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皇帝这几日坐立难安时,也有一人同样心烦意乱。而这人不是旁人,就是那金榜题名、新娶佳妇的新科状元郦明堂!
当丽君第五次放下书,第六次叹气,第七次朝窗外发呆时,一旁的映雪再也忍不住了,柔声道:
“相公,你今日是怎么了,唉声叹气了一整天了?莫非是因为即日的游街事宜不成?”
丽君微微摇头。
映雪不解,“那又所为何事?”
丽君欲言又止,瞅瞅映雪身边的仕女春芽、夏蕊,只是一声叹息。
映雪会意,假做恍然想起的样子,一扬手:“春芽、夏蕊,我突然想起一事。你二人到库房里寻几样事物来,好为姑爷几日后进宫面圣打点起来了。”
“不知小姐要寻些什么?”
“到库房去支领一支羊脂净白玉的浮云簪,就是上次西疆进贡宫中赏下的那支,还有上次从锦绣坊订的那件云锦长袍,和如意坊的彩云吉祥错金荷包,恩,对了,还有再仔细翻翻那块刻着牡丹纹的和田寒玉。”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这些贵重东西再库房深处,要找出来不花上几个时辰才怪。
映雪怕是不够似的,末了还添上一句:“还要备下几份还礼,你们向老夫人讨声主意,按着往日旧例,一并办了吧。”
“是,奴婢告退。”两姝双双而去。
映雪凑上前去,低低地问:“这下,你总可以说了吧。”
丽君一摊手,手中赫然是一本旧书。
映雪拿起在手中端详,这本是一本棋谱,书本略有些旧,当前的一页有一道折痕,却无甚字迹,真不知道这小小的一本书缘何让丽君如此愁眉不展?
“映雪,你还记得我曾提起过的欧阳大哥吧。”
映雪点点头,模糊间,似乎记得他是丽君颇为欣赏的人物。
“欧阳飞卿表面上玩世不恭,放荡不羁,实际上却是个了得的人物,他以世家子弟的身份认识不少人物,这是不必说的了,他在江湖上也结交了许多好友。这次,我就是托他的江湖朋友做一件事情的。”
看着丽君炯炯的目光,映雪便知道这事并不简单。
“映雪,我当初本以为,离家后求取功名便可上诉朝廷,为父洗冤,在外许久才知道自己当初太幼稚了,宦海无常,这事又岂能操之过急。除非我手掌大权,否则此事难办。怕只怕,我还没达到条件,老父就已经撑不住了。”
“那又和欧阳飞卿有什么关系?”映雪还是有几分不解。
“欧阳在江湖上认识一个‘清风细雨楼’的组织,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他与楼主相交甚得,所以我托了他去打听事情。”
映雪“呼”地站起,一手指着丽君:“你,你,你把真相都告诉他了?”
丽君失笑:“我自然不会那么傻,欧阳大哥虽与我相交甚厚,可是,我的事情太过于惊世骇俗,他未必接受,更何况此事干系到我等一干人的性命,我又怎敢,又怎能?我只是让他打听敌国与我军的交战情况,他大概会错意了,以为我为仕宦之路做准备。”
丽君顿了顿,拿起棋谱:“欧阳的朋友得了消息,可是,近日我和欧阳都三甲及第,一团俗事缠身,刘国丈对我等虎视耽耽,欧阳不便亲自把消息传来,只是托人送了这本棋谱。可是,我左翻右翻,就是找不出书中有何夹层。”
映雪拿起书来也翻来了翻,果然如丽君所说。
见书卷微黄发皱,不免疑惑:“送棋谱通消息也就罢了,难为他还拣了这么破旧的一本棋谱。”
丽君头也不抬,没好气道:“这本棋谱本来也没那么破,不过被我烤了一下,又对着大太阳翻看,就是新书也要被折腾成旧书了!”
“啊?”
“可不是么,若兰就差要把这本书泡在水里了。不过,我怕毁了这本书,迟迟没有答应。”
“丽君,会不会你想地太复杂了,可能只是欧阳单纯地想送你这本棋谱?”
“绝不可能,”丽君眼神坚定,“一来,这棋谱只是坊间流传的普通棋谱,犯不着他巴巴地送给我,更何况以前与他对局时,我曾经告诉过他,我有过这本棋谱,而且早已烂熟于心。他一定还记得这点。”
“丽君,会不会欧阳飞卿根本就没有在书中留夹层,而是想通过别的什么告诉你呢?”
“别的,会有别的什么么?”丽君接过书卷凝视着。
猛然,她眼中精光大盛,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映雪疑惑的目光顺着丽君手指的方向而去,只看到一局残局,红方尽谴精锐过楚河汉界,却陷入黑方的围困,而黑方的军、马几棋冲红方的将相而去,围而不噬。
“那便如何?”映雪尚未转过弯来。
丽君一向平静清澈的声音起了几分波澜:“我在想,我在想,那红方必定是指我军,将指皇甫元帅,那么相,相……”
“老爷尚在人间!”映雪一把抓住了丽君的手。
“虽然机会渺茫,但是,但是金风细雨楼的情报不会有错,那么我父亲必定还安好。我,我……”丽君素来冷静的性子此时难以自持,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映雪你不知道,别看我平时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可是一直没有老父亲的消息,我心中实在是五内具焚,可我又要掩饰身份,偏偏要做出许多欢喜的样子。就是洒两点泪,也要夜半无人时。我,我现在总算是一块石头放下了,再提起另一个石头来。”
“另一个石头??”
“现在既然知道了父亲的大致下落,那么我就要加快想法子救他。这谋划中的第一步迅速则迅速,不过要在短时间内获取君王的信任,一则不易,二则招摇,恐怕日后还要落下许多后患。映雪,和我在一起,风险很大啊。”最后一句,丽军简直是望着映雪的双眼说完的。
“小姐,我不怕。自从我当初投湖赴死,便从未想过能活下去,更从没有想过能和您重逢,如今上天可怜见的,既然让我再生为人,映雪若不相助小姐做一番事情,真是枉费老天的美意了。”
丽君默默地握住了映雪的手,内心沸腾不已,虽然自己经历离奇坎坷,但是,漫漫的路上,自己并非孤单一人!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更何况,以后的事情捉摸不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映雪,有你们在我背后做后盾,我心中就安定多了,只是苦了你们了!”
“小姐,此言差矣,你又怎知我苦呢,如今我是太师千金,太后外甥,又得状元娇客,天下女子不知有多少羡煞我呢,比之于为人使女,真是天上地下了!”温柔的映雪一向善解人意,能宽人心怀。
“映雪,我知你好意安慰于我,不过,他日,丽君一定会给一个交代的!”
映雪闻言也只得苦笑点头,丽君外表美若天仙,让人一见不由地爱之怜之,殊不知,她可是个外柔内刚的主儿,她打定了主意,你就是拖十匹马来也拖不走她,小至当年丽君不肯穿耳洞,偏要舞文弄墨,耍剑弄枪,大到如今居然抗旨逃婚,高立庙堂,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是柔弱女子所为?
丽君见映雪出神,怕她胡思乱想,再说出什么“一女不嫁二夫”的话来,忙把话题岔开:“映雪啊,明日我就要跨马游街,参加琼林宴了,夫人可为你的夫郎准备了些什么?”
映雪翩然一笑,“明日啊,管保见过你的人都忘不了你!”
丽君微微有些赫然,这样的回答在少女时代不知有过几次,如今听来,恍如隔世。
见映雪脸上妆容稍乱,丽君不自禁地抬手拾起一枝罗烟黛:“映雪啊,你方才太紧张了,流了不少汗,你扑点粉,我帮你再画画眉吧。”
映雪先是一怔,随后笑地花枝乱颤:“就象以前那样?”
“对,就象以前那样,现在啊,我也只能在你和若兰的面前稍微放松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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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映雪的贴身使女晚晴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一幅状似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画眉图,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俏脸涨地通红。
还是丽君从容,放下眉笔,只是远远地端详着映雪,口中却不闲着:“什么事情啊,这么慌慌张张的,若有个外人,岂不失了体统。”
晚晴低着一张红红的脸:“前堂有恩旨,说明日的琼林宴,皇上特准三甲的前几位带家眷进宫谢恩,太后娘娘也要来的,特地指名要见小姐。”
丽君眉一扬,恩旨?带家眷进宫?太后?
如今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也罢,就当“夫妻”二人同乐一番吧,只是千万不要露出马脚才好,这个恩旨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一只手儿轻轻地搭在丽君的肩上,丽君回头望进了映雪盛满担忧的双眸,给她一个安慰的微笑:“不妨事的,想必是太后想见见她的这个好侄女,好侄婿吧。我们今日好好准备就是了。”
不过,丽君没有想到的是,考验不仅是在金殿,在十里长街上便有一考验等着她了。
第二日,梁府上下合家早起,个个喜上眉梢,老爷梁老太师先去金殿伴架,老夫人景氏与小姐素华(即映雪)先去宫中叩谢恩典,姑爷则沿十里长街,跨马游行,浩浩荡荡直至德胜门前,朝贺罢,入文华殿御前封赐,大开琼林宴,如姑爷前三名者,家眷恩准同乐。
丽君头插金花,帽翅微扬,身披朱袍,悬一条碾花羊脂蓝田玉带,坐一骑千里照夜月的白马,神采飞扬,意气奋发,只觉得此刻心中快乐欢畅,前半年的餐风饮露,种种艰辛在此刻都渺小地不值一提。
十里长街的两旁挤满了人群,丽君在马上只觉得人头攒动,却又看不清楚,一声声赞叹不绝于耳,虽然后面还有榜眼、探花等诸多新科进士,焦点绝对是集中在丽君的身上,十七岁就少年得志,独占螯头,又是太师的东床佳婿,简直是京城的一个新的传奇,这十里八乡地赶过来不知多少人,尽都是想看一看这个郦明堂的风采。
马前是队队仪仗,旌旗飞舞,御林军手持着18般兵器在前开道,刀、枪、剑、戟、斧、钺、毛、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件件俱备;宫娥们把着翠扇,捧着宝瓶,提着香炉,一路走来洒下无数鲜花,人走香留。
丽君今朝得志,全身松快,觉得古人果然说地不错,“春风得意马蹄劲,一日看尽长安花”,不过也不可太过于忘形了,昨晚梁老太师交代地分明,前线战事不利,朝廷借此机会欲一扫京城的阴霾气氛,不过排场过大,只怕会给明堂(即丽君)带来更多意外的麻烦。
“官场之上,变换莫测,凡事小心为上,切记切记。”老太师的话言犹在耳。
听地喧哗声起,丽君定一定心神,原来是德胜门到了。
下马,伏地,叩拜,山呼万岁,众人的呼喊声如潮澎湃,听来惊心动魄,抬首一望,德胜门的鼓楼下,一人负手独立,气度雍容,一身黄袍在阳光的勾勒下,金光灿烂,尽管只是微笑,却仿佛有种难以言语的凛冽,沁人肺腑的尊贵,眸光间流转着与生具来的睥睨一切又爱恋一切的神情。
一时间,丽君觉地这是一种美丽的错觉,这就是那个自己以后要朝夕相处的君王吗?初次相见时的风流儒雅,金殿面试时的才思敏捷,每一次的见面都给自己不一样的感觉。
有人说他是个傀儡皇帝,先是受制于母后一族,再是迷恋刘后,倚重刘家;有人说他是个很好的文人,舞文弄墨或许不错,却不是一个好皇帝,勉勉强强地度了几年,终于碰到了云梦国南疆之乱,帝国的颓势再也无法掩饰。
不过,丽君素来不喜拾人牙慧,旁人越是说地天花乱坠,有模有样,她心中就越存着三分不信,两分不屑,一分怀疑。如果说,民间的大家族的勾心斗角只是小菜一碟,而尔虞吾诈的官场则更“黑”一筹,而宫中么,则是无底深渊了。
如果,当今皇帝果真是个草包,他又怎会幼时被太傅大加赞赏,七岁一诗而惊天子被钦定为潜龙,而当时的德妃母以子贵,从四妃之末,跃居正宫;如果他不谙政事,又怎会凭幼冲之龄慢慢迫地前朝诸臣退去,母后归政,舅舅由宰相而进为太师,明升实降,刘家虽然受宠,然兵部、户部仍是老臣当道。
若说这个皇帝是个不明之人,傻子才信!
皇帝从容不迫地在门楼外接受众人朝贺,近身内官权昌跨出一步宣旨:“…………特赐状元郦明堂翰林修撰一职,榜眼刘申环和探花欧阳逸为翰林编修,钦此。”
三人又是一阵跪地谢恩,丽君与欧阳逸相视而笑,回首时,不经意地扫到了刘申环阴沉的脸,心下一警。刘申环?这名字好生熟悉,心中来来回回倒了几遍,猛然想起了若兰收集的消息,刘申环是刘国丈推荐,莫非和刘家有什么瓜葛不成?那人皇帝不顾国丈的强烈推荐,点了自己,当时国丈的脸就黑了。
丽君一边跟着领路的公公走向文化殿,一边默默寻思,刘申环,刘申环,啊呀呀,怪道有些熟悉的感觉,申对奎,环对璧,刘申环对刘奎璧,这刘申环不是刘奎璧的兄弟,也至少是同辈宗族。
难怪刘家人的脸色如此之差,想必这位刘兄本对这状元志在毕得,却偏偏杀出来个程咬金,心中很是忿忿吧。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丽君说不定尚有几分歉意,既然是刘家的人,可就不客气了。想着想着,丽君一脸阳光的微笑。
看丽君脸色变来变去,欧阳故作潇洒地打开折扇,实则在扇后取笑:“状元公啊,今日分明天气风和日丽,怎地有人身体十分不好?”
丽君不解:“有吗?”
欧阳贼贼地笑着,就等丽君跳下陷阱:“没有吗,那怎么有人脸上一阵一阵的。”
丽君又好气又好笑,欧阳大哥自从被自己打破心结后,在自己面前竟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最是喜欢捉弄自己主仆二人。自己身为独身女,倒真心希望有这样一个亲切的哥哥。虽然欧阳不是亲生哥哥,但二人兴趣相投,皆是叛逆不羁之人,结拜为兄弟后,天上地下无所不谈,当然,丽君的身世是个例外。
“话说回来,探花郎啊,脸上难看的可不只一人吧。”丽君微微地瞟了瞟远远地走在一边的刘申环。
欧阳飞卿会意,压低了嗓门:“听说,中宫花了很大的力气将此人荐于皇上,皇上不置可否,只说了此人聪明,倒也没说别的什么,主试者皆以为他此次当定了状元,没想到……”
“欧阳兄,大家没想到的事多了。听闻这几日你家中很是热闹么,你忙地够戗吧。”欧阳飞卿一改浪荡形象,想必在欧阳世家中掀起新的暗波潮涌。
欧阳皱眉:“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上次送给你的那本书看地如何?”
丽君投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此书我爱不释手,直看到深夜呢,受教受教,特别是有一局,我觉得大有可为啊。”
“是吗,愚兄对棋道也很感兴趣,希望以后有机会和你就此局探讨一番呢。”
“是吗,那我们就先定下了。”丽君心里小小地感动了一下,欧阳飞卿言下之意就是要介入此事,助己一臂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