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喝、呵喝”,惊醒过来的我贪婪的吞吐着可以呼吸到的新鲜空气。
连日的噩梦已令我心神颓丧,可是不管想什么法子,只要一闭上眼睛,这些噩梦便纠缠起我来。以至于我现在一见天黑便发愁,可又毫无摆脱困境的办法。
转头望着窗外,天还是默黑,唯一的光亮是那钩月,莹白似透明的白玉,虽是幽冷清凉,却有些刺目。没有半点星光相伴,这月照在花园里低矮的玫瑰、丁香丛上,现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来。
明明是秋月盘空,花枝妖娆,可落在我眼中却是不那么正常,也许是我不正常?我自嘲地笑,一个不信神佛不信鬼的人难道竟会害怕自己的梦?可是我确确实实在害怕,手中冷汗津津,只因为我无法判断状况。
我深吸一口气,怕什么,自古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瞧门”。
就着月色,穿上鞋袜,拿了条紫棱巾系住披散的头发。不如去找找沈朗,他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三更半夜经常还在书斋里忙活什么,连先时说的沈氏密闻再也未曾与我提起,好似他从没说起过这事一般。无妨看看他对于我的那些梦又有什么样的解释。
有点错觉,通往芷兰苑的小径令我恍惚觉得我好似在这上面走过上千百遍,就连这小径外侧哪儿有着一株新长的杂草我都历历在心。可实在是我在这条小路上只走过数遍而已。
绕过卧房,转到另一边的书斋,往窗内望去,书斋内果是灯烛摇曳,沈朗果然还没睡下。清了清喉咙,欲报个声响,沈朗已现身在窗前。
我道:“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若方便的话,我有些事想要请教。希望未曾打扰你。”
“说不上打扰,进来便是。”房门开启,容我入内。
书斋内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正合着一片静谧之色。庭轩虚敞,窗明几亮,正中垂下一轴山水,两边个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藤花架,瓶内插着几支红白海棠。花架边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着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和着庭轩外花木扶疏,虫声唧唧,气象十分清雅。
“深更半夜的,希望不会令你觉得唐突。只是我夜夜梦魇缠身,苦不堪言。只好找你吐吐,也望你解惑。”我开门见山。
沈朗将书案上的一叠书函稍作收拾,一边道:“梦?难道你还在做梦不成?什么样的梦?”
我说:“都是同样的梦,就是樱若死时沉入水底的景象。夜夜如此,毫无新意。”我有些恻恻然。
他默声不响,眼神阴暗。我又道:“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或者这个梦是我的臆想。”我宁愿相信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每夜做的是同一个梦可真还不好解释。
沈朗坦然言道:“我恐也无法为你解释此事缘由。我自读圣人书,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即便是樱若所历,也未曾得解,这便是我也不解之处。”
我点点头“那就算了。对了,那鲍滔与林子展之间有何关联?”不妨问些其他事。这几日我已没在侯府见过鲍滔,想是沈朗已经动手。他心底还是疼爱樱若的,应当不会让对她不利的人苟活,况且其中那布兵图定与某些政治阴谋勾结与一起,想来事情总不会太过于简单。
“那林子展已同樱若死于水中,鲍滔他咬定不知林之意图,问不出什么。”沈朗望着我道来。“那鲍滔原是别庄的一名管事,我当年见他不错,让他做了府中的主管,不成想......”
我想定是哪人派这姓鲍的卧底于此,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套些机密,可如今被我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搅了局。照此想,估计我以后恐怕是没得安生的了。
见场面有些冷,我继续问道:“你适才在看什么,还有梦宜的案子怎样了?”
“我正在看陈蕙官递来的公牍,这上面正写的是梦宜的案卷副本。我已反复看过多次,可说是毫无破绽。”沈朗一脸的无奈感。
“那你是相信自己的女儿呢?还是相信众人的口供。”我旁敲侧击地问,其实也不止是好奇。
“梦宜虽从小被娇纵惯了,可我还是相信她是不会做出杀人的事情。”果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沈朗也不外如此。
若依我看一个人在愤怒下大概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尤其是压抑太久更有可能。
“案卷里说些什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案卷里所说并无新意,无非与先时所知相同。梦宜坚持自己是在早上卯辰相交之时进入房间,一晚的思虑使她决定在丈夫纳妾之前能回娘家居住,因为夫妇二人无感情挽回的余地,而两家的身份地位断不会允许洪舒休妻。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她做挂名的洪夫人,而实际上永久的居住在娘家。
当她一人进入到书房时,并未见到洪舒的影子,这更令她沮丧,一年来的压抑心情得以迸发,于是便疯狂的打砸书房内的物品。随身的丫头婆子素知这位小姐的脾气,俱不敢相劝,而洪府的小厮丫头们更不愿惹火烧身。
到得无物可砸时,梦宜自己才冷静下来。沉静的空气中传来暗房内细小的水流,她循声前往探看,却见自己的夫婿沉在浴桶内。赶紧上前欲扶出他身子,仔细一看那洪舒已经气绝。
洪舒的两名侍从小厮口供上说是前日晚少将军洪舒与其心上人也便是世家小姐黄升前往河边放灯,归来时已是深夜。卯正时分吩咐得小厮送了沐浴的温水进房洗浴,其间小厮又进去加过两次水。后来少夫人进去了书房,打砸声传出,众人畏惧少夫人脾性,俱不敢进。等得声响稍停,进得前去之时,也便见到少夫人立在浴桶边呆若木鸡,而少将军已气绝多时。
其余人的旁证皆是只见到梦宜呆立在浴桶边,而浴桶内的洪舒气息早绝,便连是脸面似乎都有些变形了。
梦宜的随身丫头婆子因为没有随小姐进入到书房内,也只见到后来的情形,不能提供其他有利于梦宜的佐证。
仵作验尸格目道是死于辰卯相交的时辰,但因为浸泡于水桶内皮肤有些发白发涨,脸面走形。全身无明显新伤痕,俱是旧伤痕,无毒害痕迹,七窍内未探出异物。因洪家一力阻挠,未能开腹验查肺腑。
衙门的辑捕查验房前屋后均无有异样,而且洪府内的人说少夫人进入后,他们俱在屋外,并无有特殊的人或物进出。
不得其解。这便是我看完卷宗后的感想,不明所以呀。看来自己的脑子还是钝得很。
只好道:“我看不出道道,但不知赵丞相请奏皇上说是想要冯紫衣帮同审查此案之事如何了。”依我看这是一件烫手山芋,而北齐与秦新近交好,冯紫衣恐不好插这个手。
“冯紫衣多都推搪,其实如我也是如此。”沈朗倒是甚为理解。
我又问道:“你权重当朝,难道这朝中就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我就不信做了近二十年的高官,没有几个狗腿子,矮子里面选高子,总应该找得出个人来吧。
“此事纠缠甚多,事关沈、赵、洪三家事,而这出头的也要是个能震得住场面的才行,任谁也不想往火堆上坐啊。”沈朗出言感慨。
“我听闻秦国上下俱传你与赵丞相一文一武,为秦国之国柱,难道那洪家也地位不凡吗?”我有些疑惑。
“洪烈世代军功,又帝恩浩荡,世袭将军,其门下也是在军中遍布,目下秦疆境内十有三四是其弟子,下属,故势力不可小视。我沈家虽也是世代缨簪,可十余年来苦心经营,也只不过是拉拢三四而已,且因为是外戚,朝中有人甚为担心我沈家一朝得势,有谋叛之嫌,故而对我有些防范。至于丞相,也不瞒你说,我与他虽份属翁婿,其实也是面和心不和。你可懂得?”沈朗说完这些话,朝我注目不语,半晌又道:“这话也只对你说出,也不知为何,与你相谈,我甚觉放心,知你不会猜疑如我,倒仿佛你真是樱若妹妹一般。”言语中眼目中已见有些潮湿。
我闻听也是半刻没能开腔,也不知为什么缘故,面前这名男子倒也真是令我有放心之感,这大概也便是我当日在灞水边好7不犹豫便走回他身边的理由吧。他虽有时有些做法令我反感,可那不烦扰我对于他个人的判断。
我喃喃道来:“做兄长的对做妹子的自然也须放心。”言下之意便是认了这个哥哥,并也请他放心我自不会去吐他的糟。
他默默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沉吟一阵,他转开话题问道:“樱若你究竟身世如何?我曾命人前往长沙临湘一带打探,可均无法探知你的身份来历。你也莫怪我探究你的身世,要知我如今做得这份上,也只有小心谨慎已保沈家周全。”
我此时已不怪他想要探察我身份的问题,只是道来:“无论我先前如何,以后如何,目下我只是沈樱若而已。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以后的事我也不多想。”我说这话只望他明白我心意。
他道:“是。”我二人对视相笑。
出门时,我返头问:“要不要我去冯紫衣那关说一下。”
他朗声笑道:“刚才是谁说的以前的事不再想的?”
我闻言狼狈而逃。
行得十余步,便见一人立在幽径当中。
雷拓,月光萦绕下也是说不出的诡异。我并不对雷拓有什么怀疑之态,目下只单纯觉得雷拓出现在此很突兀而已。
近前看上去,拓满眼关心之色。不仅有些喟然,我想他还是比较挂心于我吧。我歉然笑笑,应该很少有女子深更半夜也到处乱跑吧。
“睡不着,只好到处走走。”我找不出比较有新意的籍口。
“好歹带上个人,前几日尚有人与你不利,这般不上心,很容易着人手段。”拓淡淡言来,令我心惊。莫非他认为这侯府也不安生吗?
“侯府内侍卫如云,想必不会有人混进吧。”我不大肯定,因为有鲍滔前车之鉴呢,况且两次三番的有人入我挽玉阁内翻查我的东西,确实可疑。不过我没将这件事情告诉与沈朗,因为毕竟没得把握。
身上有物落下,侧头一看,是一件披帛,秋夜里已有些寒意,先前不觉,此时披帛上肩还是顿觉心暖。我抬头仔细看向拓,浓密的胡须遮掩不住莹白的肌肤,但眼中浓浓的关切之意是不容否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挽住拓的手,轻声地说:“你这样子,会令我更加依赖你,这样你走时我怎又舍得。”心想他已有故旧来寻,终究是要离开的,这些日子没有开口,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来他今夜里是要开这个口了。
思及此处,还是觉得心有所伤,我本是个独立自主的女子,从没有过对人的依赖感,可与拓的相处间,却不知不觉养成了。思觉此,眼泪不免落了下来。
我仰头问他:“是不是打定主意要走了,这样也好。今后各走各的路,恐也再无相见之日了。”可眼眶里的泪珠却滚了满脸。我甚少在人前哭,只这个也不过是第二个男人。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面前的美男子说,连他的话语中也有着惊奇。
我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期期艾艾的道:“你不走?那你干吗这么古怪?”害我白伤了一阵心,但是心里欢喜得紧。
拓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瞪着我,接不过话来。许久才道:“我想说你到处乱跑令人担忧,况是要做母亲的人。且去的还是男子的地方,让人知晓,落人与话柄。”
我也瞪着他,说道:“我历来不将这些放在心里,要知道现在才担心也晚了,你不是与我在一个屋檐下已居住了数个月吗,早就是惊世骇俗了,再多一桩也没干系呀。”
他想了想,道:“也是,若说毁你清誉的,我是第一个。”
“今日里你说的话比较多,难道是他乡遇故知,所以格外开怀。”我打趣道。
场面又在瞬间冷了下来,我赶紧说:“不管了,既然你没有走路的企图,不妨就一起上屋顶赏月吧。”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就驾轻就熟。雷拓挽我上了屋顶,二人坐在屋脊上,相视而笑。
拓道:“哪日里你生了孩子,还会上屋顶来赏月吗?”
我笑道:“为什么不成。要知道,我看武侠小说时最想的便是学他们在屋顶上吃酒,赏月。既然能做,为什么不做。”
“什么武侠小说?”拓问道。这可问倒我了,想了一下,说:“就是说那些侠人义士行侠仗义的故事的书。想来你也没看过。”
说到这儿,我慎重的问:“我今日见那位大哥叫你作什么宫主,莫不是你是那雪湖宫的主人不成?”其实我已经鳖了很久了,原来为了保持我女性的矜持,一直没问,这回问出口后令我大松口气,要知道好奇心毒死猫呢。
“是。”拓点点头,又说:“也不是。这里面错综复杂,也不是一言得尽的。”听起来好象有些隐衷。
我借机追问:“不妨说与我听,我最有耐心,而且喜欢听故事。”
“雪湖宫中的事情不能为外人道,若宫中知道有外人清楚宫内的情况,则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将他置于死地。樱若,恕我不能,而且我也不能枉顾你的性命。”雷拓还是没能将他的身份详细告知于我。
我看武侠书时常见有此般情节,只好收回自己的好奇心。可半刻间心中还是耿耿于怀,心里暗觉拓似乎还是不想全心相信我般。拓见我沉默不语,黯然道:“非是我不信于你,只是我目下尚生死不保,也不好拖累于你。”
我便笑了起来:“若有事起,当真还不知到时谁会拖累谁,我自己也是祸端一个。”目下身旁杀机已现,可我还在云雾中,瞎子摸象,不知全景。
“无论如何,他日,我断不会弃你而去。”拓郑重道来,似是承诺。
我深深望着他,欲将其形映入心内:“我也是。”
月色下的景象随着天光渐渐明亮起来,远处微微露出的曙光将月慢慢推走。
我依偎在拓的身上,喃喃道:“拓你想不想做我腹中孩子的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说,可是我心里相信拓更胜于相信崔承业,我虽然明白拓他还是那个身份不明朗,前景也不明,我还是断然开了口。
拓望着我笑:“这孩子我想他自有其父亲,我希望他日里在另一种情况下你也能如此说,那才好回答你。”
“什么情况下?”我追问。
“应该问你自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