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
腊月三十。
这是一处地下室,面积不大,长宽只有半丈,倒像是坟墓。
地面上画着一黑一白两条鱼,相互撕咬,形似阴阳太极,但意境更极端。
黑鱼漆黑。
如噩梦的余韵,至邪至恶,绝望如渊,但黑鱼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至善至美的白色。
白鱼周身纯白。
如同瞎了一辈子的人,临终前被神灵恢复视力,所见的美好,至纯至善,但眼眶里却是至恶至黑之色。
一个少女盘坐在黑白二鱼之间。
少女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脸颊是精致瓜子脸,皮肤白皙,穿着一身破旧道袍,身形单薄瘦弱,在这狭小而黑暗的密室里,在神韵无比的黑白二鱼之下,瘦弱的娇躯倒仿佛黑白二鱼的血食,不知何时被一口吞下。
少女纤细的脖颈上有一圈古怪的痕迹,映衬着雪白的肌肤,就像两块雪白的丝绸被漆黑的针线缝在一起留下的痕迹一般,有点诡异,少女精致的小脑袋难道是被缝上去的?
少女静静盘坐,苍白的小嘴时不时念念有词,看起来是在修炼某种功法。
不过就算真正的修真界修士在此也会摸不着头脑,少女身上没有丝毫灵气波动,体内元气波动也弱得可怜,实在看不出修得什么。
某刻,少女猛地睁开了眼眸。
她的眼睛很清澈,没有丝毫杂质堪称纯净,但完美的同时就像毫无生机的湖泊,让人感到美好的同时也能感到了无生机的深邃漠然。
此时右眼完全被漆黑覆盖,如同欲吞噬人间的恶魔之眼,至邪至恶。
而左眼依旧清澈无比,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少女小手熟练地结着某种印记,薄薄的嘴唇轻启,吐出一个个空灵的音符。
太上无极,乾坤借法!
寻声救苦天尊敕令!
善恶归一,真我降临!
少女轻喝,声音清越空灵。
少女右眼漆黑的至恶之色仿佛要与左眼的什么东西融合归一,但显然清澈并不是至恶想要的东西。
融合失败!
右眼漆黑的至恶之色蠕动,像一团水墨般,在少女面前幻化成一道无瑕的身影。
这道身影漂浮半空,一头奶白色的长发垂落地面,脸颊精致和少女很像,容貌却是倾国倾城,如天女落凡尘,漂浮在半空中歪着头斜睨着少女。
无瑕身影有一双紫色的大眼睛,透露着殊胜与尊贵,如女皇俯视子民般,与少女漆黑清澈的眼瞳对视。
“这是我的本我?”少女喃喃道。
突然,无瑕身影动了,苍白的手臂抓住少女的脖颈,稍稍用力将少女的脖颈拧断。
唔!
少女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眼前光影变幻,原来都是幻象。
但少女却因此心境大乱,气血逆走,最终少女吐了口殷红的淤血。
少女瘫坐在地上,看着地面还未凝固的血迹,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喃喃自问:
“我还有多少血可以吐呢?”
每年受一次刮髓之刑,一次抽心血之刑,活到十六岁还得被圣翎宗拿去炼丹药!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就像被一茬一茬割掉的韭菜,等割无可割的时候,就只能灰飞烟灭了。
罢了,修炼不能急于一时,天应该亮了,得去喂大黄了。
哦对了,少女突然一拍脑门。
今天是腊月三十,少女对腊月三十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毫无感觉,但身体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这是身体本能的恐惧,不受意识左右。
少女脱下破旧的道袍,饱受酷刑折磨的娇躯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就像巨鲲跃海,留下被海浪折断枝丫的仙葩,柔弱无力,但仍有生机。
快速换上一身圣翎宗仆人才会穿的灰扑扑的衣衫,少女小心翼翼地将道袍藏匿起来。
她在修炼“真我降临”之事,绝对不能让他人知道。
所有直接或间接修炼灵魂的术法都被这方世界排斥,视为异端,列为禁术。
但“真我降临”必须掌握,如果最终还是不能如愿……
那就只能拿命和圣翎宗死磕了。
扣动密室上面的机关,一个漆黑的通道出现。
少女双手一撑,灵活地扒在密道的墙缝上,顺着密道,七拐八转,爬出了这个自己花费半年时间挖的小密室。
密道之外就是少女的现在的住处,现在天色并不亮,拿出火石,点燃了自制的小油灯,屋内布置出现在眼前。
这个小屋,不准确来说是个小棚子,和外边大黄狗的狗窝都是少女自己搭建的。
虽然少女尽可能搭建得精致,但看起来就像那小密室的封土。
用料极其简单,只是些茅草和碎石,
小棚子里摆设倒是不少,大部分比较残破,风格也截然不同,应该是少女在各处捡来的,俨然一个圣翎宗和圣翎城的民居博物馆。
少女心灵手巧,小棚子和屋外狗窝遮风挡雨没什么问题。
但是寒冷就没办法了,少女还好,天生对寒冷的抵抗能力远超常人,不然她还没有被圣翎宗拿去炼丹,便先冻死在这滴水成冰的腊月里了。
至于门外大黄狗,一身狗毛也不能完全挡住这种寒冷,时不时靠身体的抖动,为自身增加热量。
少女目光随意扫了一眼,发现小棚子里有点不对,多了一件原本没有的东西。
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上出现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饭盒。
饭盒很精致,白玉为壁,镶嵌着黄玉雕刻的两只鸳鸯,别具匠心,上面还有一道精致的心形标签。
这很明显不是她的东西。
少女拿起饭盒,入手温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一时间让少女失活已久的味蕾变得有些复活的迹象,但很快少女摁下这股渴望。
饭是好饭,三道精美的小菜,两个钟灵毓秀的仙蛋,一碗熬得醇香的肉粥,一看营养就很丰富,准备饭菜的人也很用心。
但……不适合她呢。
就像那个人一样,人是好人,但不适合她。
云在青天水在瓶,有些人注定出生就是云,有些人注定只能是水。
少女放下饭盒,拿起心形标签,上面写着:
“好好吃饭,少吃苹果,我离宗办事,数日便回。”落款是一个有些小萌的男性头像,后面写着“张焱”二字,这是圣翎宗神子的名字。
不过少女却并没有领会这份好意,把心形标签扔进小油灯里,不一会便化为一阵烟雾,萦绕房梁,久久不散。
少女从一旁的小篮子里摸出一个青色的苹果,因为屋里的温度,苹果冻得硬邦邦的,但少女一点不在乎,啃得嘎吱作响。
然后少女拿着饭盒,打开茅草编制的门帘,小棚子旁就是大黄的狗窝了。
这个位置颇为讲究,卡住外界通往小棚子的道路,无论怎么绕,都会路过狗窝。
里面趴着一个浑身没有丝毫杂色的大黄狗。
少女前几年在圣翎城的一家狗肉馆帮工时,遇到了一只即将被屠宰的母狗。
母狗濒临死亡,还在用舌头一下一下舔舐刚生出来的幼崽。
将死的生灵舐犊的一幕与少女的自身经历产生了些许共鸣,破天荒般让这个自小有些凉薄的少女生出了些恻隐之心。
少女把狗崽抱在怀里,最终付出挨了顿毒打的代价,保住了小黄狗。
但那只母狗就没办法了,当时少女只能遍体鳞伤地缩在角落里,抱着小狗崽看着,母狗被一群圣翎宗弟子享用,推杯换盏之间,化为五谷轮回……
与她母亲的相比……
数年过去,当初的小狗崽已经长成了大黄狗,而当时的女孩不过才成为一名少女。
大黄狗跟着少女三天饿四顿,实在说不上健硕,但眼神很机灵,很通人性的样子。
狗窝里铺着柔软的茅草,身上也盖着主人精心编制的草席,但在这滴水成冰的腊月三十,还是冻得直哆嗦。
少女揪住大黄狗的耳朵,没好气地道。
“你就是这么保护我的安全的?神子来你就不管了?”
大黄狗委屈巴巴的,但眼睛却贼兮兮地盯着少女拿着的饭盒。
少女将饭盒摔在大黄狗面前,没好气地道:
“吃吧!吃吧!我今天回不来,明天你便流落街头,被狗肉馆抓走!”
大黄狗一脸满足地享受起神子为主人准备的精致的食物。
少女蹲在地上,一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把玩着大黄狗的耳朵,时不时捏出各种形状。
突然,少女把玩大黄狗耳朵的手突然僵住了,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将饭盒里剩下的饭全部塞进大黄狗嘴里,然后用尽力气将饭盒往远处扔去。
扔掉饭盒,把大黄狗摁进狗窝。
少女转头看去,一只浑身雪白的仙鹤往这边飞了过来。
这只雪白的仙鹤上载着一个男子,年龄颇为年轻,身材挺拔,一身华贵的金色长袍,上面纹着一道深色翎羽,这是圣翎宗弟子的服饰。
“申参师兄,有事?”少女装成不知道的样子,明知故问道。
“贱婢许愿!少在这里贫嘴贱舌,随我走吧,你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许愿,看来就是少女的名字。
申参有些不耐烦,他是圣翎宗执法堂弟子,寻常弟子见了都得惧怕三分,好好的腊月三十,他被委派来带许愿这个圣翎宗下等杂役去受刑,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许愿身体颤抖了一下,但也没有反抗,咬着牙,默默低头。
大黄狗则察觉出不对,从狗窝窜出,四蹄翻飞,出乎意料的敏捷,露出犬牙,对着仙鹤上的申参咬去。
汪!
大黄!
许愿忍不住惊呼出声,想要制止。
许愿拦截不及,结果显而易见,不算健硕的大黄狗被申参一脚踹飞,不知死活。
申参从腰间抽出长鞭,随手一挥,鞭子划破空气,带着厉啸声,对着大黄狗抽去,没有一丝留情的意思。
啪!
传来鞭子击中肉体的声音传来,是许愿将大黄狗护在身下,用娇小的身体,挡住了这一击。
许愿吸了口凉气,火辣辣的感觉从背后不断传来。
右手轻掐大黄狗脑壳上的穴位,将其弄晕。
许愿强忍着疼痛站起身,面上挂上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意道:“师兄我们走吧,耽搁了时间我们也不好交差吧?”
哼!申参冷哼一声,拍了拍仙鹤,然后自顾自的往山上飞了过去,许愿还没有让他亲自带路的资格。
申参没有注意到许愿的微微低下了头,右眼中闪烁着极恶的波动,和冰冷的杀机,而奇怪的是,左眼依旧清澈漠然。
许愿安顿好大黄后,就慢悠悠上了圣翎宗,去受那刮髓之刑和抽心血之刑。
许愿回头看了眼陷入沉睡的大黄,又看了眼那被扔走的饭盒,咬了咬嘴唇,清澈的大眼睛向上望去,那里是圣翎宗的方向。
这次她能活着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