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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起孤树,荒漠生绿苔。

清风卷骸骨,明月洗尘埃。

晨起葡萄下,暮卧星辰外。

川山亦归处,叩尽万花开。

布履十文钱,红尘装口袋。

坐看行知远,就写五千载。

生来爱浪荡,不喜人间哀。

少时木剑客,今为吟游怪。

醉后也杀人,醒时且种菜。

不做那朝人,不写文章卖。

一步三千里,我与时间在。

一剑只画眉,一剑天上来。

——鬼知道那朝·陈玄龟

这世间,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或者只是单单一个,穿布衣布履,全身加起来不值几文钱。他有时蓬头垢面,有时又凛冽洒脱。晨间还在喧嚣的市井沽酒,暮时却到了人迹罕至的老山大川。谁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身在红尘,却仿佛规避于尘世之外。

腰间本来是佩着把木剑的,后来就丢弃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时间太久远,远到无从记起,大约就是这样吧。

冬去春来,朝代更迭,人来人往,唯独腰间那卷竹简和葫芦,一直伴随,一左一右,随着他往来于过去现在,一直到将来。

好读书。死酒鬼。云游客,老不死。都是曾经的朋友给他贴的标签。

只是遗憾,记得他的人早已死光了,大多化作尘泥,更甚是化石。见过他的人也早已把他忘记,神仙凡人,抛却其他,肉体凡胎,殊无不二。

可悲么?

该看的风景已经看遍。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食无尽味,行无尽乐而已。生我者死也,慕我者死也,恨我者亦死也……

流星划过天际,那也是熟悉的面孔死去。

呵呵呵呵。

葫芦里的酒似乎总是饮之不尽,然而喝多了喝久了它也没了。河流蜿蜒着向前,江河日下,似乎永远也流之不竭,然而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条条慢慢干涸。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不过如此而已。坐久了,屁股也疼。

只是那竹简,却总是写不完……

……

暮色中,斑马消失在地平线。

歪脖子的橡树总在月圆之夜吞吐天地精华,悄然生长,冠盖四野,虬结的树根深入地心,盘根错节的枝枝节节拱破新泥,地表撕裂开,满目疮痍,纵横交错深不见底的沟壑触目惊心。

奇怪的声音自地底深处传来,仿佛经过了无数个世纪的跋涉。

清风缭绕处,腰间别着竹简和葫芦的中年书生显出身影,看着耸入云霄的巨大橡树,若有所思。

点点星辉从树梢纷纷扬扬洒下,像一个个飞舞的小精灵。

白昼来临,歪脖子树恢复原样,三丈来高,枯叶细枝的模样。甚至结了个奇丑无比的果子。

就这样过了无数年,中年书生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消失。

斑马一次次消失在地平线,又一次次从地平线走出来,晨光中,月色下,黑白分明。

书生盘坐树下,摊开竹简,写道:斑马不是谁的斑马,黑白则是所有人的黑白。

星辉洒落在竹简上,字迹泛起银光,复又暗淡,最后消失无踪。

这一夜,橡树果子成熟,晶莹剔透,高悬于树梢,仿佛天上月亮。百鸟围绕果子而飞,仙音不绝。

……

部落已经好久没来过客人了,以至于见到他时,大家有些惊愕,有些手足无措。

这人和自己们居然不一样,穿布衣,踢布履。腰间别着竹简和葫芦。约莫三四十岁,长的蛮好看的样子。

沿着河流走了四五天,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发现这个村子,他终于相信,有水的地方,果然就有文明。

十来间茅草屋,错落有致,如果从高处看,是半月环的形状。许多显眼的地方,比如大树干,门帘,村口的石臼,都画着刻着月环。

没有见着男人,应该是狩猎去了。村子里剩下的都是妇孺。她们睁着眼睛看着他,有些惊惧,脸上用树漆画着斑斓的面纹,额头上都统一画着月环。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崇拜月亮的部落。月亮是他们的图腾。

努力的笑了笑,他突然发现,多少年没有和人打过交道了,连笑都变得不自然。

“讨口热水喝。”他说。发现她们听不懂,遂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妇人们于是看向那处冒着烟的茅草屋,几个小孩抢着跑过去,对着里面叽里咕噜地说话。又回头看向中年书生。

屋里走出一个女孩儿,十五六岁的样子。裹着兽皮,裸露着双臂大腿和纤细的腰肢。她赤着脚,手里捧着瓜瓢,瓜瓢里盛着热水。

大约是少见陌生人,她有些微羞。

中年书生有些意外,他自认为活了多少多少多少岁的人了,阅人无数,却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儿。

和她一样好看。

是真的好看,像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那样的好看。又明媚又干净。

他把水饮尽,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女孩忽闪着眼睛,开心地笑了。她觉着客人喜欢喝她煮的水,就是喜欢她们部落,这样很骄傲。

喝了水之后,他就离开了。走出三里地,盘腿坐于一棵桃树下,摊开竹简,认真地做画。搜索着脑海中残留的女孩儿影像,一笔一笔,近乎虔诚地将她刻画于竹简上。

头上是纷纷扬扬的桃花,飞旋着洒下,一片片附着于画像上,泛着夺目的粉红,然后隐去无踪。

收起竹简,思虑片刻,于是沿路而回。

……

有人说,岁月就是根兜兜转转的藤蔓,或者枯黄,或者嫩绿,但没有回头,只是向上疯长。

每每想起这话,绿衣总有些恍惚,这天底下,恐怕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其中含义。岁月漫长,而人生短苦,大多人还没咀嚼透,便已是百年之身。

可是她不会,因为看过了太多的岁月。和很多人一样,小草一样出身,开始好奇张望,然后依附岁月妖娆成长,像大树一样参天,遮天蔽日。

就是这样过了无数年。

她只是一株藤蔓。

因而喜欢这样的时光,没有悲伤,岁月氤氲安静,漫长而绵延。

也喜欢鸟儿在树上生长,歌唱。偶尔嘴馋了,可以偷偷地偷它们几个蛋。

但总有些遗憾,离白云愈近,离人间便愈远。好在清风暖日间,有缭绕云雾,空旷而悠远。

后来人间来了个人,遇上了,他给她起了名字,叫绿衣。她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很像自己。

或许有些人,注定了一样,见了就觉得可以亲近。两人坐在树梢,轻言细语,也大声笑闹。掬一捧云雾就能下酒,伸伸手就能触碰星辰,眼眉含笑,岁月静好,也蹦蹦跳跳。

他喝酒,葫芦里像是永远喝不完的酒。躺在树枝上给她讲故事,他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告诉她,白云之下就是人间,就是江湖。

他睡着了,她翻着他的竹简,月光下看着泛着星光的字画,有很多奥妙,云遮雾绕。然后也睡着。

那时候想,或许是太小。

再一次见到他,难掩疲惫,有些苍老。

她突然就觉得很难过。

他笑着说,人总会死的,不管活了多久,总会有这一天。你看我,已经很幸运了,贪恋了那么多时光。

可是我怎么办?她低着头落泪,擦也擦不干净。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他替她拭了拭眼泪,说,这些年一直在奔走,就是忙着做一件事情,你想啊,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好孩子来找你玩。

那你呢?她一点也不关心什么好孩子还是坏孩子。

他笑了笑,只是说,时间不多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

他喜欢坐着,盘坐在树下。走累了,吃饭喝水,读书写字,做梦发呆,能坐的时候都会坐着。就像现在,盘坐在空旷无人,地火蒸腾的不毛之地,只是背后没有树。

有的。他对自己说。

是一棵很大的榕树,枝叶铺展,永远是青青的针叶,绿油油的,像是那时候的时光。

月光摇曳进五六岁的时空,星辉总是乳白色模样,风简简单单地吹着,又凉又痒。溪水清清浅浅,只是好看,却不荡漾。他们枕在树下,睁着乌亮乌亮的眼,像两个布娃娃。整个夏天,好几个夏天,都是她的声音,是星星好看,不是月亮,不是!

他在树下东奔西跑,蹦蹦跳跳,到处都是捉不完的萤火虫。

真快哦,一晃,再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很多的以为,以为会这样,一定会那样,固执地信着,就像小时候,言辞切切,说,月亮会变,但星星不会。就像后来,他要出远门,十五岁的她,倚着木门,从来不穿的红色衣裙,言笑晏晏,背转身却是泪人。

而后来呢,现在呢……

很多事情已经无据可考,无迹可寻。是多少万年了,或是一夜之间,这片土地就变成了赤红色。江河断流,草木尽枯,人烟绝迹,仿佛被诅咒了一般。龟裂的地表,密密麻麻的沟壑,像是一张张无声张开的嘴。

他看到远处白烟蒸腾,没日没夜,巨大的手一张一合,水从地底冒出,无声地沸腾。屠刀挥过的夜晚,梦境里有无数的星星,萤火虫排着队,等春风和马蹄声。尸骨披着红盖头,低低地呢喃,像蝴蝶扑腾着翅膀飞进竹子林,地火焚烧着来时路,流浪的坟头穿过白色的雾,有听不懂的歌声,他们说,红红线,密密缝,木偶乖乖,人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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