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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的声音响透了整个林子,是她这辈子听过最难听的脚步声。

光影剥离中,陈玄龟的身影越来越远。

那时候的她大约还不知道,后来的岁月中会有很多的身影在光阴中渐行渐远,直到再也不见。

……

很久很久以后,应该会怀念还是一株藤蔓的日子。枝繁叶茂,只是固执地伸向天空,大树有多高,她就生多高,日子有多长,她就长多长。目光所及,是蓝天白云,星空月亮,也有漆黑夜晚,阴云密布。然而光影交织,时令变换,年年月月总有似曾相识的模样。不如地上,岁月荏苒,人们脆弱短暂,说着再见,然后就再也没见。

因此会喜欢那时候的时光,迎着阳光,开着花儿,是嫩嫩绿绿的模样。月色下,更有晶莹露珠,凉凉星光,与它们为伴。简单快乐,鲜有悲伤,是所谓风月,人间是天上,天上是人间。

所以书上就说,徙倚云日,裴回风月。

她问陈玄龟:“这句不懂,说的是什么啊?”

习惯了不明白就会问他,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总是无所不知。他们在一起,见过最多的时光,就是坐在树上,翻着竹简,听他讲书,也讲人间。她能听很久,就像氤氲云雾,花草生长,轻轻浅浅的,不觉得倦。然而她不爱看书,那么多的生僻字,还不如问他,听他,省事还简单。

多少个百年,也只有他,会懒散地靠着树干,鼻子夹着树叶,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好脾气地看着她耍赖,很认真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知道她不曾下山,对于人间,是云雾之外,不是白云一样的白。对于人情,是山川深处,不是绿叶一样的绿。

所以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将来,遇见喜欢的人,遇见喜欢的风景,就会是这样。”

懵懵懂懂的她不明白什么才是就会是这样,她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或许永远都会只是这样。将来那么远啊,都还没想好,只是觉得,有人愿意陪着在树上说话,清风洗脸,云霞作衣,还要将来干嘛?

如果真要将来,她想着,想要有个小娃娃,听着他乖乖地叫妈妈。把他养大,养成十五六岁的模样,干干净净,要和陈玄龟这样好看。教他读书,和陈玄龟一样读很多书,穿着自己为他织的的衣服,身上会有绿叶样的纹络,眼睛里都是诗,都是字,眨一眨眼睛,就是江山如画,眉目如画。

十六岁以后,她的孩子,一定要去人间,是不是真的像陈玄龟说的那样,又美丽又黑暗。

还要给他起个名字,对了,还没想好起什么名字。她看着陈玄龟,从没有这样认真,幸福又忐忑的样子。

果然是,一有难题就找他,总是让人苦笑不得的理所当然。

“可不可以和你一样,姓陈?”她问。

“可以啊。”

她很开心,孩子有了姓,难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还是姓李吧。”他说。

她有些不明白,不是说好的姓陈吗?

从此有了念想,发现日子过得不一样了。从前心里是柔软的,现在是又明媚又柔软。时常觉得开心,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从一座山头跳到另一座山头。

坐在山崖边,水流成幕,水雾蒸腾成她喜欢的样子,卷至胸前的头发,看着渐渐生长,乌黑柔润,席卷至心间,满满溢溢。

对着山崖,她轻轻地说:“我叫绿衣,你好啊。你在哪里呢?”

头发上缓缓长出叶片,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水雾沾在叶片上,凝结成珠,晶莹剔透,和她的眼睛一样。

有蝴蝶和鸟儿开始停在头上,肩上,后来就越来越多,或者盘旋而飞,或者安静站立身旁,唧唧啧啧的声音,是最空灵的诗。

眼睛闭合间,整座山就成了一幅画,青山佳色,雾气氤氲,浓雾深处是幽幽的声音,那是山的语言。阳光穿透雾气,像石子扔进湖面,湖面荡漾出涟漪,浓雾轻轻扭曲,很生动的白色绿色漾开,一个小小身影蹦出来,带着欢快笑声,整幅画突然就活了。

像是那只蝴蝶,踏花归去马蹄香。

是个肉肉的小家伙,嘻嘻的声音,几下就跑过来,抱着她的腿,仰着脸,是这个样子,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

她蹲下,将他抱起来,小屁股露在外面,凉凉的感觉。小家伙咿咿呀呀的自说自话,全是听不懂的深奥语言,是打娘胎里无师自通学会的独门绝活。

但她想,应该是说:“妈妈,我和黄莺儿唱歌,它就唱不过,它就拉屎,拉在头上,我就,我就哭,梅花鹿蹲下来,我骑在背上。它带着我玩,我们在林子里玩,好多果子,我还留了给你,你看妈妈。”

……

自那以后,陈玄龟就离开了,说去找几样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生活重又回到很多年前的模样,幽幽老林,幽暗岁月。日子从没什么变化,习惯时光从云上淌过来,也习惯日子从山谷流向外面。各种颜色在林间染了个遍,寒热交替,很多生命死于温度和颜色中。很多野兽,看着它们长大,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很多果子砸向地面,看着它们拱破新泥,野蛮生长,最后也成了枯枝。而她始终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天可以想象小家伙的出场方式,只是他从不曾到来,于是可以不断幻想,有不少开心,也有不少小小忧伤。

陈玄龟回来的那天,带回来不少东西,风尘仆仆,可是笑得很开心。说:“不久以后,就会有个小家伙陪着你了。”

绿衣看着他,突然就难过,眼泪扑簌簌落下,擦也擦不干净。

就像他说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她从来就没想过时光的力量,温柔一刀,一切就不一样了。

而她所见,应是人间最强大的力量,像神仙一样的男人,是个只会读书的人间行走,他是个最会读书的书生,是她的孩子将来的模样,是她所想象最漂亮的线条,在温度与颜色面前,依然被岁月凌迟,被时间抛弃。

只是不愿意承认,没有所谓的永恒。我们抬头望天,而天又在抬头望着哪里?

于是他还是走了,最后的影像是个花白头发,不甘心却有些佝偻的背影。

地上是积了几万年的枯叶腐木,沙沙沙的声音,很难听,一路变轻,最后消失,不是终于。

她知道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么难听的声音,所以很不矫情地肆意流泪,能哭能笑,或许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光。

无关风月,无关美好快乐,只是因为,所有的生命都会在时光中长大。

后来的你,是你所不能想象,当一切纳入胸怀,包括江山,包括星辰,当你承受所有,包括遇见,包括告别,似乎古井无波,那些简单快乐,苦恼伤怀,就是美好时光。

陈玄龟的话言犹在耳,临去前的最后声音,他说:“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耗尽了我的所有想象,他姓李,名书元,字非人。我等不及了,十六岁前,你给他最好的时光,十六年后,是我们所不能想象。”

“李书元。李非人。”绿衣轻轻呢喃,流着泪就笑了,眼前又是一整幅画,只是这一次,画面变得完整。

“你好啊,非人,我叫绿衣,是你的妈妈。”她说。

……

山中岁月,最清晰的是时光,最模糊的也是时光。浓雾升起,复又消散。群雁南下,转年又回。

最难消弥的,有时却是执念。

执念成圆,四方就没了颜色。执念成线,四季就没了温度。

就像现在的绿衣,坐在树干上,卧在白云间,眼睛睁着,眺望着人间。

春去复秋冬,一年又一年。

人间祥和安宁,她的心也祥和安宁。

一年又一年,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只是害怕,那些已知的将至未至的一年又一年。

当日子一天一天减少,时日一点一点逼近。当人间突然变得吵吵闹闹,当欲望突然充塞天地间。

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去的还是会去。

她看到西北方神秘昏暗的云虚山突然亮如白昼,看到眩目的白柱直冲向九天,是他最后的光茫,最后的执念。

那个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子,第一个从她生命中离开的男子,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切都如他临走前的演算。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大雨开始灌入人间,一天又一天。

她坐在树上,晃着双腿,泪眼涟涟,笑容满面,也轻轻唱,不知是谢谢还是悼念: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如果轻轻唱,或者笑容满面,能去一点点忧矣,那么,一点点也算。

……

雨过天晴,已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母祖山上水气蒸腾,像极了那座终年云雾弥漫的云虚山。

第一次下山的绿衣,也穿了一件绿衣,是当年陈玄龟上山时所带回。说她总是呆在山上,应该下山看看。她只是懒,于是就搁了这么多年。

人间是如他故事里讲的一样,红尘里有很多颜色,五彩斑斓的边包裹住灰灰的圆,很容易就看花了眼。

没有什么逗留,更无留恋,还是习惯了山上,纯纯的绿,还有枯黄。也有残酷生存,却不是草蛇灰线,吃饱了就站直,饿了就弯。

偶有看到褴褛妇人,抱着婴儿,目光温暖,她才露出浅浅笑容,心跟着融化,越是感恩那个男人所做的一切。有时也惘然,是不是天穹之下,都是红尘?而红尘之外,唯一就是天上?

十五六岁年幼模样的她,长长的头发,一脸不通世故的清澈,腰间是一根生着嫩绿叶子的藤蔓。只是纯粹的觉得欢喜,俯下身,对那妇人说:“我想抱抱她。”

小婴儿是一双和她一样黑白分明的眸子,躺在她怀中,感受着宁静的气息,也是轻轻浅浅的笑。

居然没有手生的感觉,想着,这样真好。

然后就离开了,想着往后也会有个软软的小家伙躺在怀里对着她笑,软糯的声音,对着这个世界说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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