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什么住所,其实连遮雨的几片瓦,挡风的两堵墙都没有。那一家子住在庄外一座石拱桥下,原本桥下是一条小河,后来南山镇扩修规建,改了许多陆路水道,这条河就改道汇流去了他处,故而有桥而无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一家人只能在这桥下,搭了个破旧草棚,蜗居其中。
和尚倒不是嫌贫爱富之徒,往日化缘在外,随地而处,休于烈日之下,寝于风雨之内,未尝有半点不自然。且圣人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又何尝在乎身处周遭之形迹。不过,此等境界若非是参休悟道之人如何能有,芸芸众生资质浅陋,囿于世界相、自我相,面对如此简陋的休憩之所,少有不抱怨的。
一家人引他来到桥下,怕他生嫌,那男的便道:“请大师不要嫌弃,我是个身残无用的人,成不得本事。吃的住的,都靠老天赏赐。万望大师不要见怪。”
那和尚合十回了一礼,道:“阿弥陀佛,老僧乃一化缘人,今日到此有个遮风避雨处已是福报,怎敢复有非分奢望,多谢施主收留老僧。”
听了和尚这番话,他们十分高兴,找来一团干草铺在地上,请他坐下,又问:“今天不是大师搭救,我等不会回来的这般轻松。一时激动,糊涂地还未曾询问大师的尊名法号。”
“名者,代号而已。猫狗豚犬,指代其物,乃与甲乙丙丁相同。法甚号谁,何须知晓。”和尚答。
他们听得一知半解,只能点头唯诺其言,不住答是。又叫来那小少年,让他再向和尚磕头,报答他的恩情。那少年约莫有十五六岁,他跪在和尚面前,猛磕三个头后,并不将身子直起,伏身而道:“多谢师父,救我脱难,请受了这三拜!”
和尚见他如此诚心,便扶他起来,道:“快快请起,老僧客居于此,已经得了莫大方便,不敢再受此大礼。”
那少年站起来,立于一侧,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怠慢。他父亲道:“大师,我姓周,手断腿瘸,因此左右都叫我周跛子。我贱内也是庄里人,一样姓周。我这儿子叫周不一,今年已满十五岁,自小跟着我们,十岁才进了望江楼打杂。我们虽然掏不出半个铜钱,但晓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对他也是从来这般教育。只是无他相报,磕上三个头,大师无论如何也受得起。”
和尚微微点头,心知这家人家虽穷而善意厚,与佛有缘,自觉欣慰,便微微点头问道:“周不一,此名不寻常,定然有些渊源。”
问道此处,那少年的父亲却不答话了,脸上露出了一点羞愧之色。一旁的女人却接过话头来,打趣道:“大师,你不知我这丈夫的性子。他没本事,却要希冀这孩子做一番伟业出来,好让他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便给孩子取了名字叫不一。不一就是不一般的意思,望他长大后不做一般人,要做人上人!”一边说着,一边笑起来。那男子倒是愈加不好意思,使个眼色给妻子,让她休得再说,她看了并不买账,又道,“敢立这个愿头,就不怕被人知道,大师你说我这话是否在理?”
那和尚看这一家三口,饶有些趣味,抚掌一笑,回道:“不碍事,鱼跃龙门,龙起深渊,命中注定他有人间福报的,他躲也躲不掉。”
男子听他这么说,转羞为得意,看着妻儿道:“大师如此说,我牢记在心了。”正想问他今日使的是什么功夫,令人大开眼界,忽然响起一阵“咕咕”声。侧耳细听,原来今日酒楼人多,周不一忙的一天未曾吃到饱饭,又在归家途中折腾了一阵子,惊魂之余安顿下来,肚内的肠胃天尊就开始作法了。一家人除了昨日剩下的一个干铁馒头,破碗里真如现世写字丁教书匠的钱袋一般,空空如也。这般也好,袋底破个洞,也就不惧怕值钱的物品滑溜出去!
和尚看出他一家窘境,便将自己化的干饼稀食大半分了给他一家。他一家人自然是推辞,说师父化缘所得,怎敢白吃他的百家饭。和尚却说佛门济世度人,化些吃的用的东西,本就是要散给那些身处困境之人,好让他们度过苦难,早达舒畅,寻求解脱。若是拒绝不受,饿出个三长两短来,反而是在削减他的修为。这么一说,那一家子如何敢不,便欣然受了和尚的分食。
一分钱难倒英雄,一粒米饿杀好汉,常人饥肠辘辘得了食物,都是囫囵吞枣就要咽下去填饱肚子。周不一手里拿着昨日的硬干饼,又得了和尚给他的一块新鲜软饼,却未立刻吃起来。转而跑到一堆浓郁草丛旁,弯腰超里面唤道:“大黄,大黄。”
那草从里有个生物,听了他的呼唤,便往外跑,将那草丛也撞得东倒西歪。不时,便出来一个四脚长尾的动物,和尚一瞧乃是一条短毛土狗。周不一将那块新鲜的饼喂给了黄狗,自己却吃将那块硬饼咬碎,慢慢吞进肚子。那狗子对他特别驯服,扭动屁股摇着尾巴,张嘴吐舌,流下哈喇子。一边吃饼,一边将身子在周不一腿下蹭,显示出无比欢喜之状。
眼见这一幕,周不一他娘便与和尚道:“大师莫见笑,我这儿子是心底软如棉花,平时见不得有生灵的东西受害。蝼蚁小虫不敢踩,离巢落单的幼鸟也要一粒粒米喂大。这狗他喂了一年多,亲近的不得了,宁肯自己挨饿也要给那狗子挤些吃的出来。现今的世风是人善被人欺,我也求他不要什么非同一般了,只要能不像我和他爹一样,总受人家欺负,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罢,一声叹息。
和尚保持微笑,并不答话,只是他眼神之中相比刚才却分明对周不一的善举多了几分赞许。佛度有缘人,行善便是缘字头一品事。那小孩自小便有这般仁慈善心,真是与佛门有缘,当下便有心传他些粗浅的入门法义,看他是否有慧根。不过他传人佛法,一来寄之于缘,二来从不主动传法,因此他虽有这般心思,却并未说明。
是夜,惠风和畅,有乌云几朵,天边只半挂一枚残月。清辉点洒,飘若浮尘,游离于天地之间。周家庄外,人家村头,枯树回春抽芽,尚无茂林层叠。银灰落于林间,宛如薄纱朦胧,如梦似幻。一座石桥拱立于前,独跨河道却不见流水,石洞半圆,空空如也。但听得林丛之中,春虫唧唧;草棚之内,鼾声阵阵。偶有妇人低语,孩童咿呀。此声彼声,杂而不乱,耳闻而心静,虽茅庐破败,田舍人家,却正是人间安乐所在。
那和尚将钵杖分列于两侧,双腿盘曲,在草堆上静心坐禅。几十年来,每次如此,不曾因一事间断。和尚坐禅,既能默念佛经,养生休息,又可化遍内力于周身,运气自如,使内家功法日益精进。他今夜坐禅,已渐入佳境,半醒半昏,气脉渐缓,乃作龟息之眠。忽的一阵冷风从前方林间袭过来,吹至他脸上,只觉得风力不大,却如刀割,寒意逼人。和尚睁眼望去,定睛一看,正好一个暗影从林间飘出来,又一跳,跃上一株高树枝头,恰好将左肩搭在月轮之下,辉光之中,不见其面目,只见一个黑影。
和尚想,此乃风云岭周边,道家武学的圣地所在。有各式高人来往,常常不愿表露踪迹,故借夜色活动,自非什么稀奇事。他便拿起那根禅杖,也使了个轻身的法子,点步踏草,两三步飞至那株树下。
和尚抬头,朝着那人道:“阿弥陀佛,施主好身法,烦请下来一叙吧。”
他听到有人,暗念了一个行走江湖使的遮身咒,为的是不让人认出他的真面目。只见一团紫色真气将他包裹起来,从外面向里看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自内看外面却看得十分明白。使完这道咒,他才转身来看,只见树下立着一个持杖的和尚。
这和尚在武林中名气实大,他一眼就认出来,乃以内力驱动腹语,并不答以真声,道:“大师来此何干?”
和尚道:“化缘至此,得遇高人,还请屈尊下地,为愚僧赐教一二。”
那人暗自冷笑了两声,道:“大师已这般修为,还要什么指教。且你修的是佛门奥义,与我的路数自不相同,在下何敢妄言。”
和尚想,此人既然识得他面,看身法也是个颇得造化的高手。只不过他不以真面实声示人,定有一番缘由,于是越发好奇,正欲打破砂锅问个究竟。此时,又起了一阵风,吹散头上云朵,那半月当空,逐渐露出全貌成了一个白玉盘。顷刻之间,月盘如斗,悬在那人头上,辉光映背,真如神人一般。
和尚正要感叹,说他得道不浅,有仙人之状。忽觉月轮渐渐变色,由浅至深,清辉化为红光,玉盘乃成血轮。又见那血轮射光,三股汇成一股,聚于他身上。他受了这道血轮月光,身外那道紫气逐渐膨胀,内中弥漫出红气,将那紫气吞噬,且愈发胀大,直至见不到他的身影。此时,天地之间,已不见半点清新浩然之气,只剩血轮当空,红气弥漫,将周遭四地尽皆染成了血光之色。林间草虫不叫,陷入死寂,回荡阵阵鬼哭狼嚎之声,又泛起血腥味,犹如人间炼狱一般,可怖如斯。
“阴月化血功!”和尚大吃一惊,“施主修为如此高深,怎会练魔教嗜血杀生的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