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便有可能让人的心神跟着颤动。
若是这句话本身就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那对应的效果只会更加明显,让人心神起伏的程度也更加剧烈。
即便荆何惜的心境已经随着仙凡之门的破碎而崩塌,开始了“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的重组,可这个过程总是需要耗费不少时间的。
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一句让他感到难以理解的话,对他的冲击都可能不亚于将他困锁在一个黑屋里,然后丢掉钥匙。
如此一来,问题就没有了答案。
进退也不会两难。
因为前尘种种,凡事牵挂,都跟他一样,被困在了生死玄关。
……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能躲避,只能面对。
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消耗,身旁进入回光返照阶段的师父同样如此。
“虽然以前我没有直接提出过这种问题,但我曾三番五次地旁敲侧击过,以师父您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没有领会到。所以您以前只是在装糊涂,把自己的真名避而不谈,当作是某种神秘的光环……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虽然身体还不能正常移动,但荆何惜已经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与师父展开最后的交流。
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眉心之间的火纹印记已经融入了许多剑气以及剑势。
外部已然如此充盈,内部更是别有洞天,藏着师父刚才提到过的,几十载年华积攒下来的剑道经验。
所以,将这道全新的印记称作是师父大半生的心血也不为过。
荆何惜理应感激。
但此刻他的心情实在不能快速进入这种状态。
通过强迫的方式得到一时的冷静,已经是他现在能够承受的极限!
他的这些反应都被师父看在眼里。
而事实,也的确如他之前所说。
在荆何惜小的时候,师父并非从没有主动介绍过自己真名的想法,可这种想法始终是潜藏在心里,没有真的付出行动。
甚至于如果不是易洗尘的突然反叛,大离王朝上万虎豹骑的突然奔袭,那座漠北横空山上,师徒两人会以彼此都无名的方式相处数十年也说不定。
这无疑一种奇怪的相处模式。
但那三年里,他们都坚持了下来,并且双方之间逐渐生出了一种默契。
靠着这种默契,以及日益增多的师徒情分,即便没有名字的连接,他们也能重视彼此,修身养性,以相对积极的方式来面对世间百态。
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
到了这回光返照的弥留一刻,无论之前师父隐藏了类似的想法有多久,现在他都不愿意再有所隐瞒,也不愿意再有所保留。
……
咔嚓!
突然传出的一阵声响,代表着雨幕的碎裂以及虹光的消逝。
转瞬之间,仍旧站立于虹光长桥之上的荆何惜位于中心位置不再显得那么安全。
虽然他的前方仍旧是由已经敞开的仙道大门以及部分未知的领域共同铺就而成,但他的后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暗吞噬!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荆何惜行动的速度快不过黑暗吞噬虹光的速度,那么他之前破开仙凡之门事的豪情壮举,纯粹是在做无用功,他依旧无法摆脱凡俗,进入高高在上的仙道领域,甚至会被一直留在这还未修复完成的破碎心境之中。
此时此刻,师徒二人都感受到了这股危机。
但荆何惜并没有丝毫慌张。
他仍旧像是一个虚心求教,认真等待下文的人。
即便身后是如地狱一般的黑暗深渊,在他听清楚师父最后的介绍与吩咐之前,他都不会挪移半步。
仔细想来,被青衣虚影限制行动,倒像是间接坚定了他的内心。
这无疑显得有些戏剧性。
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短短八字看似容易理解,但当你因为自身的经历而真正明白其中蕴藏的深刻意义之后,这句话才不算左耳进,右耳出。
蓦然间,这位曾教书育人的先生,闯荡江湖的豪客挥动虚影上的幻化青衣,袖袍随风飞舞。
下一瞬,他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因为现在他也不再慌乱,而是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对自己最得意最骄傲的徒弟说出他的本名。
“我叫独孤鹤,独门的独,孤傲的孤。”
“一开始我想过用孤独二字来介绍,毕竟独孤与孤独之间,仅有顺序的差别,可转念一想,我生平是最讨厌孤独的,自然就舍弃了这种介绍方式。”
“咳咳……”
分明还没有说出多少完整的话,他便又再度咳嗽起来。
青衣虚影变得更加虚幻的同时,荆何惜的身后,黑暗吞噬虹光的速度,仿佛也跟着加快。
但荆何惜接下来只是说道:“这是个很好的名字,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做他想,可为何就是这样一个名字,师父要瞒我这么久?”
“一个人之所以会拥有名字,不是他生来就带有某种符号,而是基于家中长辈对晚辈的期望,所赋予的一段意义。拥有这段意义,再将之明悟掌控,生命才会变得丰富,而非枯燥乏味。在这个方面,你的名字不例外,我的名字也不例外……”
青衣先生的话总像是某种说教。
但独孤鹤的话,却更像是某种陈述。
尽管这两个身份指向的是同一个人,可这种细微的差别依旧被保存了下来。
对此,荆何惜也是隐约有所察觉。
然则独孤鹤这三字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他并不清楚,正如同他不明白,自己身上的“何惜”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何惜何惜,何其可惜!
它的字面意义原本并没有多么深沉,相反,可以说是相当浅薄,偏偏也就是因为这份浅薄,才让这两个字携带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可关键在于师父从来都不是一个愿意提前给自己的徒弟定性,而不加以鼓励的人!
试问这样的师父,这样的先生,又怎会浅薄?
荆何惜暂时还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改变想法和心意的答案。
所以他对师父的信任,许久没有动摇。
为此他曾主动将自己的名字和在坊间偶然看见的一句残诗联系了起来,也就是之前他对燕小月自我介绍时念到过的那句诗:
不惧百战穿金甲,何惜万死战天下!
虽只有短短十几字,却足以振奋人心,甚至是震撼人心!
但这只是最开始的感觉。
等他冷静下来,除了难以消除的空虚烦躁之外,还感到极度的莫名其妙。
只因诗句立意虽好,却不太符合他这个人的性情与经历。
他这二十余年,虽然学过刀,舞过枪,杀过人,也救过人,可都是在江湖中磨练,并没有上过沙场,又何谈百战穿金甲,万死战天下呢?
若说这是某种预言,那更是显得玄而又玄。
归根结底,荆何惜与卓御风都是两种不同的人,前者更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后者更相信自己手中的棋。
刀可问道,棋可出奇!
虽然不至于毫无交集,但乍一听,彼此的关系也没有那么深厚。
所谓的预言,在命运的因果线彻底缠绕上之前,都是有可能被改变的。
故而连卓御风这个算计天下局的棋手,给人做出预言的时候都是屈指可数。
这种情况下,像荆何惜这般更相信手中刀的江湖客,自然不会太过相信预言一类的东西。
无形之中,这已经成了他身上的某个习惯,或者说是某种特质。
所以关于“何惜”二字,除非独孤鹤亲自对他做出详细的解释,否则依旧只是会以一道谜团的形式积聚在他的心里,纵使岁月浮沉,也难以改变丝毫。
……
时间仍在流逝,光华仍在流转。
转瞬之间,黑暗覆盖的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这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变化,仿佛都在告诉荆何惜一个至关重要的讯息,那便是此时此刻,兴许是他主动对独孤鹤问出这个问题的最后机会。
若是选择闭口不谈,那便是默认了错过。
以后的人生路口,他再突然反悔,也是无济于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即便荆何惜与独孤鹤之间,并没有父子间的血缘之亲,但师徒间积攒下来的情谊,比起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早已经是不遑多让。
所以这句俗话同样可以适用在他们的身上。
接踵而至的却是一件堪称讽刺的事。
连报答恩情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荆何惜又如何能够将这仅剩的片刻耗费在盘根问底上?
若他真的这么做了,加深这种讽刺之意的同时,也在加深自己的心魔。
冥冥之中,这俨然形成了一个循环,一个打了死结的循环。
……
直到独孤鹤主动选择将之打破。
“我的名字有意义,你的名字也有意义。可在我们都没有名字的时候,我们反而过得更为开心,这恰恰说明了一个道理,没有被名字赋予意义的生命,也并非世人所说的那般一无是处,一文不值……这便是为师最后想要传达给你的东西,也是当年我始终不曾对你透露真名的原因之一。”
“之一?”沉默片刻之后,荆何惜才后知后觉地抓住了这个信息点。
但这次独孤鹤只是笑了笑,不再言语。
因为荆何惜眉心间的火纹印记已经彻底完成了改造,融入了他毕生的剑道经验,而他这道灵体分身的力量,也终于在完成这一步后,消耗殆尽,连回光返照的状态也无法维持。
“师父!”
荆何惜猛然意识到到独孤鹤的气息与状态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再也无法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冷静,整个人像是一头处在暴走边缘的猛兽,额头青筋暴起的同时,其右手经脉破损之处,魔兵锁魂的力量也是再度涌现,准备根据荆何惜的心念运转而改换形态。
看来到了这一刻,昔年的懵懂稚童,如今的青年刀客还是本能地想要改变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此时的荆何惜,比起寻常时候,无疑要可怕许多。
在荆何惜的刀意,以及魔兵锁魂所化长刀的刀气冲击下,那股僵硬的势头终于有些抵抗不住,如同炸裂的城墙,将要层层破碎坍塌!
“够了,何惜。”
将荆何惜的举动看在眼里,独孤鹤终于再度开口,却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他也出刀。
不声不响,不张不狂。
原本这是静到极致的一刀,但在与荆何惜的刀相触碰后,却是猛然动如惊雷,震慑天地!
……
黑暗忽而凝结,白虹贯穿其中。
延续一座长桥,通往一方仙道。
快速闪烁,却始终不曾降下的闪电,如同独孤鹤当年亲手缔造的传说。
用刀不败,用剑无伤!
似侠非侠,似王非王!
他的最后一剑本以笔入江湖的方法落幕。
他的最后一刀却以龙出潜渊的形式终了。
及雷声停,至雨幕歇。
有人入局,有人出局。
山野之客,未归山野,亦不曾登天,仅是化作一道明灯,照亮迷途者的前路。
若论潇洒快意,这自然不如遨游天地,遍行宇宙的仙鹤。
好在为人为师如此,亦无需再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