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佝偻着身子,裹着裘皮袄,嘴上叼着烟斗,双手环抱,塞在咯吱窝里,一个人默默的在铺子里坐着,挨着火炉,炉上烫着一壶酒,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的侵袭。
烟火在黑暗里忽明忽暗,映照着铁匠饱经风霜的脸庞,看上去很是哀伤。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过去,喜怒哀乐,都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体验。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实的活着。
铁匠也在回忆过去,只是太久远的记忆都已模糊,且悲伤,他无暇顾及。
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王铁匠笑的很开心,嘴上的烟斗都差点掉地上。
可过了一会儿,铁匠又很悲伤无助,不觉间眼眶微红,眼泪充满眼眶,眼里满是不舍与彷徨。
铁匠伸手抹了把脸,拿起炉边烫好的酒,一饮而尽,酒温刚好。
入口辛辣,顺喉而下,直入肺腑,铁匠吐了口酒气,好似这些年的辛酸苦辣一口吞下。
只是,心有挂碍,难以释怀。
能牵动心神的往往是对你最重要的人,一旦入了心,拿起容易,放下很难。
夜很深了,雪也猛烈了起来,炉火摇摆不定,铁匠也要休息了。
熄灭炉火,铁匠磕掉烟灰,收拾好烟斗,背着手佝偻着身子,走进了里屋,将一身的落寞留在了风雪里。
原来,陈二蛋明天就要走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万籁俱静,平日里的鸡犬之声也销声匿迹,入目皆是茫茫白雪,反射着阳光,晃的眼睛疼。
陈二蛋拉开房门,伸手掰下屋檐上的冰溜儿,啃了一口,打了个哆嗦。
走到门前儿,拉开架势,狠狠地将冰溜儿扔了出去,搓了搓手,伸展了身架,舒坦。
一声长啸,惊起飞鸟无数。
十五岁的陈二蛋已经是个翩翩少年了,模样算不上俊美,可也是中规中矩,如果不是皮肤黑了点,也能算得上中等偏上。
再加上多年来的野把式,身体挺壮实,英姿勃发,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很符合陈二蛋此时的少年意气。
再加上昨日里,陈二蛋将狗子凌虐了一番,以碾压的姿态狠狠的将狗子拾掇了一顿,可算是出了这么些年积攒在心中的抑郁之气。
陈二蛋憋屈了这么多年,在临行前,了解了一桩江湖恩怨。
来到铁匠铺子,铁匠已经煮好了饭,桌子上摆着一碗酱豆,一碟咸菜,铁匠正拿着馒头自顾自的吃着。
陈二蛋也没客气,轻车熟路的到灶台旁,拿了个馒头,坐了过来。
就着咸菜咬了口馒头,陈二蛋含糊不清的说道:“师傅,吃完这顿,我就闯荡江湖去了啊。”
王铁匠拿着馒头的手停顿一下,轻微的抖了抖,声音低沉的回了个“嗯”字,脸没抬起来,他怕二蛋发现异常。
“师傅,你放心,我肯定会混出个人样子回来的!”陈二蛋想着即将远行的江湖,意气风发。
老铁匠仍是简单的回了一个“嗯”字,不敢多说,他怕忍不住。
陈二蛋毕竟不是当初的糊涂虫,感觉到了铁匠情绪的异常。
离别在即,二蛋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人生漫漫,总有些喜欢的东西是要去追求的,哪怕最后竹篮打水,梦幻成空,起码在终年儿孙绕膝的时候,还能把这过程里的故事,毫无芥蒂的讲给儿孙听,且洒脱一笑,无怨无悔。
毕竟,曾经努力过,哪怕没有抓在手里,也可以笑着安慰自己,命里无时莫强求。
江湖没有老,老的只是曾经的少年。
陈二蛋放下手中的筷子,仔细凝视着对面的铁匠。
铁匠老了,鬓角已经生出了斑斑白发,便是额头,也在岁月的无情鞭笞中,慢慢挤出了几道皱纹。
“师傅,咱爷儿俩说会儿话吧。”陈二蛋舍不得老铁匠,可是外面的世界很大,小镇很小,安放不了他那颗不安现状的心。
翩翩少年,总想到外面去看看。
铁匠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强忍着眼里的泪水,狠狠咽下一口馒头,压下心头的百般惆怅,笑着说道:“傻孩子,咱爷儿俩知根知底,有啥可唠的,等你在江湖上闯荡之后,有了数不清的故事,到时候咱爷儿俩整桌好菜,喝点小酒,你说我听。那江湖里的侠骨柔肠,恩怨情长,可比这馒头咸菜下酒多了。”
老铁匠心里很清楚,外面的世界尔虞我诈,波云诡谲,二蛋这一走,可能就是永别。
陈二蛋终于忍不住了,哭的很伤心,声嘶力竭,在他印象里,上次这么撕心裂肺还是他亲生爹娘走的时候。
“人生就像一场筵席,分分散散很是平常,既然散了,那终归还是有聚的时候,或早或晚,我等着就是了。”老铁匠给自己装了袋烟,点上火,嘬了两口,烟雾弥漫间,似有泪光闪过,说到最后,铁匠些许哽咽。
该走的,终究要走,不用挽留。
一顿早饭,爷儿俩都吃的不是滋味儿。
行李都收拾好了,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柄木剑,一柄铁剑,二两碎银子,这就是陈二蛋行走江湖的全部身家,哦,对了,还有一头骡子。
铁剑是陈二蛋自己亲手打造的,剑长三尺,单边刃,模样虽看上去其貌不扬,却有其独到之处,用起来很顺手。
很久之前,王铁匠问过陈二蛋,为啥不两边都开刃?
陈二蛋的回答是:做人留一线。
王铁匠也曾劝过:走江湖不能这么善良,迟早要吃大亏的。
陈二蛋一笑而过,骨子里还是淳朴善良的少年。
桌子上的碗筷还没收拾,老铁匠坐在那里不停的抽烟,陈二蛋背着行囊,牵着骡子,腰跨两把剑,站在雪地里,熠熠生辉。
“师傅,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铁匠又抽了一口。
“我说真的,烟抽太多,我怕你活不到我回来的那天。”
“小王八犊子!”铁匠笑骂道。
陈二蛋转身牵着骡子,开始远行,不停的挥着手,不敢回头,他怕忍不住。
老铁匠磕掉烟灰,装了起来。
“二蛋啊,在江湖里混的不如意了,就早些回来。”
“好的,师傅!”
“二蛋啊,打不过就跑,不丢人!”铁匠有些哽咽。
“知道了,师傅!”二蛋声音颤抖。
“危险的时候,把骡子扔了,跑的快些!”
陈二蛋渐行渐远,不大会儿消失在铁匠的视线里。
铁匠站在铺子外边儿,望着二蛋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盏茶功夫,铁匠还是绷不住了,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双肩耸动,不停的啜泣。
年过半百的铁匠,终究还是老了。
陈二蛋也不好过,出了小镇,用袖口不停的擦拭眼泪。
江湖里那么多的生离死别,这仅仅只是生离,就已经如此难受,那死别该怎么承受?
陈二蛋开始体会到江湖的残忍了。
可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也是他年少憧憬的梦,哪怕血淋淋的,他也得自己走下去。
这是江湖!
陈二蛋最后望了一眼小镇,翻身上骡子。
缓缓向江湖。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陈二蛋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江湖在哪里?
管他呢?先走就是。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陈二蛋碰到了他进入江湖的第二个问题,也就出现了故事开头的一幕。
他迷路了。
就像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往左走,万一右边才是江湖怎么办?
往右走,万一江湖在左边呢?
这下陈二蛋懵了,左右为难。
久思无果,走哪边都劝说不了自己,那就听天由命吧,听从老天的安排。
陈二蛋从腰间解下铁剑,朝向来时路,背向着江湖,双手紧握铁剑,用力朝天上一扔。
剑尖的朝向就是前进的方向!
‘啪’的一声铁剑落地,陈二蛋转身看去,剑尖正好朝向右边。
陈二蛋双手搭桥,朝右边那条道儿多瞅了两眼,路有点窄。
“那我们朝左走吧。”陈二蛋捡起铁剑,重新挂在腰间,拍了怕骡子,不是在征求它的意见。
骡子哼叫了一声,嗤之以鼻。
江湖路远,陈二蛋也不急,就这么骑着骡子,悠哉游哉,沿着大路,走到哪儿算哪儿。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陈二蛋无头苍蝇一样,想入江湖却未得其门,未料想江湖就这么赤裸裸的撞了过来,血淋淋的。
还没出小镇地界五十里呢,就遇上了强盗。
一对兄弟,一人拿着斧子,一人持着榔头,兄弟二人虎背熊腰,看着挺威猛。
陈二蛋都没看到二人从哪出来的,就这么站在了路中间,嘴里喊着江湖口号,陈二蛋也没听过,料想应该是江湖上的黑话。
这可把陈二蛋乐坏了,走了老半天了,可算是遇上了活人了。
爽利的翻身下骡子,小跑着来到兄弟二人面前,笑呵呵的。
这给强盗兄弟吓坏了,第一次抢劫,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被抢劫的人都是这种反应吗?没经验啊!
再说,你都被打劫了,有啥可乐的?
陈二蛋问道:“二位好汉,请问江湖怎么走?”
“江湖?”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愣住了,“这不就是。”
这人怕不是个愣头青吧,看穿着不像个有钱人,身上能有银钱吗?
嗐~真晦气!
见兄弟二人也不搭话,陈二蛋又问道:“你俩在半道上干啥呢?”
强盗兄弟属实无语,还不够明显吗?
抢劫呢嘛!
“啥是抢劫?”陈二蛋很好奇,在小镇上没经历过。
强盗兄弟气死了,还得给他普及知识呢!
“抢劫就是杀人越货!”
这下陈二蛋懵了,“那你俩抢劫我干啥呀?无冤无仇的。”
强盗兄弟头一次抢劫,实在是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抢劫这事儿还挑人吗?那不正好遇上了嘛。
兄弟二人解释了半天,陈二蛋才明白,原来他是被打劫了!
不过他又困惑了,“那不对呀,你俩咋不去人多的地方打劫呢?这荒郊野外的,你们能抢劫到人吗?”
兄弟二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瞅着陈二蛋,这不正抢劫你呢嘛!
再说了,你见过几个抢劫的是在人多的地方下手的,那不纯纯的找死嘛。
兄弟二人穷是穷了点,又不是嫌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