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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秋季,却有人还穿着夏衣。

早早来到湖心亭等待卓御风的南宫雅,身上的衣物简直能用“轻如云雾,薄如蝉翼”这八个字来形容。

夹杂着湿润空气的秋风很容易透过她的衣衫,穿过她的肌肤,但看她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感觉冷。

所以尽管她在亭中架起了一个火炉,其目的也并非是为了驱寒,只是为了确保她在等待的过程中,不会饿着肚子。

作为大离王朝幽海郡南宫世家的一员,她自小便在海边长大,还未进入修行之途时,就已经熟悉了各种捕鱼之术。

待得年岁渐长,她的烤鱼技艺也是无师自通。

时至今日,她的这项手艺已然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有些遗憾的是,除了她自己之外,并没有几人品尝过她做出的烤鱼。

并非她不愿意主动分享,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她南宫世家旁系成员的身份,在幽海郡根本没有多少出头的机会,放眼整个大离王朝,那更是渺小如尘埃一般的存在。

正因如此,她没有多少朋友。

如果有人告诉她,身为世家大族的旁系成员,便注定比平民百姓过得好,她只会笑一笑,接着摇头,根本不会选择相信。

毕竟倘若事实真的如此,世间应该就不会有“落魄贵族”这个词语的诞生。

她明白这个词语的含意,但她从不觉得自己符合这个词语的定义。

有些人生而天潢贵胄,自带一身贵气,出现在人群中,可以轻易地享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她曾见过这种人,远远地见过。

那是在幽海郡下的沙海城。

如公主一般雍容华贵的女子褪下她那似月光一般洁白的长裙,将其当作某种奖赏,交给身边的骑士,随后又亲民地换上农家姑娘的打扮,与一群眼睛里冒着奇光异彩的孩童玩耍嬉戏。

过程中,他们手里捧着的是沙砾。

可南宫雅从他们脸上看到的表情,却像是他们在把玩着比珍珠还要美妙的东西。

这无疑是一种快乐和尽兴的表现。

她发自内心地羡慕这种感觉,却也发自内心地厌恶这种感觉。

因为她过早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孩童把玩沙砾,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喜欢这种东西,只是因为他们很容易对微小的事物感到新鲜,又很容易对于自己能够轻易掌握的东西感到满足。

随着岁月的流逝,昔日的孩童终究会成长为大人。

之前被他们感觉新鲜和满足的东西,往往会在某个瞬间遭受到他们的鄙夷,紧接着便是被无情丢弃!

所谓成长的代价与变化,大概也能从这个方面体现,当然,仅仅是冰山一角。

然而更讽刺的是,这些年来,南宫雅一直感觉自己连这种沙砾都不如。

直到她遇到了卓御风。

无论旁人怎么看他,在她的眼里,他始终都是一个接近完美的存在。

她愿意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光,更愿意把他当作是自己的神!

之所以会如此,却仅仅是因为卓御风是第一个把她当作人来看待的“侠士”。

没错,侠士。

卓御风从未以这种身份自居,偏偏南宫雅近乎盲目地相信他,同时毫不犹豫地把这两个字安在了他的身上。

那时卓御风的心情,应该是与荆何惜被燕小月称作大侠时,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有所区别的是,卓御风很精于算计,除非遇到智谋还要在他之上的强横人物,否则他的计划之中绝不会出现让一个女子在自己眼皮底下“不辞而别”的疏忽。

正是因为他有这种心性,所以原本对天下局堪称毫无作用的南宫雅也渐渐成为了他计划中的一环,甚至可以说是被他悄悄摆上棋局的一个棋子。

其实女人的直觉素来很敏锐。

与卓御风相识的这些日子里,南宫雅对于自己逐渐成为一颗棋子的事情,并非毫无察觉。

她只是没有生气。

用一束光照耀进她的内心,驱散周围的阴霾,赋予了她为人,甚至是修仙的权利。

迄今为止,只有卓御风对她做过这种事。

所以她信任卓御风,为其鞍前马后,也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觉得。

……

夜半三更,湖心亭灯火通明。

因为南宫雅在火炉上烤鱼的同时,也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当这盏长明灯悬浮于空,像是要乘风而起的时候,卓御风的身影如约而至。

他的嘴角依旧是噙着一丝习惯性的笑容,即便风尘仆仆而来,浑身上下也感觉不到一丝疲惫的气息。

炉火本已经够暖。

可看到卓御风的笑容,南宫雅只感觉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同时,也变得更加温热。

“先生。”将手上的烤鱼放下之后,南宫雅顺势起身,对卓御风欠身行了一礼,同时对他使用了这个尊称。

“小雅,像你这么礼貌的人,这年头可不多见了。但你就是太过礼貌了,如此客套的称呼,倒让人觉得有些生分。”卓御风摇了摇头,但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

其实在他来到湖心亭的那一刻,烤鱼的香味已然飘散入他的口鼻之中。

作为一个活了几百年,算计了几百年的“老人”,尽管此刻他的相貌依旧显得年轻,掌控旁人的躯体也显得得心应手,娴熟无比,可那份遍经世事的沧桑感,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南宫雅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看着卓御风在她的面前落座,眼中泛起阵阵回忆之色。

……

其实此刻卓御风回忆的并非是什么过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并非是什么盘根交错的势力纠葛。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与荆何惜初到雀鸟集时的一幕。

当时他之所以会在经过某个小贩的摊位时突然对荆何惜说出他要吃炒饭,固然有部分让荆何惜提前了解到大离皇帝所创立的新仙道修行体系对平民百姓也有深远影响的心思,但更多的还是他一时涌现出的喜好。

在旧仙道还未覆灭,他也还未主动兵解,而是跟卓凌风的身体一样年轻的时候,他并不喜欢吃炒饭,而是喜欢吃烤鱼。

倘若将这样的爱好与习惯保存下来,南宫雅的手艺无疑会轻易俘获他的味蕾。

偏偏他也改变了。

辗转岁月,沉浮至今,他更想对一些之前没有好好领会过的东西做出尝试,而不想在已经深入了解的领域上继续耗费心思。

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正确的感觉和选择。

……

湖面结冰时,卓御风的口中吐出一股浊气。

无论清浊,他的气息都很悠长,之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南宫雅的黛眉忽而一皱。

但并非是卓御风吐出的这股浊气让她感受到了些许难闻的味道,而是湖面陡然结冰的异象。

眼下只是入秋,连深秋都还未到。

虽然夜深之时,的确会刮起刺骨的冷风,但若与冬季的严寒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所以无论是冷风还是冷气,都不足以让湖面结冰。

尤其是在这道湖泊距离天然山山脚仅有不到五十里的情况下,它更不应该突然结冰。

因为在南宫雅的印象中,在沈醉于天然山建立酒王阁,并且布下诸多灵阵,改变天然山的环境之前,这里曾是一座死火山。

既被称作死火山,那自然百年都难得一见大爆发。

可“难”从来都不代表“无”。

只要它仍旧被定义为一座火山,无论前缀是活还是死,都不能抹去它的危险性。

正因如此,用超越人力的灵阵,强行在这样一座危险的山脉方圆百里之处都种上美丽的花草,甚至引水成湖,反倒像是一种掩饰。

来此之前,南宫雅便是这么觉得。

所以她带来了上好的火炉,却没有带来上好的火石,反而是就地取材。

事情的发展原本符合她的预料,临时选择的火石燃烧的效果也令她颇为满意。

可随着卓御风的到来,湖面突然结冰,对她造成的冲击,不亚于有人用刀剑划破她的心弦!

尽管她依旧信任卓御风,不会轻易在他的面前提出疑问,但深谙布局也要入局之理的卓御风,却是轻易看出了她的异样反应。

沉默片刻之后,卓御风对着南宫雅缓缓开口:“你在惊讶于湖面为什么会突然结冰?”

南宫雅很快点了点头。

卓御风继续道:“因为我即将赶赴武观城,为沈忆情和高剑飞中的一人收尸。既然是去收尸,而不是去赏景,我自然要调整好心态,确保在这种严肃的场面上,不会笑出声来。为此我需要提前做出准备,所以我借了一丝清冷月光,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同时,也间接使得湖面结冰。”

不知是被烤鱼的烟雾呛到,还是被卓御风的这番话吓到,南宫雅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错愕之色。

犹豫再三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一个是晋入化道中期的风雨楼楼主,新仙道的翘楚,一个是只剩三品神元境界的北齐武夫,旧时代的残党。这两个人原本是毫无交集的关系,即便因为先生你故意放出那把钥匙的消息的缘故,他们会在武观城相遇,并产生冲突,谁胜谁负,谁生谁死,不还是一目了然吗?”

卓御风淡淡道:“你三言两语,就剥夺了高剑飞昔年左武卫大将军的职位与荣誉,只称他为北齐武夫,不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吗?”

南宫雅道:“我又没跟他接触过,何来对不起一说?况且先生你刚才也提到了,这是高剑飞昔年在北齐的职位,北齐既已灭国,剩下的仅有一些残兵败将,他这个左武卫大将军,又能剩下多少实权?指挥动多少人?”

卓御风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浑厚:“大多时候,一天是将军,一辈子都是将军,就算他脱下了铠甲,解开了战袍,穿上粗布麻衣,骨子里的血性和威势,都是改变不了的。并且我早已放出消息,得到那把钥匙,就能让高显圣手中的弃天神璧拥有撒豆成兵的能力,甚至于它可以无限制催动,无需计较能量的损耗!如此巨大的利益引诱下,就算他的境界实力都不如沈忆情,也会替高显圣殊死一搏!这是事情的转机,也是战局的变化。即便他的赢面很小,但我依旧不会忽略这一点。”

仔细揣摩了一下卓御风的话,南宫雅仍是摇了摇头,当然,她怀疑的不是卓御风,而是高剑飞。

“就算他真的能一剑震风雷,可沈忆情已然化道,哪怕他以全盛时期对上受伤的沈忆情,其胜算多半也是连一成都不到!若非北齐真的无人可用,我真不知道高显圣为何要派高剑飞去武观城?”

话音稍落,南宫雅的口中便传出了一道叹气的声音,不难听出,其中充满了感慨与唏嘘之意。

原本宣称自己要调养心性,不能再贸然发笑的卓御风却突然又笑了起来,随后对南宫雅给出了一个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解释。

“高显圣想听一场雨,我和他也想听一场雨,现在就看哪一边的雨下的最好,下的最大了。”

“雨?他?”

南宫雅有些发愣。

她听得出来,这里的“他”指的并非高显圣,而是另外一人,但此人就如同卓御风口中的那场雨,让她感觉神秘莫测,捉摸不透。

故而她才会在此时发愣。

好在卓御风的头脑依旧清醒,接着对她说道:“他叫荆何惜,待天明破晓,他从聚星阁出关之后,我会安排他与你在飞仙楼聚一聚,趁此机会,你们二人多了解一下彼此。并且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要与他同进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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