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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字章节)

......

“那你跟着这小子,真有望成就那个独一无二的‘道’?”紧接着老人望向陆青山。

陆青山只是轻轻的笑了笑:“我曾与杨诺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但并不是因为最后的机会就草草的选择。”

老人并未多言,以老人的性格,能与陆青山坐下来促膝而谈已经是极为不容易的事情了。

于是陆青山眼神含带笑意:“倒不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老人咂咂嘴:“这小子倒也不错,既然有你在旁协助,老夫可就好好打磨此子了。毕竟有人让我好好‘照顾照顾’”

陆青山一脸怜悯状望向杨诺。

......

五日之后。

“砰砰砰”一阵剧烈的撞击声,显而易见,是好不容易起身后的杨诺,又给打的次次都撞在墙壁上。

“杨诺,再来!这点疼痛算个屁,你要是个带把的,就站起来再吃一拳......”

老人安静片刻,然后勃然大怒,骂骂咧咧,好些骂人的言语,其实都是跟凤鸣镇少年学来的。

原来杨诺的心弦差点绷断了

过犹不及。

杨诺不愿服输,不仅靠着那口气强撑,甚至无意中动用了虚无缥缈的“心气”,然后被老人一拳打飞之后,心气都一并下坠,是真正的生死一线之间,这也是老人教剑之后第一次出现意外。

嘴上不依不饶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赶紧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头望去,是少年一张痛苦到扭曲的面庞,还有一条放在胸口上的胳膊,拳头紧握,纯粹是下意识地本能动作。

这时,陆青山便也现身,“无妨,这么长时间的断剑淬体,肌肤虽然皲裂,可这才是落魄剑法的精髓所在。”说罢,便将白玉牌放在了杨诺身边。

老人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握住少年的肌肤、露出白骨的拳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轻声笑道:“小子,不错。剑招在低处实处,剑意在虚处高处,剑法在心中深处,你已经走上真正的武道上了。”

陆青山也露出欣慰之色。

只是在此时,不只是梦中还是迷糊,杨诺呢喃说着骂人的脏话。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

第二天,杨诺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过去。

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杨诺就是艰难走到二楼,问了一句话:“下一次三十拳,我会不会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内睁开眼,“不会。”

然后杨诺就站在二楼檐下,开始骂骂咧咧,小镇中总有些妇女,与另外看不对眼的人互相骂街,然后汲取教训后,仍是继续对骂。那么杨诺作为经常旁听骂战的家伙,耳濡目染,真要敞开了开骂,功力当然不差。

明天练剑之后,肯定是没机会骂了。

今天先骂了再说。

反正该吃的苦头,不该遭的罪,都吃足饭饱了,老家伙又不可能打死自己,那么他杨诺怕什么。

不骂一骂,杨诺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剑没练出大出息,先把自己窝火死了,这不行!

老人对此根本不以为意。

事实上这才是好事。

因为恰恰这就是练剑的一层重要意义所在。

凤鸣镇少年积攒了太多情绪上的杂质,就像是被杨诺自己一点一点扫在墙角的垃圾,不多不少,无碍心境,因为“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一旦将来武道攀升,不断往上登高,那么这点下次就会不断被放大,三四境之时,被老人以种种拳法神通锤炼敲打,能够相对轻松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境地武道大门槛,或是九十之间地天堑,再想回过头来拔除清扫,就难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萨,哪里受得了没完没了地骂人话,怒喝道:“滚蛋,再废话半句,现在就打死你。”

杨诺笑呵呵走了,很心满意足。

老人在屋内低声笑骂道:“跟小仙小时候,还真是像。”

说到这里,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

对于自己那个孙女,自己这个当半个师傅的他,是不是太严苛无情,过于拔苗助长了?

儒家第三圣,曾有至理名言,流传于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人叹了口气。

那场惊心动魄地拒异之战,他也曾亲身领教过,每一次的下场如何,便是现在的摸样了。这还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缘故。

他之前有一次游历无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阳初升,老者在山巅打转散步,缓缓舒展筋骨,就像是在画圈圈,但当时以他十境的眼光来看,看得出来,年迈读书人看似在原地打转,其实每一次画圆圈,都会稍稍往外边略微拓展。

他就好奇询问:“老先生为何不一步跨出去?”

儒衫老人微笑回答:“坏了规矩,那可不行。”

......

“杨诺,今天老夫破例奖赏你一次,将那三十拳,换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会死人,帮你把四境好好夯实牢固了,以便后面六七之间顺畅通过。让你不用对老夫感激涕零,谁让你身后有一个道家天师呢。”

老人表面说的和颜悦色,可是言语之中的杀气腾腾,寒意深深,杨诺岂会不知?

昨天一顿骂人,是骂的酣畅淋漓了,结果今天就要遭报应?

结果三十一拳之后,杨诺头一回在大药缸之中睡了一天,然后再床铺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夜。

拂晓时分,杨诺走出屋子,白萌就坐在檐下。

看到杨诺后,白萌坐在竹椅上,仰起头,双手抱拳,喜气洋洋道:“恭喜恭喜。”

杨诺抱拳还礼,苦笑道:“一言难尽。”

白萌把竹椅让给杨诺,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壶酒:“看,葫芦里上好的佳人酿,就你杨诺那点酒量,随便喝。”

杨诺拎着一条竹椅坐在崖畔那边,肚子小口小口喝着酒。

白萌见状,便让杨诺独自呆在崖边。

杨诺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捧住暂时当起酒壶地小葫芦,几口酒下了肚,就觉得脸颊火热,喉咙滚烫,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

还记得老人初来无忧宫,见到杨诺,第一次练拳之时。老人看到杨诺婆婆妈妈,烂好人一般的孩子,老人骤然之间一声爆喝,脸上流露出怒极之色,狰狞恐怖,气势如虹道:“世上好人万万千,如我这般地纯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数!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为登顶之人,会分什么好坏善恶?!杨诺,你跟老夫是学武,还是学做人?”

杨诺站起身,望向二楼:“只学武!”

老人站起身,开怀大笑,“好好好!何时练剑?”

杨诺默然走向阁楼,登上楼梯,开始一日的非人折磨。

其中一个夜晚,陆青山望向杨诺,微笑道:“以前尚在凤鸣镇的时候,就数你杨诺最可怜、气数最单薄,几近与无,所以只能与一切机缘擦肩而过,沦为其他人的鱼饵,那张思许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没了这些玄妙禁制,甚至在苏渐那老家伙的帮助下,还有点否极泰来的意味,那么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就好好接住了,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断,腿被压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齿尽碎,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去争取,死死拿住喽!”

“这些话,是替那个老家伙说给你听的,他从来就不喜欢好好说话,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副天经地义的德行,其实挺讨人厌的。”

说到这里,陆青山笑意复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的眼光比张思许要好,但是比你父亲要差。”

最终陆青山依然在杨诺已经全身骨头尽断的情况下依旧让断剑淬炼神魂。

许多往事走马观灯,历历在目。

这一天练剑,既锤炼体魄又捶打神魂,比起前一天的煎熬,可谓是变本加厉。

不管杨诺如何咬牙支撑,仍是数次昏厥过去,却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过来,三番五次,真是生不如死。

白萌扛着杨诺离开屋子的时候,差点以为是今天的第二次收尸,吓了一大跳,当时杨诺的气息已经细微如游丝,呼吸比起那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还要孱弱。

以至于白萌都不得不去二楼叩响门扉,提醒那位老人过犹不及。

老人隔着一扇门,没好气回答道:“小丫头,胳膊肘往外拐,老夫教谁练剑,天底下还没几个人有资格指手画脚!”

气得白萌直接给了老人两拳,老人撇了撇嘴,将白萌送出无忧阁。

白萌气呼呼地下楼,实在不放心,只好亲自盯着药桶里杨诺的呼吸,以防出现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杨诺换上衣衫走出大门。

白萌搬来座椅。

杨诺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没事。”

白萌挤出一个笑脸,拍这马屁道:“当然啊,我就知道你最厉害了。”

杨诺朝她做了个鬼脸。

终于把小丫头逗乐了。

杨诺之后便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双手随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懒,并不刻意。

但是。

现在的杨诺,终于有了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锋芒,哪怕他不说话,无论是他坐着躺着站着,他一身流泻如迅猛洪水的剑道真意,都能让剑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白萌会觉得陌生,所以她也会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而后夜幕降临之时,陆青山与杨诺说了一些大道三千的诸多事迹。

山上仙师收取弟子,尤其是他们道教的天师之辈,极其重视修心,往往不是几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云游四方数十载,才能找到一个能够继承香火的满意弟子。在这期间,很多仙师都会给予种种考验,富贵、生死、情爱,诸多世俗头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关隘,是继续呆在江河里做杂鱼,还是鲤鱼跃龙门,可能只在一念之间的取舍。

大道漫漫,每一个跻身十境,甚至往上的法相、轮回境的的修士,无一例外,都是惊才绝艳之辈。

只不过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并无定数,故而各有各的缘法,他陆青山或者苏渐不喜欢的性情,落在别家圣贤或是旁门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块良材璞玉。所以老话又有天无绝人之路的说法。

只不过陆青山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杨诺,我对你很满意。”

杨诺问道:“那道长,你和苏老爷子也算我师傅了吧?”

陆青山愣了一下,沉思良久道:“不,你的师傅另有其人,不过,或许你并没有师傅。”

杨诺懵了:“这是为何?”

陆青山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

......

这次练剑,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老人对杨诺的锤炼,无论如何凶狠残暴,都不曾改变少年的原本心性丝毫。无论山上山下,都适用一条规矩,关于传道授业解惑,名师之上是明师。明师,未必是顶尖高手,如陆青山无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师。但这位每天把自己锁在阁楼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师,那才是怪事。

......

又是一日练剑结束,杨诺从药缸里出来之时,躺在白萌准备的竹椅上。

杨诺望向遥远的南方,充满了憧憬。

好像那边的山山水水,就是江湖的日月天地了。

这是杨诺从未想过的生活。

活着,还能好好活着,真好。

凤鸣镇的孤儿,爹娘都去世后,五岁到七岁的时候,最难熬。

有些时候饿到肠子都打结的时候,那是真能饿到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当吃饭的时候,凤鸣镇附近皆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孩子都能闻着那些诱人的饭香菜香,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自己能穿的大小款式,边边角角都丢不得,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孩子第一次吃上别人家的饭菜,是家底耗尽之后,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六岁的孩子,在一个大冬天,又无法上山采药挣点铜钱,彻底没了生计,又不愿去偷,饥寒交迫,像一只小小的孤魂野鬼,走在巷子里,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直走到了暮色里,到了炊烟升起的时候,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之前有好心人说小诺,去我家吃饭。孩子总会笑着说不用,家里还有米的。然后就赶紧跑开了。

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没了,白天先去了铺子,想要赊账,可掌柜的根本就不愿意见他。

然后在那个黄昏里,孩子就委屈的想着,会不会有人见着自己,会不会笑着说,小诺,进来吃饭。

但是那一天,没有人开门,大门紧闭,里面有欢声笑语,有骂骂咧咧。

孩子最后饿着回到自己原子,躺在被褥单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诉自己,不饿不饿,睡着了就不饿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饿了。

老人不知何时走出了阁楼,站在崖畔,来到杨诺身边,笑问道:“怎么,熬过了一个大关隘,在忆苦思甜?”

杨诺被打断思绪,回过神后,转头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着一袭素白麻衣,显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着没个盼头,多没滋味。吃得住苦,享的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头的时候,别见人就念叨我好苦哇,跟个小娘们似的,享福的时候,就只管心安理得受着,全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好日子,凭啥只能躲在被窝里偷着乐?”

杨诺点点头,“可能有些话,说出来,老前辈会不太高兴,但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老前辈,愿意听吗?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李乐安都没有听过。”

老人蹲在竹椅和少年身边,“哦?小时候那点凄凄惨惨的破烂事?可以啊,说出来让老夫乐呵乐呵。”

杨诺喝了口酒,没有恼火,递过去葫芦,老人摆了摆手说是嫌弃酒差,杨诺便打开了心扉,缓缓说道:“我哪怕练剑,每天疼得嗷嗷叫,还偷偷哭了几次,觉得真要被老前辈活活打死了,可直到现在,我还是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小时候,一次是我头回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我记得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阳,我就扛着一个差不多有我人高的大背篓,当时心大,想着背篓大,就能装下很多很多药材,娘亲就会更快好起来了,然后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给太阳一晒,汗水一流,火辣辣疼,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走出小镇,一想到要这么疼半天,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

却并不是笑话杨诺,而是想起了苏氏子弟的锦衣玉食,时代簪缨,是南豫州的顶尖豪阀,然后那个小崽子们练拳之时,才站桩而已,就个个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回到自己就开始跟爹娘告刁状,或是春寒秋冬的时分,裹着狐裘跟粽子一样,上个家塾早课,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头,除夕夜就想着跟几位祖宗讨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钱,老人看不惯这些,但是其余几位同辈份的兄弟,还真就吃这一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杨诺继续说道:“第二次,是饿的,家里米缸见底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饿了一整天,又没脸皮去求别人,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别人主动打声招呼,问我要不要顺便吃个饭。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时节还没事,家里再穷,少穿衣服又没关系,而且山上采药能挣些铜钱,每次采药还能顺便带回家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邻居借了铁榔头,去小溪里敲打石块,就能把躲在下边的小鱼敲晕,回家贴在墙壁上一晒,完全不用蘸油盐,晒干了就吃,还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没法子,不求人就要饿死,怎么办,一开始脸皮薄,不断告诉自己,杨诺,你答应过自己娘亲,以后会好好活着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儿差不多?所以当时躺在床上,觉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饿劲熬没了,哪里知道饿就是饿,没有饿昏过去,反而越饿越清醒,没办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面溜达,几次想要敲门,又都缩回手,死活开不了口。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最后走一趟凤鸣镇,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如果还是没人开门,跟我说小诺,这么晚了吃饭没,没有的话,进来随便吃点。那我就真要敲门求人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报答那户愿意给我饭吃的人家。最后我就从杨家祖宅那头的巷子开始走,结果一直走到了李乐安他家的巷子尽头,还是没有人给我开门。”

老人哈哈大笑,没有半点恻隐之心:“咋的,最后敲开了那户人家的大门?人家愿意收留你蹭饭没?”

杨诺说到这里,本就没有多少萎靡悲苦的神色,愈发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没走出几步,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一开始没敢回头,可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赶紧抹了把脸,转头望去,看到一位邻居手里拎着一只火熜,就是里边铜皮外边竹编的小火炉,能够拎在手里随便逛的那种,她见到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啧啧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小子就这么白吃一顿饱饭啦?”

杨诺狠狠抹了把脸,全是泪水,但是满脸笑意:“没呢,那个邻居想了想,笑着问我,小诺,你真的会进山采药,那些药材真认得?我当然说认得,而且我真没吹牛,我那两年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进山采药,都快比凤鸣镇还熟门熟路了。她就笑了,对我招招手,大声说,“那行啊,小诺,你过来,我跟你求件事情,我身子骨经不起寒,需要几味草药熬汤补身子,可是铺子那边太黑心,太贵,我买不起,小诺你能不能开春之后去山里头采药,我给你铜钱,但是价格必须低一点。””

杨诺轻声道:“我走过去,跟她商量着事情,他就顺手把自己的火熜递给我,谈完了事情后,她看我没挪步,就笑着问,怎么,没吃饭,还想骗吃骗喝?不行,除非算在药材钱里头,不然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杨诺笑着望向远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样的眼光没看到过,很多同龄人,骂我是克死爹娘的祸胎,哪怕我远远看着他们放纸鸢,下河摸鱼,都会被一些人拿石头砸我。还有一些大人,喜欢骂我杂种,说我这种贱胚子,比山上蚊虫还碍事。但是那天,那个女人那么跟我聊天,说要花钱吃饭才行,老前辈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进屋里吃着饭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不争气地满脸都是了,她就开玩笑说,呦,小诺,我的手艺是不太好还是太差了,还能把人吃出眼泪来?我那会儿就只敢低头吃饭,说好吃。”

老人嗯了一声,提醒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邻居其实是想帮你?只不过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杨诺点头道:“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后来吃饭结账的次数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个邻居,就是后来的李大娘,李乐安的母亲,只不过也在今年过世了。

所以每次李乐安娘亲跟人吵架,杨诺都在旁边看着,几次吵架吵得凶了,她就会被一群抱团的妇女冲上去挠脸揪头发,杨诺那个时候就会跑上去,护着她,也不还手,任由妇人们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所以杨诺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烂好人。

如果李乐安娘亲这样地好人,不管在镇子里地口碑有多差,对他杨诺,就是救命恩人,如果这都不想着好好报答,杨诺觉得自己都不是人。

当这个世界给予自己善意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要惜福,无论大小。

所以陆青山当时算命地那句话,杨诺当时就觉得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

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

天底下没谁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别人,就别不当回事。

杨诺这么苦兮兮从孩子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虽说很愿意讲道理,但是如果牵扯到李乐安或者金瞳以及苏姓老爷子的话,杨诺讲个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够,那就打死为止。

杨诺曾经对白萌说过,如果以后自己找着了像娘亲一样为人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给什么异族最厉害的那几尊王座欺负了,他一样要卷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为媳妇打这场架,又是一回事。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不晓得心疼,杨诺亏心。

老人从杨诺手里抢过酒壶,仰起头灌了一大口,却没有马上丢个杨诺,没好气道:“这酒真不咋地,你继续说,鸡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当这壶劣酒的下酒菜了。”

杨诺想了想,双手拢在袖中,“那年冬天熬过去后,我好像开了窍,脸皮就厚了,饿得实在不行,就去求人蹭饭,然后一次次都记在心里,想着开冻以后,可以进山,整了铜钱就还给他们,也会有好心的老人主动送我旧衣服,我不会在觉得难为情,说家里不缺东西了,都老老实实收着。那几年里,我拼了命进山采药,但是挣钱还是很少,实在是力气太小了,药铺那边好些药材又难找,这也很正常,好找的药材,哪里能让我挣这个钱,对吧?”

“所以我就给街坊邻居们帮忙,早上就帮他们去铁索井提水,一有农活,就去田地里帮忙,大晚上会蹲在那边,帮他们抢水,免得给别人截断了水渠,我不敢硬着干,需要躲在远处,等到那些青壮们离开,才敢偷偷刨开,把水源引入邻居家的水田才行,等守到半夜,看到水田里水漫了,才去将沟渠小坝重新填回去,为此我还被人追着打过很多次,好在我年纪小,但是跑的快啊,真正吃亏的次数不多。”

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说着酒不行,其实一口接着一口,真没少喝,耳朵里听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市井小事,老人倒也没觉得如何心烦。

杨诺毫无遮拦地说过了心里话,觉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壶,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手掌,不客气道:“等会儿。”

老人双指捻住酒葫芦,缓缓道:“杨诺,你说了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听听老夫讲一些无甚用处的大道理?这些话,便是老夫当年巅峰,已经站在世间武夫的顶点,你说老夫的眼界如何?够高了吧,也觉得一文不值。要不要听听看?”

杨诺笑道:“说,我就喜欢听人讲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经在中洲的一座山顶,偶遇一位儒雅的老书生,当时不知身分,后来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没领会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沦为丧家之犬的凄惨田地。当时与老书生闲聊,别看老夫是纯粹武夫,口口声声说着拳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读过的书,极多。与老书生闲聊到最后,便向他请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书生便大致说了一些他的道理。”

老人拎着酒壶,开始散步,绕圈而行,“那个老书生说,我们活在一个很复杂的世界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学问极高的读书人,还是会自相矛盾,我们看多了没甚道理的道理,难免会问,是不是书上的道理,是错的,或者说,是那些道理还没有说透,没有说全。”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去看待这个许多嘴上讲道理、做事没道理的世界?办法是有的,一种是活得纯粹,我拳头很硬,剑术很强,道法很强,就用这些来打破一些东西。复杂的问题给简单解决掉,只要我开心就好。天地有规矩约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间有大道压我,我有一剑破万法。哪怕暂时做不到如此酣畅淋漓,可总是如此想,坚定不移,一直朝这个方向走在道路上。这种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的。”

说到这里,老人停下脚步,望向杨诺,自嘲道:“老夫便是这类人。”

“老书生继续说道,一种是活得很聪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来,规矩二字,就是用来钻漏洞的。读书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间做取舍,选择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间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结为利来利往,若是能够把这个‘利’换成‘礼’字,世道该有多好?”

“最后一种是活得很没劲,把复杂问题往更复杂了想,掰碎道理,仔细梳理,慢慢思量。

最后想明白了一个为什么,绕了一大圈,竟然发现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没有用嘛?还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头,会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陈酿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们推崇的儒家圣人们,其实没世人想得那么至善至美,是人情味十足的,但是儒家的真正学问,却也并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认同人性本善四个字,没关系,可到底是能够劝人向善的。”

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脚步,“老夫不敢确定那个老书生,是不是那个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老书生愿意跟我心平气和说这些,不容易。毕竟老夫当时可是跑去中洲儒家圣庙,砸人家的场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随手将那个葫芦抛给少年,对着远方朗声大笑:“昔年远游,一肚子豪言壮语,不吐不快!”

老人站在崖畔,一脚踏出,望向天空:“君不见长松卧壑因风霜,时来屹立扶是堂。”

老人回头大笑,“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后来老夫遍观山河,远游四方,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老人笑问道:“杨诺,觉着如何?”

杨诺抽空连忙喝了口酒,听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没来由也跟着有些豪气了,一手握着酒葫芦,一手握拳锤在膝盖上,跟着凑热闹瞎起劲,大声道:“好!”

老人仿佛没来由的更加豪气起来:“即使头上尽教添白发,老夫鬓边不可无仙菊。”

满脸涨红的杨诺又喝过了一大口酒,接着后劲十足的酒劲,满脸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过瘾过瘾!幸甚至哉!”

阁楼那边,上官无言本想来继续找杨诺切磋,可看到一老一少两个‘疯子’在那疯狂大笑,不禁与白萌两个人面面相觑。

白萌有些担心杨诺,会不会就这么变成一个小酒鬼啊?

上官无言则怔怔地看着少年在那涨红着脸对着老人大口饮酒。

那金瞳老人也早已回到无忧宫,看着自己带来地少年在那与老人疯疯癫癫地对酒,满腹嘀咕道,这爷俩疯了吧?难道是练剑练傻了?

最后的最后,杨诺连人带竹椅,一起醉倒。

从此人间江湖,多出了一个酒鬼少年郎。

后来杨诺醒来的时候,才听上官无言说,那个老人已经和白萌离开无忧宫了,杨诺忙问他们去哪了。上官无言无奈笑道:“前辈说,白萌家里出了一些事,如今不得不回去了,即便没有那一档子事,老人也要带白萌出去历练远游,是不过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才来打磨杨诺的武道底子。”

上官无言轻声道:“老人本意便是不想与你告别,他见不得那种婆婆妈妈的离别场景,便带着白萌离去了,不过倒是那个小姑娘,嚎啕大哭。怎么,杨诺,厉害啊,这么一个小姑娘对你有感情了?”

说罢,上官无言笑望向杨诺。

杨诺思绪万千。

在上官无言看来,自己即便是无忧宫剑道气运的拥有者,也觉得现在杨诺的剑意锋芒,更甚于她。

她也与杨诺提过此事,不能太过锋芒毕露,毕竟太多天才因为不曾收到江湖打磨,而早早夭折。所以上官无言便送给杨诺一柄木剑,用于修炼及历练。

上官无言看到眼前的杨诺有些怔怔,害怕杨诺因为离别而忧思更甚。便安慰这个不过认识一旬的少年。

不过上官无言是谁,这辈子哪里安慰过别人,说着安慰,自己首先眼眶红了起来。

杨诺笑了笑,拍了拍少女的肩膀:“道理我都懂,我只是想难过一会儿。一会儿之后还是那个阳光的我,只是你得让我难过一会儿。”

上官无言这才露出笑容。

少女反过来拍了拍杨膀:“那好啦,我去找情痴师兄练剑啦,你自己在这难过一会吧。”

说罢,上官无言蹦蹦跳跳的跑向远方。

杨诺盯着上官无言的背影,看着那一袭青丝,不禁有些沉醉。

夜幕降临。

陆青山现身于杨诺面前,竟也坐在地上:“昔年无意间观月,见清辉洒落。突然想起,千万年之前,又是否有人如同今时这般,观月而思呢,我思古人,古人又是否思起今人。”

清辉仍是那缕清辉,明月依旧是那轮明月,只是人间换了新颜。月光清冷如水,静静守望,看遍人间。今人观月,不见古时景,古人观月,难思今人意,后人观月,又是否会思起今时之人。千年岁月,只余一轮明月高高挂悬。之后人间,仍是只余明月依旧。

“若真是想再遇见老人,畅谈心扉,倒不如努力修炼,待到有机会前往北方那座战场之时,可与老人并肩作战。”陆青山拍了拍杨诺。

想来也是,整座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骄子万万千,一个天资并不出奇的杨诺,必须争一争境境最强。

日日修炼的杨诺,一遍遍练习着六步走桩。

到了后半夜,杨诺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时分,少年躺在那张清凉如水的竹席上,习惯性的将木剑放在床边,一伸手就能拿到,毕竟这是那个少女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

闭上眼睛,缓缓入睡。

少年脸上有些笑意。

春风得意马蹄疾。

少年不信人间有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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