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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吃过晚饭,李仁明闲觉无聊,便打算到歌剧院去看一场戏剧消遣消遣疲乏。走到东风路百货商场五间铺子门口时,碰到了以前一位常在一起玩的好友——艾思。

“哎,阿明,几时回来的?!”一见面,艾思很是高兴,但也明显露出了一些惊讶——他想不到过去形影不离的好友从乡里回城了居然不来找自己玩耍,该不会是生疏了吧?!

“——你是谁呀?”李仁明当然也很开心;毕竟在意外中邂逅了曾经无话不谈的兄弟,因而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澜翻滚假装诧异调侃道。

“哟嗬,眼晴还长在天上呀?!”艾思毫不客气地伸手推搡了一下阿明。

“呔,说笑了!我又不是李靖,没长第三只眼?”李仁明趁势身手敏捷地伸出左手抓住袭来的手腕,一个箭步右斜出手腕扣住艾思的脖颈低鸣诙谐道:“尊容到是有些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宿敌!”艾思动弹不了,闷闷地说,“我忘了,你是夜叉的表弟——属狼的!”

“瞄我——”李仁明松开了手弹跳后退一步拉开决斗的架势,不料踩到了松动的道板踉跄了一下。

艾思忙扶住,关心道:“小心!”

“不怕!有你。”李仁明感激地笑了。

“我?跟你不太熟——”此时轮到艾思调侃了。

“记仇?!”李仁明仿佛忒有失落,感叹道:“兄弟,唯妇人与小人难养也——”

“前不敢当,后彼此。”

“何解?”

“回来了也不来找我——”

“跟你没法比,我要生活。”李仁明企图抢占制高点打断了艾思的责难。

果然,艾思跟着走了:“哟呵,就你要吃饭,我们都是菩萨?!”

“你是大少爷,大树底下好乘凉!”艾思的父亲是市财政局的局长。

“臭我?!阿明,把我当什么人了?!”

“公子哥呀——”李仁明一付老成持重的模样一笑也不笑。

“挖苦吧,反正我讲不赢你,”艾思笑了笑,言归正传问:“准备到哪里去?”

“梦游啊!梦游难道有目的地?!”

“——跟你讲话吃亏。”艾思一把拽住他的手说,“带你去醒梦!”拖起阿明就走。

“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吧?!”他迈开了脚步不忘拿那双戏谑的眼神挑逗艾思。

艾思不理他这一套,豪气地吼道:“到中山公园玩去!”

——那是一个好地方!有优雅的庭院茂林修竹,有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有幽静的小径,有隐藏在参天大树下的凉亭,还有藏书阁......确是一个休闲解乏的好地方。

李仁明心情舒畅地随艾思穿过儒林街,跨过青龙桥,尔后从昭陵剧院侧面弄子深处走到了中山公园大门口。迈进中山公园牌楼,踏着石径沿陡坡攀登,在半山腰的八角亭旁就闻听到了藏书阁大殿里传出阵阵现代流行音乐声,李仁明呐闷了:谁把收音机音量开得这么大呢?佛学藏经重地,谁敢这么放肆?!

还未待他迟疑解惑好,艾思拉着他抄近道攀岩欺近了藏经殿,接着翻墙入院。到了院内,他发现正殿的门口簇拥着许多人。“么事,这么多人?”他不明白地望着艾思。

“跳交际舞呀。”艾思告诉他。

——变了!社会真的变了!

跳舞就跳舞,还跳什么交际舞?!男男女女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存善涤荡,好好的佛学修身养性场所居然改成了舞厅还播放着糜糜之音!灯红酒绿下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地醉生梦死,不都是些腐朽堕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方法和作风吗,文化局怎么不管?!公安局也怎么不管?!这些都是有伤风化,有悖社会主义伦理道德!见此场景,他反感地扭头就要离开。

艾思看见今天来这跳舞和学舞的人实在太多了挤不进场,也只好跟着转身回走。不过,不是回家,还是拽着李仁明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玩。李仁明问他具体到什么地方去,艾思诡秘地称“保密”,并拍着胸部保证一定让李仁明开心。

李仁明想:都是老弟兄家,艾思不会做出格的事!也就缄言了。

路上,艾思向李仁明介绍了一些城市变化和一些社会发展及进程状况,然后将阿明拉进了一个城郊结合部的农家大院里。

这栋6柱3屋楼的房子建筑在空旷的菜地中,室内较强劲的音符荡出使李仁明为之一振,牵出了涌动的激情。推门进去,一间并不宽敞的堂屋里红黄橙绿色的彩灯闪闪烁烁,忽明忽喑。灯下,一对对男女青年叉花迈步扭动着身躯,挥摆着手臂,张牙舞爪的魉影晃游,宛如地狱之魂四处游荡,悲凄而又肆恣。他对这光怪陆离的景象有此不大适应,如一尊手脚僵硬的木头人跌跌撞撞避开人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档被艾思按在沙发上。

“踩一曲,怎么样?”艾思望着他。

“——出我洋相?!”他直愣愣地盯着艾思。

“哦,对不起!”艾思歉笑一下,对他耳语几句后非常活跃地步入人流中。

看来,艾思对这很熟!

李仁明有些拘束,心神不定地坐立不安,目光四处游移,一曲终结了,人潮开始散开都不知道。这时,艾思回到他身边一把将他从坐位上拉起,对大家高声说:

“各位,各位朋友们!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阿明。李仁明!我的好友,刚修完地球回来,是我们同辈的姣姣者......”

在艾思的手用力拉他刹那间,来不及由他思想身体就离开了座位杵在众目暌暌之下。他没想到艾思来这么一手——纯粹是赶鸭子上架!但经历告诉他,在遇有突发事件时,首要的便是镇静,只有控制住了自己,一切才能转危为安。所以,他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朝陌生的同辈们微微点了点头,大气道:“各位朋友好!”

“哟——看阿明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怕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见多识广,”一位窈窕的姑娘姗姗踱到他跟前,漂亮的杏仁眼火辣辣地直盯着他,用挑衅的口吻说,“欢迎来个节目如何?”

“——希望能给大家赏光。”另一位男青年含混不清地附和道。

——小丫头!臭小子!想看我笑话?!

对明显带挑衅意味的男女,李仁明根本就没把他俩放在眼里。要说轻狂、傲慢,故意找茬给人难堪,他认为这俩个不怎么友好的同辈远非自己的对手。不过,此时他不想与之舌战将自己的锋芒显露无遗,也不想凭白树敌,故轻蔑地瞥了二人一眼,傲然上前一步跨入堂屋的中央,礼貌地朝众人微点一下头,——他把狂妄、尊严和礼节溶于这个干脆的举动里,将己身的刚毅、果敢、高傲展现出来,绽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

“承蒙众兄妹抬爱,敝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如果不嫌弃我这付破嗓子制造噪音的话,我很乐意将一首知青的歌献给大家——”

“好呀!”“欢迎欢迎!”凑热闹,喝倒彩的叫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了几声刺耳的掌声。

——你们就闹吧!

不管是看笑话、喝倒彩还是真的想见识、耳目一新,李仁明可不管这些,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于是露出一付和蔼可亲的模样,很绅士地将右手护胸朝大家掬了掬躬,用他浑宏的男中音深忱地唱了起来:“请问你朋友来自何方/我来自昭陵资江河畔......”

一支歌毕,确实感染了一些人,他们嚷嚷着再来一首。鼓掌的、喝彩的,起哄的声音不断。他听得出,喝倒彩的、看笑话的明显少了。

既然真诚换来了友好,展示便能搏得认可!李仁明兴致来了,告诉大家下面要唱一首灰色的歌。

大家都知道歌曲分为红色抒发拼搏情怀催人上进的,或是歌颂赞美新人新事新风尚的歌曲;黄色小资无病呻吟靡靡之音和宣传反动思想的歌曲两大类,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灰色歌曲,都觉得很新奇,忙催促他唱给大家听。

他清了清嗓子,待鼎沸之声消沉后便唱起了一首抒情而又凄婉的歌:

美丽可爱的故乡多么令人难忘

资江河水轻轻流淌一直汇入长江

我们曾经在一起资江河岸上

共同谈起美好理想友谊江水长

如今我俩各一方离别可爱的家乡

为了建设新的农村奔赴在那他乡

双眼含泪离爹娘漫步江边踏

祝愿爹娘身体健康不要去想孩郎

一盏油灯照四方夜色多么沉寂

日想路程途途在转前景在何方

再见亲人和朋友再见可爱的故乡

我们何时才能相聚在那资江河畔......

许是李仁明诚挚感情倾注于歌声中有一种凄美的回味余地吧,清唱停止了十多秒竟没人反应过来,如果不是那位窈窕少女带头鼓掌惊动大家,不知缄默局面要延迟多久。

紧接着,掌声雷动,响彻云霄般震耳欲聋,可他却毫不介意这混乱和嘈杂声,反而感到很舒坦,很惬意。当然他不是因为自己的歌声如何漫妙而得意洋洋,确是他抒发了内心一种对追求、奋斗,对美好回忆的情结,唱出了失意、落魄和伤感,他为自己的心意被众人所感悟而聊以慰籍和自豪!这种特别快感他认为只有两次;一次是两年前与林楠等人结伴下乡,憧憬着美好生活蓝图引亢高歌,从感性、理性到身心都感到了无比轻松愉悦。但这次欢畅快乐感比过去的那次更真切实在,他想,真的!

“有幸结识你非常高兴,”她挽了下垂散的披肩秀发,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于霞。干部的干字优美上翘兑钩,燃烧着整个天际、灿烂炽烈、霞蔚云蒸的霞。”

“——谢谢!”他不喜欢这种卖弄的介绍,睥睨地伸出了左手。

自然,对立的左右手不能融合相握。“你——?”她诧异地望着他,腹内似有愤忿之火,既尬尴又羞怒。

他从她眼中读出了羞涩,将夹着香烟的右手提示,不无讥讪地说:“不好意思,右手不空,劳你换下手。”

“难道你不可以主动些?!”她火辣辣地盯着他。

——无知加无聊!

他想继续捉弄一下她,转念又担心太驳人颜面使人下不了台,便笑了笑解围道:“你伸出左手不比我容易些吗?!”

“——你是男士!”

“女士优先。”

“你很会狡辩。”

“谬奖了——”

于霞觉得他挺俏皮幽默的,也欣赏他诡诈雄辩和顽固,对他临危不乱和机智的应变能力也十分赞同,只是有些啄磨不透。于是,搬了把椅子跟他坐在沙发旁准备进一步舌战。这时,喇叭又传出了明快的曲调,恰好他给艾思让路欠了一下身,她以为他要与艾思一起跳舞,倏地立身决计先下手:“阿明,请你跳个舞。”

“我不会。”他淡淡地说。

“——太遗憾了。”她稚嫩的脸写上了失意。

“哦——小霞,阿明真的不会跳舞。”艾思见状忙解释道:“他还没学会,我陪你跳吧。”

“不用。”她嫣然一笑,无所谓地昴起头和着录音机播出的曲调哼唱:“我的心上人请你跟我走/听我轻轻唱/歌声伴着那好节奏/我的心上人/请你带笑容......”

轻佻,放肆!

李仁明对眼前这位漂亮少女有些反感,身体欠了欠拉开了一点矩离。可她偏偏与他作对,故意赌气似的居然趁机坐到沙发上挨着他。

“——喂,阿明。”她扽了一下他衣袖,“你们下乡好玩吗?”

“你吃饭累吗?”他无暇理会,也不屑理会,随口反诘一句。

莫名其妙!人家问的是下乡的经历,怎么你说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什么意思?

“问非所答。”她嗔怒地望着他,“你跑题了。”

“我弱智,不知该如何答复你这深奥的问题。”

“——老气!”

“我没生气,谈不上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他依旧矜持成熟的微笑,“不及小姐你。”

“何解?”

“瞪眼睛、吊脸色、耸鼻子、夹剑眉,确实恼气,老气横秋!”他很认真,也很平和,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这人——,真纠缠不清!人家说东边的楼子,他偏说西边猴子,两码事根本扯不到一块!“我服你行,讲你不赢。”她领教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太诡诞不经了。

“讲理不赢是缺乏事实依据和逻辑条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逗逗这小姑娘。

“是你讲话牛头不对马嘴。”

“别怒火中烧,这样会影响形象的。”

“你......”她“噗哧”一声笑了。跟他谈话,脑袋都会被他绕晕!

“慢慢说,”他吸了口烟,“淑女些,笑不露齿。”

“跟你讲话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娇嗔地吐了句脏话。

“——哪个是牛?!”正好舞曲停了,艾思走了过来。

“他晓得。”她用手指向仁明。

李仁明摆了下手,“玩笑。”尔后拉艾思坐下,问:“这里每晚都跳舞?”他发现这屋的年青人大多与自己年纪相仿,为何将大好的青春了如此浪费呢?他想改变,故而向艾思.。

艾思从李仁明的问话中察觉到了他有动机,问他什么意思。李仁明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说与其将大好时光耗废在这醉生梦死般的小布尔乔亚生活里,还不如去多学些文化知识充实自己的精神也好在将来的工作中得以发挥。艾思不赞同,说大家图的就是一个痛快,玩得高兴就可以了,何必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未来。李仁明耐心解释学习跟娱乐并不冲突,合理安排就行了,并告知自己可联系校址,再张榜邀请上进青年加入解决经费问题。艾思禁不住仁明的软泡硬磨只好同意他的建议,最后提出师资问题。

“这不是问题。我朋友中有人父母是教师,可以聘请他们——”仁明将疑团一一破解了。

“好呀!”于霞一直专心听他俩交谈,当她听到仁明将大家组织起来活动心里异常高兴。她认为,每日昏天黑地跳舞也没多大意思,老玩会玩腻的,又学习又玩耍充实些,于是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她的叫声惊动了周围几个人,一致投来了新奇的目光。“看么子,小标,你们过来。”她招咐道:“阿明跟思哥决定要改组我们了。”

“改组?”附和于霞奚落仁明的游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个有建设性的议题。”艾思老故地竖起食指从鼻尖推划开去,走到条桌前关上录放机,大声说:“众兄弟姐妹们,现在我要公布一项重大议事,”他见大家都静了下来,将仁明拉到屋中间,“我这位兄弟提议组建一个学生会,以我们这个圈子为基础,学习娱乐两不误,同意吗?”

“赞成!”于霞率先表态。

“同意!”

“可以!”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李仁明看得出,大家之所以一致响应,不仅仅是新奇,还有艾思的面子。在这群人当中,艾思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具有强大的号召力。

“安静!安静——”艾思模仿《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中卫队长瓦西里阻止群情激奋场面的模样加以夸张,“现在就请我们的会长阐述。”

“乌拉!”群情雀起,一时好不热闹。

李仁明很是亢奋,面对众人谦逊几句后,阐述了组织性质和目的,明确了义务和权力,约定了下次集会的时间和地点,最后就大家关注的名称做了解释:“学生会顾名思义乃学习生员也,无须从年龄上去鉴别是否名符其实——”

——光影穿过浩瀚的天际投向人间,摇曳着朦胧绽开笑靥,将灿烂烘得更加鲜艳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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