯城下早已尸积如山,魏军每日将阵亡将士遗体拖回营中集体火化,方圆百里的树木早已砍伐干净,至于东越,无人敢开城收拾将士遗骸,魏军便在城外挖出大坑,砂土用来填筑攻城高台,那些东越将士遗骸便丢在巨坑之中。天气湿热非常,腐败后的气味数十里可闻。
东瓯王城之中,姬无余颓丧的坐在大殿之中,殿中鸦雀无声,不少武将铠甲之上鲜血未干,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
姬无余无力的询问道:“如今城中伤亡如何?”
为首的武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身上铁甲叶片发出铛铛的撞击声:“回禀陛下,魏军日夜不停攻城,我军死伤甚重,月余以来,已有七万将士战死,剩余五万将士无不负伤,魏军战备精良,如今我军箭矢即将告罄,城中大多民居已被拆除用来守城。更可恨的是,魏军有源源不断的兵员补充,日夜攻打,我军身心俱疲,不少将士是活活累死在城头的。”
姬无余长叹一声道:“叶丞相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不待武将回复,八王爷第一跳出来骂道:“这杀千刀的叶贼,将八万水军精锐尽数带走,一个多月了,连个影子都没有,想必早已投敌了。”
姬无余手足无措,茫然喃喃自语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不等群臣商议,城头号角连鸣,战鼓擂响,武将不及行礼,忙快步出殿,赶往各城门。大殿外内侍慌乱的尖叫道:“魏军攻城了,魏军攻城了。”
魏军阵中,一名亲卫在李明月身边附耳密语,李明月惊讶万份,急急走下瞭塔,派人传令洪、苏两人回帅帐商议军机。
洪、苏二人快马赶回中军大帐,见李明月看着案几上的一封信,不解道:“陛下,战事正酣,何事召唤微臣。”
李明月将案几上的信笺递了过去,缓声道:“你们瞧瞧。”
苏长风接过信笺,洪剑平凑上前去,一眼就看到前面写着:儿臣存义密奏,便知道此密信是晋王李存义写的,再往下看:越臣叶,于浙北遣使来报,愿降大魏。概因水师八万,尽皆越民,若与我军死战,东海必定浮尸漂橹,上天有好生之德,实非叶之本心。若大魏愿纳降,叶愿领军后撤百里,待父皇破城之后,叶将自缚投诚。儿臣以为,东越国灭,不过旦夕之间,贤才择主而事,倘若不战而纳降东越水师,实是大魏之幸,望父皇明鉴。
洪、苏二人阅罢,抬头看着李明月,轻声道:“若叶祥伟当真归顺,实属幸事。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还需谨慎处置。”
李明月应道:“这是自然,传密旨,让存义便宜行事,东越水师后撤百里,若叶丞相真心归附,朕会不吝封赏,请他去浙北存义军中做客,此间事了,朕亲自为他斟酒,君臣同乐。”
也不见有人拟旨,洪、苏二人相视一看,便知已有暗卫去传密旨。
城头还在鏖战,将领们亲冒箭矢,云梯、撞木、投石车、弩床不停招呼着东瓯的城墙,北门的不少城垛早已破败不堪,不少士兵连掩体都没有,就这么暴露在魏军的箭矢铁弩射程中,不停有人栽倒城下,已经有不少魏军登上了城楼,不少东越军士纷纷丢下弓箭,拔出战刀,近身搏杀。攀上城楼的魏军被无数长枪戳穿身体,继而又被丢下城墙。
双方均杀红了眼,整个东瓯城墙宛若被血洗过一般,灰白的城砖早已变成深褐色,泛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
李明月见魏军登城,复又失利,便下令鸣金收兵。将士浴血拼杀一日,皆已是强弩之末,无谓的伤亡不仅会打击士气,亦会让敌军有可乘之机。越军见魏军潮水般退去,也没有丝毫欣喜,神情麻木,纷纷抱着长枪战刀,倚着城墙,倒头就睡。
子夜时分,李存义的密信又至,言明叶祥伟愿亲身为质,留在存义军中,李明月方才放下心来,唤过斥候,要秦满仓自领一万水师继续堵住东瓯水关,其余四万水师火速登岸,齐往北门集结。而后升起大帐,召诸将商议。
李明月只下达了一道指令,全军就地造饭,杀猪宰羊,全军饱餐一顿,次日天明,三军全力攻城,此战誓破东瓯,城不破,不撤军,不修整。
诸将热血沸腾,知道明月帝将要毕其功于一役,皆跪地奉旨,回营整饬军备,将营中酒肉尽数赏给军士,饱餐一顿。
初阳新生,东瓯城外烽烟四起,早已寸草不生,灼热的阳光洒下,双方将士尚未交战便已浑身湿透,汗水顺着铁甲滴在地上。四万水师一直在东海上修整,未尝一战,修养月余,皆是精神抖搂,此刻被安排为先锋冲阵。
李明月此刻跨上战马,手持战刀,立于阵前,大声道:“朕希望此战是伐越的最后一战,朕的最后一道旨意,无需阵型、无需号令,全军压上东瓯城,第一个登上城楼的,封侯,食邑万户;手刃越军将领的,封将军,食邑五千户;破城之后,论功行赏;此战所有将士的家人,免十年赋税,朕绝不负有功之臣。入城后,不得哄抢财货,不得屠戮平民,违者斩。将士们,朕承诺你们,破城后一切所得,尽皆赏赐三军,朕不取一毫,攻城。”
魏军中军传令兵擂动铁鼓,吹响号角,三门同时攻城。传令兵丢下鼓槌,抛下号角,抽出战刀,全数加入战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军奋起,当真战意磅礴。
姬无余此刻全身披挂,站在大殿之外,茫然听着城头鼓声、呐喊声、厮杀声。宫中仅余宫女,侍卫尽数遣去城头迎敌,便是精壮些的宦官,亦被征召,往城头运送木石。
贴身内侍轻声唤了数遍,姬无余方才醒过神来,皱眉道:“什么事?”
内侍惶恐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姬无余扭身一瞧,只见母亲未曾佩戴头饰、未着宫装,而是素面朝天,换上一身劲装,随从侍女尽皆一身短打小袄,腰悬短剑,不由奇道:“母后,这是作什么?”
太后无奈摇摇头,叹道:“儿啊,守军来报,李明月亲自督战,便是东海水军亦征调前来攻城,此刻魏军全无章法,只求死战,东瓯怕是守不住了,几位王爷早就从水关乘快艇跑了。如今叶丞相怕是被挡在外面,入不得城,随为娘一起突围出去,只要你还在,东越便复国有望啊。”
姬无余茫然道:“母后,叔伯们贪生怕死,儿不怪他们,可儿是越王啊,这十数万将士死战到如今,无一人投降,儿如何舍得弃他们于不顾?”
太后眼中噙满泪水,叹了口气:“哀家听闻,若非几位将军拼死守城,杀了不少贪生怕死的士卒,城门怕是早已被攻破,他们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可儿啊,你身系姬家全族希望,断不可意气用事。”说罢,示意左右侍女。
几名侍女上前,架住姬无余就往殿前马车上跑,其余侍女纷纷跨上战马,往水关疾驰而去。
李明月亲自擂鼓,三军见状,士气高涨,拼命将云梯搭上城头,撞木不断轰击着城门,发出震天般的巨响。双方从清晨战至黄昏,又从黄昏战至深夜,不死不休,城外燃气无数巨大火堆,将天色染得一片血红。东瓯城头的军士越来越少,几位守城将军浑身浴血,宛如血人,手中长刀早已卷刃,满是缺口,双手颤抖不已,皆有脱力之状。
苏长风在南门督战,眼见城头守备力量稍有减弱,便从马上一跃而下,左手持盾,右手握着长刀,大喝一声,几名军士矮下身形,将盾牌高举,苏长风一跃踏上盾牌,军士们伸臂将盾牌一送,苏长风便踏上云梯。只见他如鸿雁般轻点舷梯,几个纵跃,便已经跃上城头,分明就是武当派的轻功梯云纵。一上城头,长刀一送,便刺穿一名越军咽喉,而后铁盾护住头脸,格挡住两柄长枪,长刀一转,便削断枪杆,一抬脚,便将两名越军踢飞出去,而后护住云梯,阻击赶来支援的越军,不停大呼:“快上城头,快上城头。”
不停有魏军攀上城头,与苏长风背向而守,掩护同袍登城,南门城头魏军越来越多,东越军士守不住了,不少人直接丢下兵器,往城下跑去。
李明月人在北门,忽的听到一声欢呼,早已斥候来报:“陛下,南门破了,苏将军已攻上城头。”
“好,苏将军不愧是大魏名将,传旨,精骑从南门入城,快速绞杀城中抵抗者。”
南门一破,魏军精骑风一般卷入城中,快速屠戮越军,北门、西门得知南门被破,早已军心涣散,一人丢下兵刃逃命,便如同瘟疫传染一般,无数军士纷纷丢盔弃甲,抱头蹲在墙根下投降,不敢稍动。
第二日晨时,三门皆破,魏军陆续进城,与顽固抵抗的越军展开巷战,直到未时方才占领全城,东瓯被破,东越国灭,三军列阵城中,迎候李明月入城。
李明月面无表情的骑在马上,从北门入城,不少东越官员跪伏在官道两侧,连头都不敢抬,苏长风早已将皇宫主殿整理出来,在宫门外静候李明月。
李明月入城后,见东瓯城萧索破败,宫城外的民居几乎被拆除殆尽,无数百姓就用张破席子遮蔽风雨,幕天席地,见到魏军进城,皆是双股战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此战魏军损失过半,李明月愤怒异常,原本要杀尽城中军士泄愤,此刻见到越民如斯,不由得冷静了下来,挥手止住队形,大声道:“传旨,不可劫掠平民,不得伤及无辜,违令者斩。”
三军齐喝:“遵旨。”
进入宫城,坐在越王大殿龙椅上,李明月方才舒了口气,看着殿中诸将浑身浴血,但是目光灼灼,脸上难掩喜色,不由得微笑道:“众卿,不曾想到短短十数年,大魏已然一统天下,朕即便此刻死去,也可含笑九泉,对先帝有个交代了。”
众将领齐齐单膝跪地,朗声道:“为大魏贺,为陛下贺,大魏威武,陛下威武。”
李明月抬了抬手,众将起身,这才笑道:“此战有功之臣,朕不会食言,待回銮后,论功行赏。不过,在此,朕要先封赏二人,苏将军,你率先登城,先破南门,我军方能势如破竹,攻占东瓯,此战你居功至伟,朕封你为征东侯,食邑万户,暂时你便驻军东瓯城,招抚越民,待此间安定,再做打算。”
苏长风出列跪地谢恩。
李明月接着说道:“东越叶丞相,领八万水军来降,使我军无后顾之忧,朕方能安心集结大军,破城灭国,朕特封叶祥伟为诚安侯,领兵部尚书衔,来人,去存义军中传旨。”
早有斥候快马赶去浙北传旨。
李明月温言道:“各位爱卿辛苦了,在东瓯城修整五日,五日后,圣驾回銮。”
“陛下圣明。”
东越战事已毕,李明月遵守诺言,让苏长风将东越王宫搜罗个遍,将金玉珠宝尽数封赏给大魏将士,三军雀跃,山呼万岁。同时,苏长风按照旨意,贴出榜文,安抚百姓,开仓放粮,重设衙署,选城中贤达入职,明确司职,逐步启动民居重建,分批安置战后灾民。
五日之后,东瓯城北门,黄伞云盖,甲士如云,苏长风叩拜李明月,圣驾终于回銮,一路北上。洪剑平等人为南军将领,请旨后乘船入海,转入运河,从水路回返扬州等地。
此番凯旋,半数兵马暂时留守东瓯城,其余南军由各城守带回,考虑到李存义的北军便在不远处,因此护卫李明月返京的皆是此战幸存的万余北军将士。
大军行至浙北,李存义早帅北军诸将领迎候在大营外,恭贺大魏一统天下,簇拥着銮驾进入大营帅帐。
李明月褒奖了北军诸将,更盛赞了北军将士在破城之战中的英勇表现,而后挥手让各将落座,方才看着李存义道:“存义,封赏诚安侯的旨意到了吧?怎么未见叶侯爷?”
李存义无奈的上前秉道:“父皇,旨意早已传达,按说叶侯爷前日便该到此迎候圣驾,叩谢圣恩,儿臣也觉奇怪,已派人前去催促。”
李明月闻言皱眉道:“东越水军据此不过百余海里,难道生出了变故?”沉思片刻后,沉声道:“传旨秦满仓,水军北上至浙北沿线,派遣熟悉水道的战船前往东越水军驻地探查情况,如有状况,速速来报。”
李存义点点头,早有将领出账传令。原本喜气洋洋的帅帐顿时因叶祥伟之事变得紧张起来,诸将皆不敢出声。
“各位将军不必担心,若叶卿无意归附,在朕围困东瓯之时便会出兵。诸位也看到了,朕破越入城之战非一日之功,叶卿始终未曾稍动,定是有事耽搁了,”李明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帐中众人齐声诺了一声,心中皆觉着圣上之言有利,如今东越已成历史,叶祥伟断无在此时临阵倒戈之理。
在浙北大营静候了三天后,终于有斥候传来消息,叶祥伟留了一封奏折。
李明月打开奏折一瞧,只见上书:启奏陛下,陛下王师破城之时,东越宗室已从水道遁入东海。虽遗族之于大魏,癣疥之疾耳,本不足虑,然臣初归大魏,尚无尺寸之功,为阻贼子遁入远洋,特帅本部水军前往截击,望陛下见谅。罪臣叶祥伟叩拜。
李明月阅罢哈哈大笑:“姬氏小儿,何堪一击,叶卿既想纳个投名状,朕索性成全了便是。存义,传旨,犒赏三军,朕再等他几日。”
李存义也很高兴,点点头,便传令去了。
又等了五日,海上终于传来消息,叶祥伟终于返程了,天黑之前将赶到浙北大营。李明月在营中备下筵席,令李存义亲自领诸将在营外迎候。
整个大营燃起篝火,亮如白昼,李明月在大帐中闭目养生,听得战鼓擂响,九遍方歇,又听到号角长鸣,知道叶祥伟已经入营,这才睁开双目。盏茶功夫,帐外哗哗的战甲撞击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早有侍卫大声道:“启奏陛下,晋王殿下、叶侯爷、秦将军等人见驾。”
李明月在帐中挥挥手,早有左右侍卫回道:“陛下有旨,请诸位入帐。”
帐门掀开,不等来人行礼,李明月哈哈大笑,离开龙椅,径直走到一人面前,执住来人双手,笑道:“叶侯爷,有劳了,卿之功绩,朕当铭记于心。”
叶祥伟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忙跪地:“陛下,折煞罪臣了,陛下为天下计,为万民计,罪臣不过略尽绵力,何堪陛下如此恩遇,使不得,使不得啊。”
李明月笑容不止,将叶祥伟扶起:“卿当得,快请坐。”
早有侍卫搬过软椅,李明月微笑示意,叶祥伟只得半坐在软椅上,左右一看,竟连晋王皆是站立身侧,不由得更是惶恐。
李明月回道龙椅上,朗声道:“如今叶侯亦已回返,越境已定,朕意,明日便起驾回京。”
叶祥伟起身道:“陛下,臣有事秉明。”
“爱卿但说无妨。”
“陛下,臣此番追截东越宗室,擒获了越主姬无余、太后、宗室王爷等百二十人,获珠玉无数,臣不敢僭越,请陛下定夺。”
“哦?”李明月大喜道:“便是越主亦被擒获?当真是天佑大魏,他们身在何处?”
“陛下,未奉召,臣不敢自专,宗室遗属皆看押在臣主舰之上,陛下是否要见一见?”
“好,爱卿甚好,所获珠玉,尽数赏予爱卿及水军将士,朕明日启程,便去见见这位故越之主。”李明月兴致颇高,一挥手,早有人鱼贯而入,奉上珍馐,君臣畅饮,直至深夜方歇。
第二日,全军拔营,沿浙北官道北上,至浙北港口方扎营,李明月携李存义等人随叶祥伟登上主舰。一上甲板,只看到甲方上密密麻麻跪伏着不少人,这些人虽然身着锦衣,应是许久未曾打理的原因,蓬头垢面,显得有些邋遢。
李明月坐到主位,点头示意。早有侍卫朗声道:“带姬无余。”
几名侍卫拉着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人行到御前,将来人往地上一丢,便持刀立于左右。
青衣人便是越主姬无余,只见他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强自整理了一下头发,瞧着主位,朗声道:“你想必就是大魏明月帝了?城虽破,非你之功,孤虽败,非战之罪,朝有佞臣,天亡东越,孤虽不服气,但认命了,杀了孤,将妇孺放了,孤便将一个东越秘隐告诉你。”
李明月瞧着这个年轻人,听他说话的口吻,不由笑了起来:“国破家亡,尚敢跟朕这般说话,倒也是条汉子,只是,你这是在求朕?朕只接受乞求,不会和亡国的君主谈交易,天下皆是魏土,你所谓私隐,朕并不在乎。”
姬无余并不慌忙,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明月,上前几步,早有侍卫持刀阻止。李明月挥手屏退侍卫,招了招手,笑道:“朕南征北战,还惧怕一个少年?”
姬无余走到李明月身前,刚要凑近,叶祥伟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掌将之击退数丈,而后快步赶上前,急速抽出匕首,将姬无余右手钉在甲板上。姬无余口中嗬嗬作响,吐出一口黑血,显然受了内伤,已口不能言。
这番变故在电闪火石之间,众侍卫待反应过来,连忙抽出兵器,将李明月护住,李存义也是一惊,战刀已然在手,冷冷看着场中。
“逆贼,安敢弑君?”跪伏于地的东越诸人中,数十人一跃而起,自怀中摸出短刀,便往李明月这边冲来。
李明月冷冷看着场中,并未多言,大魏的侍卫皆是李明月贴身亲卫,武功高绝,更何况李明月一代雄主,身侧怎么会没有暗卫高手护卫,不到盏茶功夫,便将行刺诸人尽数解决。
叶祥伟走到姬无余身侧,见他还未断气,便用匕首挑开他的衣襟,从其怀中摸索出一个圆球,走近几步,双膝跪地道:“陛下,姬无余向来柔弱,此番如此硬气,臣颇觉有异,他近身上前,自知武功有限,定然有其他异动,此圆球中应是毒物。”说罢将圆球往甲板上一砸,竹制圆球裂开,从内钻出两条碧绿的小蛇。李存义从侍卫背后箭囊中抽出两支箭矢,一挥手,便将小蛇钉在甲板上。
叶祥伟看着小蛇道:“陛下,此蛇产自浙北深山,名竹叶青,剧毒无比,尚无解药。”
李明月冷笑一声,看着地上的姬无余,摇摇头道:“身为一国之主,不敢与朕堂堂一战,净做些腌臜勾当,你还不配做朕的敌手,”说罢挥挥手:“不过是个孩子,给他和太后一艘小船,给他十斤黄金,放他们走吧。”
李存义忙阻止道:“父皇不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存义,大魏如今为天下共主,你身为皇子,节制北疆,虽是亲王,却也应有帝王般的胸襟,他日方能辅弼你皇兄,为大魏创下万世基业。朕倘若连个孩童都要顾忌,畏之如虎,何堪睥睨天下?”
叶祥伟闻言,轻微皱眉,迅疾调整情绪,换了笑脸,下跪行礼道:“陛下胸襟广阔如海,当为千古一帝。”
见几位东越老臣抖如筛糠,李明月面色不改,淡淡道:“叶侯,千古一帝谈何容易,朕不喜这般恭维的话,朕曾话于振元听,朕愿天下万民不受异族之苦,不遭战火之殃,天下不是大魏的,更非李氏一族私产,而是万民的。太祖与朕,征楚伐越,非穷兵黩武,为求虚名,而为天下再无战祸,为止兵戈,不得不以战止战。如今东越既平,再给朕十年,朕将与振元一起,亲帅铁衣军,踏碎塞北,令北疆再无胡族肆虐。”
叶祥伟心中既惊且敬,有李明月的大魏,当真是天下霸主,谁能撼动半分?天下有此明主,当真是万民之幸。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跪伏道:“罪臣受教,陛下,姬氏一族已蒙圣恩赦免离去,东越王玺及户籍名册便由臣代为上缴,”说罢挥挥手,两名黑衣随从便捧着两个金漆托盘大步上前,一个托盘上放着东越王玺,一个托盘上是整个东越的户籍名册。
李明月点点头,伸手将王玺拿在手上把玩片刻,随手丢回托盘,正要去拿户籍名册时,原本跪伏在地的叶祥伟忽然伸手紧紧抱住李明月双腿。
两名黑衣随从快速将托盘朝李明月身后一抛,一人快速抽出佩剑,电闪般朝李明月刺来,另一人抬起双掌便罩住李明月全身。
李明月久经风浪,虽惊不乱,一吐气挣脱开叶祥伟的束缚,一脚便将叶祥伟踢飞,直向两名黑衣人撞去,自己借力往后一倒。李明月身后两名普通侍卫打扮的人鬼魅般的疾步赶上,一人往李明月身上伏倒,一人长剑一振,便接住出掌之人。
“有刺客,”几下交锋在刹那间,大多数人均未反应过来,这时见有侍卫上前,方才有人叫起来,刚刚平静的甲板又是乱作一团。
持剑的刺客一剑刺穿叶祥伟,来不及抽出长剑,便架住叶祥伟的身躯直接向李明月刺去,因出剑太快,大魏暗卫来不及格挡,只得以身相护,长剑复又刺透暗卫,暗卫用双手牢牢握住剑尖,不让长剑再刺到李明月。一口鲜血自暗卫口中流出,他也不出声,涨红脸颊,呔的一声,弓起身子,左脚着地,右脚踢向李明月的左脚心,一脚将李明月从身下踢得滑行到船舱处,而后朝李明月点点头,真气一泄,便轰的砸到甲板上。
暗卫和叶祥伟如同糖葫芦般串在长剑下,眼见李明月被众侍卫扶起保护起来,刺客也不惊慌,自两人身上抽出长剑,抖出五朵剑花,长剑一送,便将五名侍卫眉心刺穿。
正与出掌刺客交手的大魏侍卫见状,大惊失色,忙回身一剑,跃至李明月身前,右手长剑一圈,中宫直入,与刺客拼了一剑,大惊道:“潇湘剑雨的五花并蒂?你是顾梦白?”
黑衣刺客冷冷道:“原来是藏剑的弟子,好一招击剑式。可惜你不是柳轻舟,还不是老夫的对手。”
侍卫正色道:“大公子若在,尔等不过土鸡瓦狗,柳不平虽及不上大公子万一,却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尽管放马来战。”
李明月靠在船舱上,闻言也是一惊,据报顾梦白已于金翅峰殒命,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另一名黑衣人身形一闪,双掌便罩向柳不平,柳不平正与顾梦白交手,分身乏术,眼见双掌便要印到前胸,这时李明月身后船舱中一个暗影箭般射出,与刺客对了一掌。谁知那刺客击向柳不平是虚招,与暗影对掌亦是虚招,身形一折,便飘向李明月,众人回救不及。
刺客左掌切倒一名侍卫,右掌劲力一吐便印在李明月右胸上,李明月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左膝跪地,右手持刀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陛下,”众人惊呼道。
那道暗影电般回撤,与刺客对了一掌,挡在李明月身前,低喝道:“快将陛下扶去船舱,铁弩列阵。”
早有暗卫上前,自怀中摸出圣药,喂入李明月口中,搀扶李明月快速退入船舱,其余甲板上军士纷纷抽出铁弩,封住刺客退路。
暗影黑巾蒙面,声音嘶哑道:“不平,去守住船舱入口。萧无尘的落月掌你抵抗不住,拼死挡住顾梦白,让铁弩掩护。”
李存义此刻也提刀入了船舱,查看李明月伤势。
“天罡掌?看来大魏皇帝身边的侍卫不简单,竟然交手两招便认出老夫,你是少林的人?”另一名刺客见被人识出身份,也不再掩饰,缓缓上前一步,盯着暗卫:“少林弟子中能有此造诣的老夫倒还真不识得,你是慧字辈弟子?”
暗卫哼了一声:“不必猜了,老夫并非少林嫡传弟子,你二人果然沆瀣一气,先图江湖,再谋庙堂,看来藏剑柳苍梧确是折在你二人手中了?”
柳不平闻言一惊,恨恨的盯着两名刺客。
顾、萧二人并不答话,互看一眼,齐齐出手向暗卫攻来。三人快速交手数十招,剑气、掌风宛若实质,甲板上木屑横飞,众侍卫纷纷抬手护住双眼。
“撤,”萧无尘轻喝一声,顾梦白五花并蒂招式一尽,虚晃一剑,二人并肩纵身往海中跳去,只见萧无尘随手将甲板上桅杆折断,往海中一掷,二人脚尖一点,在桅杆上借力,再一跃,便飘出去数十丈,数十丈外早有小舟接应,大魏军士铁弩连射,二人早过了射程,逃遁远去了。
暗卫喝道:“打扫甲板,将叶祥伟押来。”
未曾被赦免的东越几名宗室原本以为大魏皇帝几人能放了姬无余,几人只要归附,怎么的也会保全性命,如今大魏皇帝受伤,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不知还能否活命,纷纷抖如筛糠,八王爷更是呜呜的哭出了声。
船舱中李明月声音响起:“看看这位叶丞相是否还活着?”原本唤作叶侯,如今出了变故,李明月索性连称呼也改了。
“陛下,还活着,”暗卫低声说道。
片刻后,李存义搀扶着李明月上了甲板,坐在铺着松软绸缎的龙椅上。李明月面色如纸,毫无血色,艰难的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叶祥伟,胸前被利剑贯穿,鲜血汩汩不止。
“叶丞相,朕敬你是位识时务的君子,文武兼备,许以侯爵,本意等越境安稳后,撤回长风将军,由你统领东越,像振元和定林一样,为天下万民守住中原东境。你为何这般作为?朕不解。何况你若有私心,大可不必这番折腾,只需尽起东越八万水军,阻击我军,朕断无法这么快破东瓯城。朕观你也是有抱负、有雄心、心怀天下的英雄,你的两名同伴全身而退,丝毫不管你死活,你这样值吗?”
叶祥伟伤了心肺,咳了几口血,方才缓缓说道:“陛下,罪臣早知陛下雄才伟略,实为明主,听了您为万民戍边,不以天下为私产之论,真心倾倒折服,倘若叶某是魏民,自当追随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惜身不由己,不得不如此”。
李明月咳嗽数声,艰难的说道:“似你这般人物,想必看不上姬家这班货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如此?”
叶祥伟抬头看了看李明月,惨笑道:“陛下不必问了,罪臣仅能如斯表明心迹。旧主待我叶家恩重如山,须臾不敢忘记深恩。只是东越八万水军,如今皆为大魏子民,还望陛下善待之。臣死不足惜。只是从今往后,大魏怕是不能太平了,叶某无法侍奉左右,既负了陛下,负了百姓,也无颜苟活于天地间,不用陛下动手,望您成全罪臣,给我一个体面,罪臣就此别过,山高路远,望陛下珍重。”说罢,强自撑起身子,一把抽过身边侍卫的战刀,往脖颈上一抹,热血喷薄而出,含笑栽倒。
李明月叹了口气,看向李存义道:“此子虽忤逆伤了朕,但朕敬他是位真汉子,至死不曾负了旧主,虽不知何人值得他这般忠诚,但实为各位的楷模,存义,传旨,仍以侯爵礼厚葬之,布告天下,叶侯爷忠心护主,守节而死,为三军表率,值得天下敬仰。”
李存义点点头,轻声道:“父皇,您身负重伤,不易车马劳顿,索性便乘舟北上,一路将养身体,到了大沽口再换乘马车返京吧。”
李明月连咳数声,虚脱点点头,轻叹道:“谁在搅动我大魏天下,谁在擘画这如画山河,还有北境,还有北境,朕还有时间吗?”
那名声音嘶哑的暗卫握了握李明月的手,亦是叹了口气。李存义目光灼灼的看着那名陌生的暗卫,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