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裂缝落下的秦焱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迅速调整好身体保证能以最佳受力姿势落地,同时打量着周围不断掠过的黑色空间。
之前做过很多次关于薇薇的梦,所以现在秦焱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处于现实,而是一个更像是精神世界的地方。比起刚才那个摆满镜子用来迷惑自己的表层空间,现在他在坠向更深层的地方......
这有些超出秦焱的认知了,但此刻他也只能尽力去接受。
很快,秦焱便接触到了“地面”,早有准备的他借力一个翻滚稳稳站定,打量起周遭的全新空间。这里和摆满镜子的上一层不同,是一个由无数细碎平面拼合起来的穹顶,围绕着他缓缓转动,只是看了几眼,一股强烈的晕眩感便狠狠给了秦焱一击。他跪倒在地,而就在这一刻,旁边的平面上突然浮现出了人影,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看向他。
“又是薇薇?”秦焱还没来得及反应,令他惊骇的一幕便紧跟着袭来:只见那“薇薇”再也没有上层世界里的甜美,怨恨、愤怒、恶毒一起爬上她的脸颊,将其扭曲成难以言说的恐怖。就仿佛一个凶手被拆穿了伪装后便再也不去遮掩,反而将表皮下潜藏的所有黑暗迸发出来一样,刚才那一瞬的美好不过是最后的嘲讽。
如果不是此刻亲眼所见,恐怕秦焱此生都想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容能做出如此骇人的表情。
“就是因为你,我才会如此悲惨地结束自己的一生!”女人尖利的手指死死指着秦焱,刺耳的尖啸从画面中传来,贯穿耳膜。紧接着,整个空间大大小小的平面上都浮现出一个个场景,而其中的人影也全部都是薇薇——那是一段段回忆,秦焱自认识薇薇以来所有的回忆。随着第一个薇薇尖刻的咒骂,一个黑影从画面中窜出,然后迅速没入另一个画面,将那幅画面中的欢笑扭曲成了恶毒的诅咒:“秦焱!!!你的冷漠,让我就算在你的怀抱中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然后那黑影再次跃出,落入另一副画面,然后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恶毒的诅咒也随之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记忆变成了对秦焱的咒骂和诋毁。
你就是我人生的转折走向毁灭的转折……
“不,薇薇不会说这种话!”秦焱痛苦地捂着耳朵,他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恶言恶语,但是这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响起,捂起耳朵根本没用。
你不爱别人!也休想有别人会爱你!可悲的窝囊废,你只会沉浸在回忆里!
为什么死的是我,而不是你!
没了我,你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不,我要带着她的愿望活下去...”
活在父亲阴影里的失败者,只会用追梦来粉饰自己!你请不要跟我做朋友好吗?你真的是个无聊的人啊,真的很烦人的!
梦想……梦想……梦想……可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你有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不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不,我们本会有幸福生活的!”
滚开!我人生停在最美好的时期,全是因为你这个灾星!你父亲一定是为了离开你才早早去死的!你的母亲也一定也很厌恶你,是你谋杀了她最心爱的丈夫!
“别说了...住口...别再说了!”秦焱清楚那不是薇薇,但即便如此,看着自己曾那般疼爱的人摆出无比厌恶的姿态,咆哮着不堪入耳的污秽,再坚强的心也会被深深刺痛。秦焱不知道幕后黑手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视感上的晕眩和精神上的刺痛仿佛要碾碎他的头颅。秦焱奋力跃起,挥舞拳头砸向那咒骂他的画面!
砰!
一声炸裂让这里恢复了平静。破碎的平面没有飞溅,只是化为一块块碎片,然后消散,露出缺口后面无尽的黑暗,仿佛要将秦焱吞噬。
咒骂声停止了,但秦焱还没没来得及喘口气,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就让他如遭雷击——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但就是感觉回忆的碟片中缺少了一张。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缺口,无法求证,不愿相信,却又预感强烈:面前砸碎的这一幕,被彻底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了。本就无比短暂的关于薇薇的回忆减少了。
“咯咯咯咯……”少女笑着看着眼前跪倒在地的机车手,笑声一如那晚,动听又诡异……
之前的秦焱只是痛苦和恐惧,而这一刻,真正的绝望才席卷而来。此时他也才明白:自己这无力的反抗也是折磨的一部分。要么在扭曲而可怕的回忆中沉沦,要么亲手破坏自己所有的美好记忆,然后毁灭。短暂的平静没有换来一口喘息,而是将他拖入更黑暗的深渊。
“看来有成效了。”穹顶中游走的黑影慢了下来,看着下方绝望的秦焱。“费了这么多功夫,终于开始让他自行崩溃了。不管一个人的精神被多么强大的外力保护着,只要他自己支撑不住,神仙也救不了他。咯咯咯……最后,我该好好享受你的星辰之力了”
然而就在它准备继续腐蚀更多记忆时,秦焱慢慢站了起来,然后一个箭步直冲而来,一拳砸向它所在的画面!那股气势,那个眼神,让一直游刃有余的黑影心中一颤,迅速跃出,飞入另一个画面,即便它知道秦焱那一下根本伤不到它。
“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要做出这种事,”秦焱没有回头:“我也不知道怎么阻止你。但我知道,只要我击碎这里的每一片回忆,你就再也没有藏身之处。我会忘掉关于薇薇的一切,但比起忘掉她,我更无法原谅你的亵渎。就算我无法对抗你,也一定要把你揪出来!”难以抑制的眼泪顺着秦焱的脸颊流下,这一刻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薇薇……这次真的永别了……
转身再次冲来,一拳击碎黑影藏身的画面,然后迅速转身砸向下一个,然后再打向下一个,然后再是下一个!
砰!砰!砰!
破碎声接连不断传来,怪物也愈发狂妄,短暂的震惊后它只觉得秦焱已经疯了,竟会如此肆意破坏自己的记忆却又伤不到它分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砸吧,打吧,想抓到我就把这里都砸了!”
对秦焱来说真正痛苦的,是他在亲自破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并不是疏忽,也不是意外,而是在自己的意愿下挥拳砸向那一切,只为不让它们沦为肮脏的玩物。他自始至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要面对自己做的一切。那些记忆画面没有实体,其实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破碎,但秦焱挥出的每一拳都远比砸在钢铁上更让他痛苦。因为每一拳都是打在他的心上。下定了决心,努力地支撑,但意识依然在这痛苦和悲伤的冲击下逐渐模糊。
砰!砰!砰!喀嚓。哈哈哈哈哈哈!砰!砰!抽泣声。砰!砰!喀嚓。砰!
画面的破碎声,夹杂着黑影的狂笑声,混杂着秦焱悲痛的抽泣声。而就在这些混乱的杂音里,一个微弱的喀嚓声引起了秦焱的注意,在崩溃的边缘拽了他一把。那声音与其说是从哪里传来的,不如说是从他的脑海中直接响起的。
砰!砰!砰!画面继续在破碎。
喀嚓。越来越清晰。
哈哈哈哈哈哈!黑影依旧在嘲笑。
抽泣。悲伤还是难以抑制。
喀嚓嚓嚓。越来越快。
砰!砰!砰!喀嚓嚓嚓沙沙沙沙沙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
......
突然,秦焱怔住了,黑影躲入了一个新的记忆碎片里。画面中一个小女孩朝他伸出了手,有些激动,也有些羞涩:“嘻,我叫薇薇,你愿意...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这个场景不大,只有小小的一片,但却在穹顶的正中——那是他最珍视的回忆,是一切美好的起点,不论砸碎多少,唯独那一片,他不想破坏掉。黑影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意识到了什么。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秦焱能看到那黑影下隐藏的奸诈、狡黠、得意和狂妄,一对漆黑的利爪向小女孩的面颊探去!
“哈...哈...哈”秦焱喘着粗气,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痕,已经将近崩溃。喀嚓嚓嚓沙沙沙沙沙沙!声音继续传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声继续响起。喀嚓嚓嚓沙沙沙沙沙沙!声音继续传来。
“哈...哈...啊啊啊啊啊啊!”伴随着一声怒吼秦焱带着泪水挥拳向记忆碎片砸去。他明白,当这一片记忆碎掉,他就会连一切的开始都忘却,可他不想看着那些回忆在怪物的魔爪下凋零,变成可怕的噩梦。
喀嚓嚓嚓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
“这是...什...么?”在挥拳向画面时,一切仿佛都消失了。没有笑声,没有咒骂,没有飘散的碎片,也没有跃动的黑影。环绕秦焱的不再是千疮百孔的穹顶,而是无垠深邃的星空。点点光辉像荧火一样慢慢在他身边汇集,一条巨蛇盘卧在面前,赤红色的星球浮现在其身后,那不断敲击秦焱脑海、将他从崩溃边缘拽回清醒的喀嚓声正从巨蛇不断晃动的尾端阵阵传来。
“终于——链接上——了。”清晰的声音在秦焱脑中响起,语速缓慢但雄浑有力,蕴含着不可置信的威严。虽然没看到任何动作,但他清楚这声音来自那巨蛇。极具压迫感的身形和景象,让秦焱不知如何回应。他已经没有余力再来面对另一个怪物了。
“你想做什么?”
“觉——醒。”
巨蛇吐露的是人言,秦焱却没能理解其含义。
在秦焱张口前,巨蛇便继续说道:“你身上——火星星魂的资质——已经苏醒,我将教会你——如何使用它,成为合格的——守护者。现在,与我的——力量——链接吧。”巨蛇抬起停止晃动的尾巴,慢慢伸向秦焱,仿佛等待着他用手去触碰。秦焱也不自觉地抬起了手。
“守护者...呵,”秦焱苦笑一声,眼神变得黯淡,手也掉了下来:“我连自己珍视的记忆都保护不了,还能守护什么...”
“我会——引导——你。”巨蛇的声音再次传来,但秦焱并没有回应。他本在悲伤与愤怒的刺激下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击碎自己的记忆,揪出怪物,但此时突然的平静让他沉定下来,迫使他再次直视那逐渐苍白的回忆。就算得到了守护者的力量,自己也会失去记忆中的美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他又算什么呢。若是借着刚才的痛苦,他必定会孤注一掷奋战到底。但现在,那股熊熊燃烧的斗志已经在熄灭了。
“呵,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秦焱自嘲道。此时他只当这一切是自己精神破灭前的一丝幻想,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终结。
巨蛇看了看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焰般的秦焱,尾巴并没有收回,仿佛知道什么能让他重燃一般:“力量——可以帮你守护——记忆的碎片,把你的敌人——赶——出——去!”
那话语如同一声惊雷在秦焱脑海中炸响,他猛地睁开眼睛,手早已在大脑作出决定前就已经抬起!
“我接受!”他其实并不知道眼前这一切都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这条巨蛇是否是另一个怪物,是否值得相信,但他不在乎!它所开出的条件是他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的事——保住脑海中薇薇最后的回忆!那是他现在为薇薇,不,还是为了自己,能做到的仅有的坚守,也是他在怪物淫威下绝不屈服的决意!秦焱曾以为,与心爱之人的诀别会是最痛苦的事情。但现在,看着与她最美好的过往遭到亵渎远比失去更加痛彻心扉。他想成为一名机车手,想带着薇薇骑着机车环游世界,想两人一起感受风的迅疾,见识景色的美好。有的人,哪怕只是记忆中的一缕残响,秦焱也必要去拯救!
“只要能帮我守住那些回忆!”
在手触碰到巨蛇尾尖的一刹那,炽热的火焰连同拳头一起挥出,点燃了黑影所在的画面!
场景回到了破碎的记忆穹顶,秦焱的拳头也再一次落在画面之上。但这一次,画面并没有破碎,而是被烈焰包裹,毫无准备的黑影立刻发出刺耳的痛苦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企图躲入其他画面,但那火焰如同有生命一般绽放开来,包裹了所有的记忆。无处容身的黑影终于窜出画面,伴随着炙烤的滋滋声跌落在地,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怪物不知该被称为什么样的生命形态。有如人类的形体上遍布眼花缭乱的斑纹,体表仿佛流动的星空般充斥着宇宙能量。一些如同衣襟、裙摆的部位好似镜面,反射着那些花纹,更让人头晕目眩。
它狼狈地起身看着不远处的秦焱。此时的秦焱已不再像刚才那般无力、无助,站起身,盯着怪物。
它慌了。秦焱很平静,异常得平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怪物却从他那如利剑一般直指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翻腾的滔天怒火。薇薇是秦焱生命中的一颗星,就算离去,也被封存在心底的水晶棺中,连带秦焱半生所有的美好。是怪物又如何?有力量又怎样?任何胆敢染指的人都绝不原谅!
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就如同找到了大坝裂口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下一秒,拳头划过空气的呼啸声,皮肉撞破的撕裂声和甲壳破碎的咔嚓声混杂在一起直贯怪物的面门!它不明白,一直被自己玩弄的卑微人类怎敢直视它的身形?它不明白,刚才还垂死挣扎的行尸走肉为什么会突然像怒起的雄狮?它不明白,软弱卑微的低等生命怎能伤害到它的躯体?
被击飞的怪物如同落石般重重砸在地上,踉跄着爬起,看向秦焱所站的地方。
橙红的头冠飘扬,如同燃烧的烈火;赤色的铠甲闪耀,像是凝聚了鲜血、禁锢了愤怒的武装;巨蛇的虚影屹立,好似断罪的审判者。那是火星星魂的力量,斗焰星甲!
“星魂?这一切是真实的?”秦焱盯着自己武装着铠甲、缠绕着星辉的双手,握紧,看向怪物:“那么,刚才的承诺也是!”
“你已经获得了使用星魂力量的资格。”巨蛇的身形已不再像秦焱意识中那般震撼,低下头如同侍奉秦焱的忠仆,声音也不再那般浑然雄厚,而是充满沉稳和睿智。“接下来我将引导你,使用这份力量。”说罢它盘起身躯,与秦焱融为一体。
不曾存在过的记忆瞬间充斥秦焱的脑海,在他产生想法的一刹那身体便随之动了起来。
“有了星魂充能,你的力量将无可匹敌!”
重拳挥出,怪物连忙招架,但秦焱的力量将其完全压制。随着一声闷响,怪物再次被击飞出去。然而这一次还没等落地,它就看见那道赤红色的身影来到它的另一侧,一记飞踢正中背部将它打回原地。“混...账东...西,没想...到还是觉醒了!”它爬起身来,遍体鳞伤狼狈不堪,早已没有了玩弄秦焱时的狂妄。
一声尖啸,怪物身上的花纹跃动,光束从中迸出,射向秦焱。
秦焱看着攻击冲向自己,他打算防御……
“有了星甲护体,没人能伤你分毫!”
秦焱高高跃起,直向怪物袭去,甚至没有格挡,任由光束袭来。光束击打铠甲,却连痕迹都没能留下。
“有了火星的祝福,万丈烈焰会将你的敌人焚烧殆尽!”
烈焰升腾而起,将秦焱包覆,让他如同一颗燃烧的流星,冲击而下。钢铁般的拳头裹挟着烈焰,力量将怪物的躯体碾碎,烈焰将它的残骸焚尽。那怪物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在惊愕中粉碎,化为飞灰。
烈焰逐渐褪去,星辉也慢慢暗淡。“你很优秀,我们在现实中还会相见的。记住你的名字,你为火星斗焰。”伴随巨蛇的声音远去,保护着秦焱的铠甲也变得透明,然后消失。秦焱大口喘着气,转瞬间发生的一切让他脱力,但他来不及休息,艰难站起,想要看看自己拼尽全力守护的一切。
记忆穹顶微微晃动,破碎的裂缝后传来轰鸣,仿佛有什么要击碎那黑暗。秦焱知道,他要离开这里了。望着眼前千疮百孔的记忆,他却释怀地笑了。丢失的记忆,是他拼搏过的证明,无论存在与否,都是留在生命里的足迹;这残存的美好,是向前的动力,他会更加珍惜,斯人已逝,他会连同她的希冀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此时穹顶正中的画面里,一个小女孩朝他伸出了手,有些激动,也有些羞涩:“嘻,我叫薇薇,你愿意...愿意跟我做朋友...吗?”秦焱也抬起了手。
咔——咔——咔!
裂缝后的黑暗破碎,光芒洒下。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