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原来是你啊,红花。”

温和的语调,与以前听过的许多次没区别。

弘华刚一找回神,立刻一声“王上”扑通跪到他榻前,顺势激动地半埋下头,隐藏眼中刹那翻滚的千头万绪。

他现在温和得象个最平凡的老人。

很久了,许多人都习惯了将他看作掉牙老虎。但完全谈不上了解他的弘华却非常清楚,这个人远比他那些聪明的儿子更难对付,所以在作好万全准备前不能随便和他对视。

眼睛,会轻易就泄露用了万千心思去掩藏的秘密。

在这个动作维持够久,以至显得不自然之前,弘华抬起头。

恐惧、欣喜、惶惑……哪种表现更适当,弘华其实不太在意。在这个人面前,她只求让自己显得尽可能简单。

简单,已是最聪明的掩饰。

唐拥笑了。

“总觉得事情没完,我还得再见一个谁,想不到老天送来的竟是你。小红花,一切可好?”

他大概病得很重,因为这个微笑显得格外慈爱。而且连“朕”都不说了,亲切得象个好老头。

“不好,我的虎贲军全死光了。”要骗一个很难骗的人,最好的谎言是实话。

“哦?”唐拥淡淡地,“你不该掺和进去,你原就不是他们任何一个的对手。”

“我是身不由己。”弘华微咬牙,“我家公子也被迫出逃,如今我便是孤魂残魄,王上救我!”

唐拥温温看她,却不说话。

弘华不敢对视,不敢移开,只得找话:“王上,难道您就任由叛臣作乱,祸败中洲基业?”

唐拥微笑:“红花啊,连我都在这里,你瞧我还管得了那许多吗?”

最困难的莫过于面对难以了解的人和事,现在弘华感到无力掌握,只好沉默不语。各种复杂思绪在脸上跑啊跑的,索性不去管它了。

唐拥瞧了她一会儿:“你想要什么呢,红花?”

“活!”没一点考虑直接蹦出来。

唐拥又笑了,过了一会儿慢慢说:“好,人做的锁链难保不出岔子。既送来了,你就来作我最后一把锁吧。”

弘华抬起头,虽然不懂,却在其中找到自己要的讯号。

唐拥慢慢掀起前襟,露出一小块碧玉,伸手握了握,又无力地放下,转而对她微笑。

弘华看看他,迟疑伸手,再看看他,小心扯下来,双手捧在他面前。

唐拥只道:“带它去找淡台境,说我如约还他了。别的你看着说,他会保你活命。”

弘华小心收好,问:“那么我该做什么?”

“如果檀书死了,”唐拥语调平淡,略顿了一下,接着,“或者还不如死了,而后没有翻天覆地的大事发生,你就跟淡台境说,让他砸了结誓碑。”

“怎样算翻天覆地?”

“吓不到你的就不算。”

“他会信我?”

“他会。”

“为什么交代给我?”

“因为你聪明。”唐拥笑眯眯端详她,“而且你这样的人,命应该不会太短。”

“您放心?”

“不放心。”

“那……”

唐拥微笑:“我没有时间了……”

弘华看着他,仿佛亲眼看着一个王国老去。

“您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我来做什么,我做了什么。”

唐拥微笑反问:“你看我还能活多久?”

弘华不语。

“你看,我还用得着知道那么多吗?”

弘华肆无忌惮看他的眼睛:“您不怕托错了人?”

唐拥笑了,慢慢伸手,无力地抚了抚她的头顶。

弘华原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抖一下,却没有,还真感到几分慈爱。

不知算她的演技好,还是他的。

“我见过一个人,她的眼神和你现在很象。拼命想掩饰心底的计算,却欠一点点高明。”

弘华一阵心虚,很想埋头,硬挺着没有。

“自己心里明白,又不甘心,拼命硬撑。”唐拥笑得很淡,却仿佛回想得很开心,“不过你其实比她还是要高明一点,至少你再长大一点,以后一定会比她高明得多。”

停了停:“最相像的一处是,无论如何你们都竭力想要活下去。我知道这点你没有骗我也就够了,因为这样想活的人绝不会做傻事。”

他笑容里愉快的回味渐渐收起来了:“记住,我交给你的是断龙石,放下就不能挽回,那时千里之地难逃覆顶之祸,不要说小小一个你。所以红花,要小心。”

弘华盯着他的眼睛,乖乖点头:“知道了。”

唐拥似乎倦了,靠回到阴影里:“走吧。”

弘华迟疑一下,没说出来,只道:“王上保重。”

唐拥似乎对此很满意,疲惫地笑笑:“来看我的是你,真好。”

弘华回笑一个拔脚就走,近到入口前又退回,对唐拥笑道:“可别不走运撞上谁。”

抬头望望,挑中其中一个光口,爬上去,左右推推,刚好一人身了,探头出去看。外头环境还算符合期望,略一盘算,直接爬出去。

唐拥没再搭理,漫不经心瞧她的举动,她也没再回一下头。

小心爬出,先在陡壁上勉强立脚,解开预先缠在腰上的绳索,尽可能固定自己,再把那光口从外面合拢到只得一线,做了些布置。不管石室里是不是听得到,还是制造了些尽量逼真的下崖音效。然后身体努力贴壁,开始没头没脑的等待。

不够。

近乎一无所知的内情和唐拥给这一点点筹码还不够她保全一百三十八条命。

她已经没时间再寻找另一个机会,所以她必须等。

落脚处只一掌宽,崖壁陡得几乎就是直立的,一个虚软就会掉下去。等的尽头却不知在哪里。

以前这种等待对弘华来说是不可能的。

但经过最近这几天,如今弘华觉得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

不能低头,不能脚软,不能动摇,不能犯困,不能让脑子空着,就把所知那一点点线索放在脑子里反复磨,希望每过一遍就能多榨出一点什么来。

天黑了,然后天又亮了。

=============================月饼分割线================================

就在弘华再一次感到自己挺不下去了,终于决定趁身体还能动先爬下去时,等的人来了。

天亮不久,石室里明暗淡薄。

唐有鱼立在其中,素袍上一层莹白的光,美好如梦中人。

他动作很轻,唐拥还是立刻就醒。

“臣儿惊扰父王。”谦恭的声调神态一如以往每一次难得的问安,那样温谨宜人。

中州王唐有鱼和小公子唐有鱼没任何差别,弘华看着他,这些天来的一切仿佛只是梦而已。

如果不是,身体那么痛。

如果不是,心那么痛。

唐拥看到他没有任何古怪表情,倒象高兴,一直在等他似的。

“不妨,人老了睡不深。”

唐有鱼左右打量一下,随意地问:“周弩何在,怎不在跟前服侍?”

唐拥随意地答:“适才出去整理器具了。”

“那愚仆定服侍不周,委屈父王。”语气坦荡,神态眉眼都满是恭顺,“父王身体可还安好?”

“很好。”浅白晨光下,他脸色真的好得出奇。

“臣儿深以安慰。”

唐拥慈爱地笑了:“幸而还能这样好的等到你来。”

弘华见他对许多人这样笑过,却没见过他对唐有鱼。

很显然唐有鱼也没有见过,所以微愕了一下。

“鱼儿,来这儿坐。”无力,招手也软绵绵的。

唐有鱼脸上绽出一个迷人微笑,顺从地坐到榻前。

唐拥细瞧着他,第一次见这个儿子似的,那眼神简直就是温暖了。

“已长成这般模样,”良久,语气中有悄不可闻的轻叹,“真象……”

又微笑了:“原以为不瞧着便不记得,哪知如今竟又记起来了。”

“父王记起什么?”

唐拥微抬头,看着上方漏进来的晨光,眼睛漫出薄薄发亮,仿佛就要在其中消融干净。

同样的晨光此时也笼罩在浩淼的大池上,正照亮池东那高高云台……

“记起初见你娘的情景……”

唐有鱼面上波平如镜,只是静听。

“当日闹春集上,她云台一舞,千万人涌只余一息一吐。我自诩阅遍绝色,竟也不能挪,眼中只得她袖上霓霞,裙上云光……”眼中迷迷蒙蒙里泛出淡淡光芒,依稀是那年那刻美丽春光在那时那双年轻眼睛中的倒影。

“……我百马花嫁迎她入宫,锦绣十里也抵不上她掀珠一笑的光华。她红装宫前,艳绝天下颜色,就是洛阳牡丹也寒酸得闲草一般……”

唐拥苍老衰弱的脸上,只一双眼却是清明的,那爱怨繁盛的半世年华就如此一一流过。

唐有鱼轻轻一笑,意味不明。

唐拥的视线落到他脸上。

“……你出生时清灵可爱,如同水晶娃儿。你娘说只愿你一生快活,漫游渊海,便未依俗法,唤你鱼儿。”

唐拥顿了会儿,仿佛想起什么好事,淡淡笑了,自语般:“原来,我竟也有过那般甜味的日子……只那一段……竟是和你们在一起……只可惜,后来我忘了……”

唐拥尚未回过味,唐有鱼却仿佛忍不住了似的,轻笑出声。

恭顺语调里融着几不可察的讥诮:“父王有什么吩咐,直令儿臣,已自受宠若惊,又何劳您婉转砌词,呵哄儿臣?”

假的?

这些念眷痴叹若都是假的,那唐拥的演技可真是已入化境了。

唐拥淡看他,眼里没有被揭穿的难堪,也没有被误会的伤痛,却一点瞧不出深浅。

稍顷,平平一唤:“鱼儿,你在怨恨我吗?”

“臣儿不敢。”

“那就是怨恨了。”唐拥笑了,瞧着他,却又不像在看他。

唐有鱼恭顺垂目:“臣儿不敢。”

轻抬睫,露出似笑非笑一双明媚的眼:“臣儿只是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父王亲手毒杀我娘,那时毫无犹怜。”

唐拥终藏不住,大显诧色:“你如何得知?”

唐有鱼神色平淡:“当日被大哥追打,无意闯入书舍,闻人声,惊惶中躲入桌帘。正巧父王和娘同来,父王赐酒不成,不得已亲手强灌,我在帘隙间倒是瞧得清楚。”

唐拥太过惊讶,一时竟说不出话。

唐有鱼微微一笑:“我娘倒下时,扯掉小半帘子,我吓得呆了,也不会躲,但父王没多看一眼便掩门暂离。娘那时已失语难支,瞧见我,拼着力气示意噤口,把扯落的帘子勉强扶回,便断气了。

父王回视,见娘毒已发透,便遣人料理,我就趁机爬了出去,是以父王只道此事再无人知。”

唐拥不知想到什么,怔怔呆了良久,缓缓摇头道:“我原以为,你跟她并没有几分母子之情,想不到你记恨隐忍至今,终究还是为她。”

唐有鱼神态轻松:“父王想得对,我与她确无情分,无谓替她念恨。只是她濒死之时,总算记着保全了我一次,我也可怜了她一回,如此而已。可惜她至死不得明白。她瞠目而亡,只怕是那时还不肯信父王真下得了手。娘糊涂,父王却始终心里通透,既无不舍,眼下又何必伪作念情?”

唐拥神色淡下来,父子俩就这么平平对瞧了一会儿。

唐拥轻笑:“鱼儿,你可知道,那时我为什么留下你?”

唐有鱼静待下文。

“事后昭罪于国,削封贬黜,你个八岁孩儿突逢巨变,不哭不闹,自更粗服,默从仆役道,旦习洒扫,纵苦不堪负,也不露微色。那时我便隐隐觉你不凡,是以数度欲下杀手,又屡屡搁延。

瞧着你贱役中长大,心中总是不安,刻意苛待,但你锋芒不露,仍旧出众,渐生大气象。我明知除非取命,否则防你不住,却仍枉作防备、百施桎梏,终究……只是我不肯承认而已。”

唐拥略顿了顿,直瞧着唐有鱼明明灭灭一双眼:

“其实我早已明白,来日保得住唐家江山的,是你。纵机关算尽,穷半生经营栽培,檀书也确是聪敏英武,仍是比不得你。

今你起事夺位,聚顺诛逆,抗百势独掌大局,直至逼宫囚父,一路瞧你本事,我倒是放心了。你我虽互不待见,你却真真像足我。

如今不怕告诉你,当年我明里虽非篡位,椅子也是如此夺来,今日不过是因果循环。”

唐有鱼唇边带笑,瞧戏一般,只看定他。

“只是你起事太急,你虽有手段,要坐稳当只怕也还多有凶险。其实你大可省下这力气,你要,我把中洲整个给你。”

唐有鱼笑了:“哦?父王如此厚爱,儿臣如何消受得起?不知父王欲嘱儿臣何事?”

唐拥目光灼灼,没有转弯,直道:“放你大哥一马。”

“哦,为了……他。”唇舌间慢悠悠转出这几个字,唐有鱼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讥诮之色明显起来。

唐拥视若无睹,仍试图说服:

“毕竟兄弟同根,你们纵有嫌隙也曾同袍嬉乐。他远不敌你,你做你的王,贬他庶人,或废流于外,不损你分毫,只容他好生活着便罢。”

唐有鱼仿佛很感兴趣地想了一会儿,笑道:“父王真为我着想。”

唐拥抿唇看他。

“您说我像您,”唐有鱼好整似暇望着洞外来光,“其实我却未见真恋这椅子。只是想试试,你们都那么想要的东西若让我夺来,会不会比较有趣。您轻易许了我,倒不怎么希罕了。”

唐拥目光冷下来:“不肯?”

“父王何望?”唐有鱼恭顺神态越发褪淡,轻佻中甚至渐有挑衅,“可要我哄骗您?”

唐拥那副慈爱温和的面孔逐渐消失,良久开口,声音里再无暖意:

“鱼儿,信我一句:檀书不保,你更不能活,无论你要什么,尽绝指望。”

平平冷冷一句,却像个恶毒诅咒,叫人寒彻心头,念想无望。

唐有鱼自然知道什么话不能不信。

却不怕。

他何曾有过指望呢?

但不知什么触怒了他,终于挂不住面具样一张脸,漏出些微恨恨眼光。

一字字极慢,悦耳声调里含着不藏的恶意:

“父王心爱的东西不多呵……儿臣,却偏爱一件件砸了,叫父王瞧个乐子。”

唐拥双眼射出让人胆寒的冷光。

弘华没见过这样的唐拥。从这副面孔,她终于能大略看到当年那中洲王了。

这样目光下,没人能不腿软。唐有鱼却神色不摇,定定对峙。

父子俩令人窒息的僵持仿佛把石室里空气都冻住了。

唐拥终于慢慢开口:“若如此,由你去罢,身后之世,已非我所能。”

神态逐渐舒展,似乎心无牵挂,再轻描淡写道:“你们母子都是聪明人,原本轻易就能得到很多东西,只可惜对手中的不在乎,偏偏要觊觎不该自己的。”

话不重,却有什么把唐有鱼引燃了,眼里闪出危险的光芒。

反而明媚地笑,起身慢慢踱步,手在件件设计精巧的器物上轻抚过,眼睛扫过石室里处处巧妙机关:

“娘确实聪明……又不够聪明。

她有不输男儿的气概胆量,令人咋舍的机谋手段,又有如斯美貌,原该自在逍遥,偏生立志复那个记都已记不得的故国。如花年华、九转心思全费在狠练决谋,苦待时机。为这万般皆舍,甚至连自己都赔进去。

这也罢了,既做,便当做到绝处。

她自恃非凡,最是心意孤绝,顶不屑琐碎情爱,结果却跟凡俗女子一样,居然真爱上了您这有亡族灭国之恨的死敌。”

唐有鱼轻笑着,把一个沉沉的木箱打开,将里头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随意把玩。

看来年代十分久远的华丽却残碎的宫灯、绣封、锦球,从明光甲上剥下的残片,还有湖水般的叠裙、火一般灼目的大红嫁衣、叠叠的帛书……

一件件从唐有鱼柔软的手中滑跌,滚落四处。

其中都有些什么故事呢?

有的唐拥应该知道,他脸上流过的分明是纷杂的往事。

还有的,就真的无从探究,远远尘封在过去中了。

“……不知当有所觉察时,她是如何的挣扎,如何自觉可笑。

绝世聪明,却用在后宫争宠这样低俗把戏。更可笑的是,对方跟本没一点意思与她争,她却永无胜幸。”

不知什么触得唐拥一怔。

唐有鱼发现了,微抿唇,继续不紧不慢地:

“虽然自欺,一切都为复国大计,却不知不觉间,半生经营、雄心壮志化成泡影,她苦求的已不过是您一刹青眼。

然而骄傲尽舍无用,生下我亦是枉然。处处碰壁,却不死心。

四岁时,她把我从月楼推落大池,只欲博您怜爱,我几乎丧命,却没能换您多看一眼。

可笑她怎么不明白,您哪在乎什么骨肉血脉?您在乎的只有那一个女人的儿子。”

这句看来说中了。

唐拥默瞧他半晌,没有掩饰的意思,笑道:“想不到,真明白我的竟是你。”

“对,我在乎的只是她为我生的孩子……”他的脸上漫开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虽然,她一生最恨,就是生下了我的儿子。”

唐有鱼也微笑了:

“大哥居然会以为是我娘夺走了您对母亲的宠爱,让她终日忧郁。他不明白母亲。

他不懂。

您朝朝相对却总不瞧的那个人,您不敢多瞧的那个人……才是您思之如狂的那一个。”

唐拥的脸寸寸紧绷起来,目森如狼。

唐有鱼掀开衣襟,动作轻柔地解下一件贴身物事。

“您说您当年瞧我不凡才留我一命,若能信也好,我却偏偏知道您是为了什么。”

说着摊开手掌,露出一块体态天然的碧玉,上面淡淡一个“萦”字。

唐拥脸上瞬乎空无一物。

淡台萦

一个许多年没有人提起的名字。

一个他不准天下人念及的名字。

哪怕是名字,他也不想分给任何人。

唐有鱼甜蜜的微笑里有得逞的愉悦。用温柔的目光摩挲着那碧玉,语调跟着柔和起来:

“母亲仙去,娘以为机会来了。她以为,只要她终于能放下国仇家恨,自然便有琴瑟和谐,可惜她的聪明有时还真是不管用。

她就是想不明白,以她倾世之姿,竟然也有她绝对无法胜过的女人。

终究故国梦碎,锦瑟不全,她反丢性命。这么想来,父王您笑她觊觎原不冤枉。

可父王,您不也跟娘一样吗?”

若无其事一句,却像打中唐拥痛处,他的若无牵挂终于被砸破了,不能控制地流露出强烈的戒备之色来。

“这碧玉是母亲仙去前特唤我到床前,亲手系在我脖子上的。她要我日日不离,喃喃说将来许有一日能救我性命。不知其中有什么因缘,几年后,父王真的偶一见它就容了我活命。

那时我不明白,后来明白了。

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

她明白您对她的心意,明白她随意一句话您会刻骨不忘。

她明白多年后,您仍然会不舍违背她任何愿望。

甚至于,她还利用了这一点。

母亲那般人,原是绝不忍做这样事的,可她却对你做了。”

唐拥恼恨地盯着他,眼中是难遏的怒火,甚至一点点不可察的……恐惧。

唐有鱼甜蜜的脸上有着分明的恶毒,一字一句:

“她爱天下人,却唯独-不-爱-你。”

轻飘飘一句,把从不输的唐拥压垮了。

没有举动,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无法形容的可怖,看眼睛,分明已激怒如狂。

唐有鱼非常满意。

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这个他一直不能打败的男人。

他现在终于胜了他,终于让他尝到了痛到不能嘶吼的滋味。

“纵然天下女人的心都可以任你践踏,你独独要的这一个,却是你永远得不到的。

即使为妻为母,即使至死被你捆在身旁,但你倾尽所有也换不到她多看你一眼。

大哥以为你心怀怨恨,所以不留骨灰,不设灵位,却不知这其实是母亲的遗愿。

生不能离,死亦不随,她宁可身后扬风逐水也不愿多留你身旁一刻!”

唐有鱼步步紧逼,美得惊心的笑容里透着让人绝望的妖异:

“原来英雄一世的中州王才最是可怜!

终究如何?也只能从她心愿,让心爱的人彻彻底底永诀而去!”

刹那里,唐拥目眦尽裂,喉咙滚出可怕的声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

“不!她走不了!”

唐有鱼带着入魔般的恶毒微笑,欣赏他痛到疯狂的模样,声柔如呵:

“你死后,我要将你化灰凝石,百层铁铸,十层棺封,深砌高塔之内。

不覆土,不见天,不临风,不及水。

千年,万年,再沾不到她半点边际。”

唐拥却突然大笑起来,与衰极的身体完全不符的洪亮笑声在石室里往复回荡,让人心生恐惧。

笑直若痴,唐拥勉强停道:“你以为我真将她的骨灰野葬了?”

眉眼看分明已神智不清,诡秘癫狂的神态叫人发怵。

“你没有办法。”

他脸上泛起一个得意疯狂的笑,手猛抓在胸口,力道大得像要穿透胸膛。

“在这里!”

唐有鱼紧盯着他,微笑慢慢收起。

“在这里!”魔障般狂哮,后半句却神秘地低下去,孩子私语一般,伴随着诡秘骇人的微笑。

“我……把她吃了。她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唐有鱼紧盯他疯魔扭曲的脸,仿佛跟着坠入了不复的劫道。

唐拥眼中闪过最后一抹亮光。

透过眼前这张绝美绝望的脸,他看到的是那姿容平淡,笑容总是浅淡若风的女子。

你果然在等着我吗?

“鬼道黄泉,我也要与你生-死-纠-缠!”

鬼魅般一句轻诉在石室里往来低回。

是万世不解的魔咒。

是永不能醒的梦魇。

唐有鱼僵立地下,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

榻上人仍旧双目圆睁,紧握胸口,但那些爱恨全在这一刻结束了。

或许……

仍未结束。

===========================睡前又饿了分隔线===========================

唐有鱼终于从秘道出来时,日已中天。

夏末的日头仍旧毒辣,狠狠照在身上,却觉不到一丝暖,整个人仍像泡在冰窖里,直冷进骨髓。

也看不清。明晃晃的光,却把一切照得灰蒙蒙的。满岛藤萝仿佛是一夕间疯长起来,肆意虬结网罗,让人辨不清道路,找不到方向。偌大天地,竟无处可去。

浑浑噩噩在这缭乱天地间走着,近得水边,停住。

那舟畔已有人在。

素衣素影,一如当日游湖,那人临风碧立,乌发乱舞,当中满月般明媚面庞,照花人眼……

也不惊,也不疑,只惘然看,等待一阵风起,将那身影如幻雾吹散了去。

风来了,却不散。

衣发飞舞中转过脸来。明月如旧,却颜色皎淡,波光般清冷。

步步走近,在咫尺了,没有消失,她还在。

恍惚着伸手,小心翼翼试图用指尖触碰。

她避开,眼中是明显的疏离。

唐有鱼如梦初醒,喃喃:“……红……花?”

弘华面目如刻,目光池水样凉。

“你还活着?”唐有鱼一眨不眨地瞧着,半晌迷迷登登低语,“……真好……”

弘华冷冷开口:“好什么?不觉得失望吗?”

“是啊……”唐有鱼仿佛这时才确定下来,微松口气的样子。

死水般眼里忽然闪出活的光:“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好。”

这时的笑容是极美的。

这美丽的笑曾无数次拨乱了心思,再见已如隔世。

弘华却似不为所动。

良久,石雕的脸上滑落一滴泪,在日光下闪出明亮的光。

唐有鱼神色一动,趋前微移,却不能近。

弘华忽退半步,一手拔下发簪,递过去。满头黑发顿时张扬风里,乱得黑蛛丝一般。

唐有鱼一愣,视线下落。

一支莹润的骨簪,与他的相仿,弘华曾夸过漂亮。

那日公主花嫁出城后,集上偶见了这一支,他便买下,当即随手拢拢她略见凌乱的头发,插好,自然而然。

还记得她当时诧异得呆呆的神态,而眼下却是一脸决绝。

唐有鱼似乎轻叹了一声,好像想说什么,对着她的眼睛却说不出。

弘华的手还笔直伸着,在摇荡的风里。骨簪柔和的白,捏在她指尖,看着凉。

唐有鱼抬起手,轻碰骨簪,却没使力去接。

这时弘华忽然发力一送。

按理得手的机会很小,而唐有鱼连让都没有让一下。簪尖直刺入他掌心,滴下一点殷红。

弘华反而诧异。

唐有鱼却仿如不觉,瞧都不瞧,只微笑看着她。

是了,那时就是这样的诧异,看着呆呆的……

于是弘华也微笑了,风瞬时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仿佛从没有过。

唐有鱼还没品出这笑中味来,掌心突然有特异的感觉扩散。

心念一闪,那边弘华淡淡地说:“你倒是让事情简单了。”

缭乱的天地一齐暗下来。

=======================我家的饺子比卖的有货又好吃分隔线=======================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