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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南峰娥迷山脚下,再往南直行几十里,有一个小镇,就叫做南山镇。这个镇子处在风云岭周边,方圆几十里内数此镇人多物繁,来往多有奇人高手,因此也变得远近闻名。镇下辖管三村两堡一庄,那一庄上至小康之家,下到流浪要饭的乞丐都姓周,故名周家庄。

这一天正是月中十五,镇里来了个化缘的和尚。每逢初一十五,佛门的和尚们都外出讨饭,令四方百姓供养,同时也借机传教,广化有缘之人。别处见了和尚不算出奇,只是在这风云岭周边,乃三清道家的领地,冷不丁冒出个光头的和尚来也是少见。他或是在街头路边坐地化斋,或在人家门口叩门搅扰。给他点饮食他就善哉善哉,赶他走他也不恼火,只念个阿弥陀佛。问他哪里来的,他也只说自己是远处来的讨饭和尚,在何处修行,法号是个什么,一概不多说。

这和尚化了一钵食物,里面干饼稀粥混在一起,一团浆糊。行走了一天,不觉日已西沉,将近傍晚,他就来到了周家庄。正说要找个歇脚的地方,忽然听到前面人头攒动处有个妇女哀嚎求饶的声音。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模样富贵的肥公子,带着两三个瘦家丁正在殴打一对衣着破旧之人。那二人身下还护着一个年轻人,几个人对他们拳打脚踢,他们只是苦苦哀求,也不敢还手。

那公子一边用手怕打腹前灰尘,一边嘴里骂道:“晦气!本少爷今天出来游玩,遇到你们这一家瘟神,晦气的很!”

原来这人是南山镇长周遇贤的公子周兴,仗着他的身份,平日在镇里横行无阻,远近无人敢惹他。他老子是个好人,带着南山镇的百姓辛勤发展,博得了许多美名。只是这个儿子是他老年所得,又是三代单传,故而特别受一家人溺爱,长大就成了个和他爹除了姓氏一样其他方面绝不相干的小霸王。大恶之家出孝子,大贤之门有恶棍,这不是什么稀奇事。镇上的乡绅百姓,看他老子的面儿,对他不愿也不敢计较。从出生起就无人管束,那周少爷自然变得愈加跋扈。

这天周少爷带着几个下人去西郊外游玩,路过周家庄不小心被两个倒卖破烂的贫人撞到在地。他穿的锦衣绣袍,镶着珠光玉石,一番打扮,即便是个肥头大耳的无识公子在俗人眼中也显得神采奕奕。如此的精心打扮,正在游街供人观赏艳羡,却被贫苦穷人撞翻在地,弄得锦绣靓装上尽是些肮脏的尘土,他如何气的过。翻身起来,二话不说,几脚就把触怒他的人踹翻在地。

那穷人是一对夫妇,本也是这周家庄的村民,两人共育这一个儿子。十余年前,男的和人结伴上山砍柴,遇到了山里的一只吊睛白额虎,当场咬断他的一手一腿,亏的左右伙伴冒死才把他从虎口里抢过来,捡回一条残命。只是自此以后,他不能出卖劳力,无奈带着妻儿落魄街头,一家三口只能靠倒卖些破烂为生。好在这庄子都是些心善的老百姓,隔三差五接济他们些吃的穿的。那小孩虽没有享用锦衣玉食,但也不曾挨一顿饿,受一次凉,在爹妈的爱护下逐渐成长。十岁开始就进了镇里的望江酒楼,在后厨打杂,总算有个稳定的生计。

那男的匍匐在地,把头抬起看着高高在上的周兴,道:“周少爷,你大人有大量,只怪她不长眼睛,冒犯了您,还请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从这地上抬头望去,只见周少爷那硕大的脸盘,大晴天的太阳也被他全部挡在了后脑勺,并无半点光芒透过来。他那张本来油光满面的大脸也就一片阴影,管他什么皮相,缩在一起,看不到半点喜怒。

“晦气!”周兴又怨到,同时只听得一声“呸”,那一脸阴影里面便啐出来一发口水,吐在求饶者的脸上,“你是缺胳膊少腿,她就一双瞎子眼,凑齐一家人真是老天安排!”听他这么辱骂,那男的并不发怒,抹干净脸上的口水,还在赔笑道:“周少爷说的是说的是。”

这公子自小不读圣贤书,但一说到骂人,早早便无师自通,积累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学宝库。他捡了些最熟悉的脏字秽词,出口成章地骂了一通,只是那人满脸赔笑,脸上毫无受辱愤怒之色。如此一来,周公子虽然骂了别人,但自己却受辱了一般。原来他想,他最擅长的绝技拿出来,正要凡夫俗子见识厉害,谁料起不到一点效果,那岂不是说他究竟学艺不精,是个无能之辈吗?越想心里越气,骂不过瘾又开始动起了手脚,对着一家人又殴又踢。

周少爷见二人把一少年护在身下,知道他是二人的心头肉,便一把上去,把那少年从二人怀里扯了出来,揪住耳朵,狠扇了一巴掌。那少年本已受到惊吓,又被打了一巴掌,疼痛难耐,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下果然打在了这家人的七寸上,男的以头抢地,不住求着饶命。女的跪在他面前,想求饶却不敢近他身,怕又弄脏他的的锦衣,便把头磕在他脚前,哭泣并道:“周少爷,小孩子您不要一般见识,只怪我的过错!看在咱们都姓周的面上,您饶过我们一家吧!”

这话一说,简直如火上浇油,那周兴立马将两根眉毛都直愣愣竖起来,鼻孔中开犹如一对山洞,脸上的刀子肉也横得千沟万壑,骂道:“好不要脸的狗贱人,你们这种货色也配和本少爷一个姓!”接着便把马背上一支鞭子抡起来,要打那女的。

那围观的老百姓都是一庄的人,听他说了这句话,心里自然不高兴,但又不敢插手周少爷的事。在人群后排的化缘和尚看了这一幕,按说他出家人不该管这事,只因他们佛门虽坚信众生平等,但六道轮回,因缘造化各不相同,现世经历都是前世业报。故众生平等说的是人大彻大悟归于尘土之后,生前还是要还因果报应,不同人有不同命:富与穷困、贤与不肖、智与愚钝、勇与怯懦。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尧帝明圣,却生不肖之儿;瞽叟愚顽,反生大孝之子。凡此种种,皆有所差,区区一个命字便能概括万象世界。

不过,这和尚心肠忒软,看那些穷苦人受欺负,免不了触动他的慈悲心,便在人群后面高声道:“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如此哀求,你就发个善心放他这一回又能怎样呢?”

众人听得背后这如铜钟响般浑厚的声音,一起齐刷刷顾首翘盼,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外地和尚。那和尚身材不高,身裹一件僧伽梨浊定大袈裟,上面探出一个一毛不沾的大光头。一圈短胡子绕在嘴巴周围,一对残月长眉各向两侧飞去。左手持杖,杖上绕着九环金龙;右手拖钵,钵面刻了千字符文。虽然形容枯瘦,但双目有神。

周少爷看到有人管他的闲事,终于将几个贫人放在一边,朝那和尚摇步走去,行至他跟前,将右手食指弯曲,在那和尚光头上反扣了两下,道:“怎么,你这秃驴大发善心了,要来出风头哩?”

和尚被他触了顶,心中却无点滴波澜,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他将那禅杖杵在一侧,胸前单手立掌,回道:“施主,老衲是出家人,只有一颗秃头,从不喜出风头。”

“不喜欢出风头,为甚要来管本少爷的事?你可知我是谁,为几个臭破烂的开罪我,怕你今天出不了这南山镇!”周兴以手指他,气势汹汹。

和尚道:“阿弥陀佛,众生平等。老衲不知施主的底细,他人眼中施主是惹不起的少爷公子,然而在我眼中,却与那受你欺辱的一家子并无半点区别。心慈向善,便可超度,若是执迷不悟,必将坠入地狱。”

周少爷不读诗书,不知和尚的佛家语,一听什么超度地狱,就以为是在咒他死,便一把抓住那杵在一侧的禅杖,想拿过来击打和尚。那和尚看起来瘦弱无力,按理说这杖子立在地上不吃劲,哪想自己使了全力扯那根杖子,竟是纹丝不动。又叫几个下人过来一起使劲,也不能动那禅杖分毫。

“贼秃驴,你使了什么妖法,在此戏弄本少爷!”

和尚道:“几位施主平日里必是游手好闲惯了,不曾勤练力气,故而提不动老僧这根禅杖,非是老僧使了法术。”

“少爷,这秃驴还嫌咱们力气小了,不如耍弄一下他,让他也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其中一个下人斜眼盯着和尚,露齿蔑笑道。

周兴便向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手。那人绕到和尚背后,忽地将手臂绕在他脖子上,使力往后边拽,那和尚照样纹丝不动。周少爷一声令下,让几个腿子一起上,拉胳膊的、扯腿的、抱住腰杆的,猛地看起来要将那和尚大卸八块。只是不知这和尚是练了哪家的功夫,似乎能卸力一般,几个人拉扯了半天,已经气喘吁吁,他依旧稳如泰山。

周少爷看他如此这般,想这和尚必是平日里勤练身骨,年纪虽大,却有使不完的气力,便道:“你几个把他给我扯住,我看他吃得消我这顿鞭子不!”说罢,便将适才那副鞭子朝他抡去。

那和尚晓得这些富贵公子,向来骄横跋扈,虽然吃过龙肝凤髓,玩了象牙犀角,却也不过是井蛙夏虫而已。只要饶了几个那几个要饭苦命人,也算积累一件功德,本就不想与他认真计较。只是那少爷不知好歹,不懂别人一再忍让,又要拿起马鞭伤人,再不还手岂不失了正义公道。于是暗中运起内力,在身体周围筑了一道圆形气墙。

周少爷一鞭子打上去,还未至和尚身上,就撞在了那气墙之上。那道气墙本是无色无形,若不受外力击打是看不出来的。一旦受了力冲击,便如投石于平湖之上,微波荡漾,泛起一道金色涟漪。霎时间,那和尚四周真如霞光映照,彩云飘浮,内中又起了一股旋风,将他的弯月长眉撩起,俨然一个金刚罗汉样。鞭子与气墙撞在一起,任周少爷怎么使力,也再进不得半点。反而撞击处一股强力弹回来,将那鞭子重重砸回在他身上。他吃了一鞭子,心有不甘,又抽了几下,依旧是一样遭遇。和尚没伤到分毫,却先把自己脸上身上打了几个印子。

“少爷,这和尚有几下子,你用刀结果了他!”几个下人一边抱着那和尚,一边对周兴道。

原来,那周家既然是一镇之长,常常有些富甲商贾送些珍奇异宝到府上。其中有一件七星宝刀,长不过一寸,却是镶玉嵌石,削铁如泥。这公子哥如获至宝,异常喜欢,便将那小短刀时刻佩戴于腰间。他气在头上,一心想要教训这和尚,已经不知道轻重。便一把将刀抽出来,明晃晃直梭梭地向和尚刺去,已然是起了杀心。

和尚看他起了杀心,便如同妖魔一般,此刻也就无有半点顾忌,降妖伏魔,正逢其时。他先将周身那道气墙收了,只等周兴持刃刺过来。这一回不见任何阻挡,一刀便刺到了和尚的胸前。周少爷还以为是自己的宝刀犀利,破了他的功夫,眼见就要得手。那和尚却忽的将左手三指合屈,只伸出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作了个朝天二指禅。二指指尖恰好顶住那宝刀刀尖,相接处只见的有一个小光点绕在指尖,仿佛将刀吸住一般,任那公子爷如何使力,刺不下去也拔不起来。腿子们见主子下不得手,便乱拳朝和尚头上砸去。和尚以脚轻轻踏地,乃有千钧之力源于大地,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卷起一圈尘浪。他口念一声“呔!”,尘浪翻滚如狂沙卷地,一下将周少爷和一群下人弹出五六米远,打翻在地。再看那七星宝刀,落在近前,虽是精钢百炼而成,但受不住和尚的力道,顷刻间便碎成几段,上面镶的宝石也化齑粉。

一众人看到这般景象,才晓得和尚修为了得,再斗下去更讨不了好果子吃。公子哥锦衣绣袍,穿金戴银,今天却吃了一身灰尘,毁了一把心爱的玩物。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那和尚打在身上的余力未消,差点又站不稳倒下去。适才目中无人趾高气昂,转眼间灰头土脸,个个如遭棍的丧家之犬,不敢再吠半声,好不滑稽。几个人再不敢惹眼前这个枯瘦和尚,地上碎了的宝刀也不要了,灰溜溜蹿出围观人群,径直往自家府庄逃去。

事一消停,百姓们就当看了一出猴戏,乃尽兴而散。一家人多亏了这个和尚才免了今日一场罪,便齐齐跪在他面前,伏地磕头,不住道谢救命之恩。此时日已西下,天色将晚,便欲请他到住所过夜,也好细道感谢之情。那和尚也见时候不早,便欣然允诺,同他们一家来到了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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