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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幽暗,眼不见物,但我尚未完全感受到河水的清凉,随着“哗啦”一声我已腾空而起,出了水面。

“好啊,太好了。”身子在空中时听到桥上的百姓传来叫好声。

“好身手,早听闻义禁府张畋张大人的‘无钩直钓、愿者上钩’独步天下,今日之见果不其然。”一声喝彩声落,我随着一股力道落下地来。翻了半滚,发现不是陆地,而是在船上。

此时胸内气血翻滚,经久未绝,胃腑涨满,喉中一软,吐了一滩。酸腐之气顿时四下弥漫开去。而眼光尽头,四周的人并无有被我这难闻的呕吐物驱赶开去。

“献丑,张某的微末之技焉能入得沈候爷的眼。”那张畋的声音从身边传了出去。我好一阵默神细想,心知我足下定是冯紫衣的坐船了,而那岸上等候北齐使臣的正是那沈朗。心中不觉叫苦,这等场合下故旧见了面,可不怎么好说话。虽然我觉得沈朗对我来历身世应该早就做过有关的调查,可是一件不好宣讲的事情还是不要就这么露白吧,最好让它可以继续这么隐晦下去。

“张大人过谦了。”沈朗的声音清朗而有力,便如那日在夷陵城外的码头上时,虽是在数丈外,声音却如其人就在身边一般。我心里暗想,拓大概就是依此得出沈朗乃是绝顶高手的吧。

我支撑起身子,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才知头发散乱,原来头上束发的饰物除了楚轻烟赠的那对镏金花簪外恐怕都遗落了,这还得归功于我在得到它们后做了一些加工。我暗笑了声,这下倒好,等下披头散发的,估计这些个人也不会认得出我来。我也不再清理发丝,就任它乱七八糟的在那。船上诸人看来都是男子,应该是限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关系,也无人上前帮我一把,这正合我意。

船舷边的水声愈来愈急,拍打着船舷,我欲站起身子,可船一摇晃又让我改变了主意,还是斜坐在船头。

与河岸轻轻的碰撞过后就是“刷拉拉”甩锚声,船身停稳了。我也落了口气。

船身停稳后,好半晌也没有动静,不知其故,我也不敢乱动丝毫。

好一阵我才醒过神来,原来我正坐在人家船头,阻住众人登岸。虽然这北齐出使的诸人皆是会家子,可现时身份在那摆着,总不好就这么飞上岸去。

我只好慢慢爬起身来,摇了摇头,一步步往跳板上行去,抬起眼神看了一下岸上的西秦众官兵,尤其是沈某人,希望不会有人认出我来。

眼光扫过去,心中暗喜,沈朗全神贯注注视着我身后的北齐使臣,哪里在留意我这落难的小女子。其实我心里倒也不怕他,只是觉得此时不好面对冯紫衣等人。

脚步才踏上实地,不觉大是心安。

“难道令国之人俱是这般不识礼仪?对施以援手之人竟是毫无感激之情?”清朗朗的声音传过来,正是那冯紫衣的腔调。西秦众人眼光俱集到我身上。

心里迅疾闪过一串国骂,翻了翻白眼,可是也是无奈之至。

我想好歹我现在待在秦地,吃的也是他秦国的粮食,没必要在这当口给秦国留一个这样的名号吧,不然我可想不出我等下是否能看到天黑。

转过身来,对着后面就做了个礼,清清喉咙,压低声音道:“小女子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自当来世结草衔环以报。”意思就是下一世做牛做马之类的,以前看白话文小说时常见有此类句子,没想到今日竟然用到了。心里想的是,我呸,这一世我都不得完了,还有什么下一世。

一抬头,坏了,正对着冯紫衣的胸膛,这小子不知何时已窜到了我身后。

虽是一头乱发,可是隔这么近,认不出人来那才是怪事。

冯紫衣眼中压不住的惊讶之色。

我一时不知该做何主动,只好撇着嘴说:“真巧。”缩了缩肩把手一摊,叹了口气。

冯紫衣语不成调:“你......夫人......”眼光只停留在我肚子上。一落水,裙子全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令我五个月的身孕再也无法遁形。

我一生来,唯有此次最是狼狈,也唯有此次是莫名的尴尬。心中转了千转,也不知该当如何。只是叹气。

倒是一连番变故,肚腹中犹是无法平安,顿觉腹中一阵绞痛,瞬间即浑身冷汗津津,委顿在地。

冯紫衣虽是一脸的错愕,却还是眼疾手快的扶住我往下滑的身子。我喃喃地道:“我没得事,让我歇歇就好。”心里却是毫无根底,双手抚住肚子,只盼腹中那撕裂人心的疼痛能够停住了。

“大人,此事有些失仪。”那张畋在冯紫衣身后说道。

“我知道,可是.......”冯紫衣并无如言将我放松,却是将我脸面上的碎发拂开,见到我面容的张畋也是惊谔不已。虽在王府内与他们这般义禁府的侍卫无有多大交集,不过作为崔承业的长随来说,要说认不得我那才叫稀奇。

心里思绪瞬间转了千遍,却是毫无对策。我见冯紫衣面上神情也是微微在变,想来他一时也不知该当如何。如果不是我肚子疼的厉害,不然我当真得为他面上瞬息万变的神情笑出来,因我还从未见过一个人的面容表情如此之丰富。

胶着状态被一句话打破,声音虽小,却清晰入耳。“冯大人可是想为舍妹带来杀身之祸?”沈朗也在事情的发展间来到我们身后,我明显的感到扶住我的那双手有些轻微撼动。是为了“舍妹”二字吗?难道他来此前未曾有从披风阁的信报上获知我目前的身份?

还有那沈朗,我一直以为他未认出我来,却没想到他......

我摒住气,强忍腹中疼痛,脚尖一用力,趁冯紫衣猜疑间挣脱他的双手。往沈朗那边靠去,此时此地我第一判断便是觉得目前还是呆在沈朗身边好,其实这瞬间的变化中我自己根本无法判断是非对错。

软绵绵的身子拖着脚移到沈朗身边,轻声道:“有人要害我,我是被人推下水的。”

沈朗的面容也在闻及我的话后变色。

稍一顿,轻声在我耳边说道:“以后再说。”我闻言顿安,可也在此时失去神志。

恢复意识时,感觉有一只手在解我的领扣,这些领扣是我自己缝制上去的,成衣铺子的织工见到的时候很是惊异,因为这些盘扣在此时尚无人见过的。

我睁开眼时,见到的是一名年长的宫中女官,似乎前次在碧水宫时见过,我出声询问:“是在碧水宫吗?沈侯爷在哪?”心中笃定此地是碧水宫,因为灞水离此近,离禁宫远。

“侯爷就在宫里,倒是小姐身上裙裳须得换了才是。”女官一脸善意。

我点头道:“我习惯自己换衣服,况且我目下身子已大安,烦姐姐拿衣裳来与我便行。”我衣袖中有样物事不好随便与人看,而且我还真不惯他人服侍。让人帮着洗衣裳、端端茶、跑跑腿倒也罢了,做这些贴身的事情还是令我很难受。

换好衣裳,抚着肚腹,心中不觉感慨万分,这里面的小东西呀,也不知是好是歹,只是这刻平静如常,象是先时的剧痛从无有过。

哎!......

女官领我来到宫院内的一个庭院,隔了老远,便闻及沈朗呵斥下人的声音。在我心里头他是一个做事持重有礼的人,不象是一个会屏弃自己身份去教训下人的人。只是此刻听得他声音,似是怒气难抑。

跨上庭院,我见到的首先是跪在地上的小叶,心内知道大概是怎样的情形了。

一见我露面,沈朗便止住口,对我道:“樱若,你身子如何,有无不适?”

我摇头表示没有事。又道:“我知侯爷关切于我,可我不希望此事扩大。且此事本是我一意孤行,倒也无关小叶的事情,其实她曾竭力劝阻于我,只是我一时没察觉后果严重罢了。至于我落水,有心人即便此刻没得手,想来下次还是会使法子,只不过以后我多留意便是。”

沈朗眼中看我时,我只觉他眼神里不仅是关切,还有些我不明白的东西。我见那女官已退了出去,也挥手示意小叶起身出去。

方道:“经此一事,我想大家也不必再捉迷藏,我的身份想你早已知道,那为何侯爷还如此待我?若说是侯爷有事相图,怎么说我也不信。只是猜不着原因,不妨侯爷自己告诉我。”我历来是个直肠子的人,从不将人或事物想得太过于复杂。虽然心性不善亲近人,可也不大防人。我不想将身边的人都设想的过于龌龊,而且这些日子里来他沈朗待我如何,我心里有底。

“樱若,你究竟是姓沈还是姓夜?”沈朗见我问他,却不明答我,望了我良久才道。

我奇了:“我姓夜也姓沈,只不过姓什么有什么干系吗?”

他点点头。

我再道:“家父姓夜,家母姓沈。不过我也明白我自己确实与昭潭夜氏并无半点干系。我想你应该听到我与你母亲的对话,我说的都是事实,并无瞒人之处。若说确有隐瞒的事情,那我只能说是人谁不有三分背人事,若一个人没有半点隐私,就就象赤条条的暴露于人前,那种滋味我自不必说。”能说的当然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如果我告诉他我来自千年后的现代社会,我想我的日子大概也到头了。

他难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柔声问我:“我昭阳沈家你又知道多少呢?”

我摇头:“昭阳沈氏还是你告诉我的,不过我先前在其他人嘴里听到过一次,也仅止于这四个字罢了。”那是从楚轻烟的口中知道的。

“对了,我还听说沈氏好似在百年前已分做两支,一支就是你们家吧,另一支好似说有人怀疑轻红淡白的父亲沈周可能是出自那埋没的沈氏一族,但是沈大师未曾承认过。就这些了。有问题吗?”我直视着他,希望他快点告诉我答案,免得我猜迷。

“是,确实如此,旁人俱都不知沈家的另一支究竟流落到了和处,可是我知道。”沈朗话语中透漏出一些不稳定因素。为了什么?

我摇摇头,将脑海中旁的东西扔掉,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的问道:“难道你以为我是另一支沈家的人?呵呵,怎么可能,这世上姓沈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怎么可能随便就对着一个姓沈的人说‘嘿,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那真是太好笑了。你说我信吗?”

“怎么不可能,就凭你是莫罗山下来的人。”沈朗斩钉截铁的说道。

啊?

莫罗山?哪座山?

难道是?

对了,我记得的,我来到这个时空里,落脚的第一个地方便是莫罗山。

莫罗山?我还记得我在那座山上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记得自己在那座茫茫林海,却没有人烟的孤山,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

莫罗山,我记得我在那里遇到崔承业,孤寂的我终于得以逃出那令人窒息的地方,来到了人世间。

是了,沈氏?难道是我在那座孤山里兜兜转转寻找下山的路时,那个荒垣的村庄?我默默回想,是的,我记得了,那些因无人呵护,遭风雨摧残毁损的村庄里的残留的小屋子里,确实有留下的祖宗牌位“先考沈氏XX公”、“先祖考沈氏XX公”。

“我此来投奔亲眷,可舅舅早已于数年前摔下山崖,连尸骨都没能找到。”我对着崔承业诸人解释道。

我无意识的笑起来,真巧?是不是?

“你莫非还有什么怀疑?”沈朗见我露出的怪笑,不觉皱眉。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屏住笑,我已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些事,真巧,是不是?

“我见你一时也难以接受,不过日后我细细说与你听方是。”沈朗见我言不由衷,只好如此说。“皇上见过那冯紫衣后,晚间尚会款待这些北齐来使。你也不须回去,皇后娘娘知道是北齐人救得你性命,已传过话,待晚间让你再亲自谢过那人呢。”沈朗话中似有颇多不愿,可又无法违背皇后娘娘的懿旨。

我点头应是。

见小叶一脸的自责的样子就好笑,我道:“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你怎么比我还难受呀。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本来就是如此。

“可是我听说是有人要害姑娘。若是当初我在姑娘身边,也就不会有事了。”小叶还是一双兔子眼睛。

“即便是这一次那人没有得手,他定然还会出手是不是?我们以后仔细防范就是了。”我轻描淡写,但是腹内清楚的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我将先前换下的衣裳仔细打了个包交到小叶手里,说是要她保管好,等我回去以后在洗。小叶点点头表示知道。她跟随我虽只有几个月,可是经常见我对于某事随随便便,对于某事又慎重无比,想来不会疑心有什么问题。

在宫院里待得心烦,日落时分有宫娥将晚膳奉上,道是皇上召见北齐使臣尚未完,嘱我继续等待。

我只好进行自己做检查,还好,半个时辰过去,胎动依旧,并无见异常。松了口气,闭目养神起来。

谁知自此堕入无边的梦魇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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