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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我是绿衣啊。”她对着满是雾气的山谷轻轻地说着:“你看,我们的孩子五岁了。他很健康,很聪明,可是我很害怕,他越来越聪明,一天天在长大,开始感受这个世界带来的恶意。”

“他叫非人,姓李。你知道的,是你起的名字。我答应过你的,要把他带大,和你一样出色。其实我用不着答应啊,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也很喜欢他。”

“我喜欢他对着这个世界说:‘你好啊。’”

“你……好吗?”

时光是这样的灿烂柔软,可以眼角含着泪,还能笑呵呵。多好啊,她喜欢这样的负担。

从前都不敢想像,会有一个孩子,粉粉嫩嫩的,抱着她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叫着:“妈妈。”

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就只会说两句。

“你好啊。”

“妈妈。”

绿衣抱着她,抱着生命中的最重,最重要,轻轻地回应。

“你好啊。”

“我的孩子。”

五年就这样过去了,小家伙学会了很多话,学会了走路,也蹦蹦跳跳地随着她下了山。

背着妈妈给他编的小藤篓第一次下了山。

山下是和山上不一样,年幼的李非人紧紧挨着她,睁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害怕,新奇,更多的是开心。

只是小李非人不明白,为什么山下的人看到他就躲他,偷偷地看着,却又远远地躲开。他们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害怕和厌恶。

妈妈带着他去包子店。店家的闺女和他一般大,那个穿着件嫩黄棉袄,看了就让人喜欢的小姑娘被她吓得哇哇大哭。

店家赶他们娘俩,说着难听的话,骂他丑,吓坏了他的闺女,说他是妖怪。

他开始明白,开始不懂。其实他很想和那小姑娘一起玩,甚至想把藤篓送给她。然而小姑娘的爹爹咒他怪物,他突然就难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低下头,藏在妈妈的背后。

无数的恶言恶语扑向他,还有远远丢过来的石头。假装看不见,可是耳朵里听到了太多。偷偷地抹泪,越抹越多。

妈妈护着他,买了很多好吃的,塞满了小藤篓。小藤篓很重很重,重得都要迈不动步子。

包子变得不好吃了,糖葫芦也不甜了。就这么亦步亦趋,躲在妈妈的背后,走过了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看着地上的蚂蚁,听着身后的狗吠,扯着妈妈的衣角说:“妈妈,回家。”

带着哀求,是稚嫩的声音。

后来就很久没下过山。

下过雨的山林青翠欲滴,坑里面积满了雨水。小李非人蹲在水坑边,水里面映照出一张模糊的小脸,他还不能理解美和丑,只是隐隐觉得,这张长得有些像树皮的脸是不是真的和山下的人不同。

妖怪是什么啊?心想。

……

“妈妈,我是不是长得不好看?”

那天回到家,孩子这么问他的妈妈。眼睛有些肿,应该是偷偷地哭过。

他才五岁,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又过早地明白了太多东西。

忍着心疼,绿衣只是抱着他,怕面对那双干净又泫然欲泣的眼睛,怕自己撑不住就会掉眼泪。想了很久才告诉他:“非人听话,相信妈妈,将来啊,没有人会比你更好看。”

“我不要好看,我只要妈妈。”

她能怎么办呢?难道将真相都说出来?又怎么忍心让人都欺负他?

当初也不忍心,担心这一天会到来,一直担心到后来。后来想都不敢想,要承受这么多的苦难。和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他也只是个平凡的孩子,会哭会笑,看到蚂蚁会绕开了走路,也舍不得捏死一只虫子。家里养了鸡,孩子抢着喂鸡,和它们一起玩,求着妈妈给小鸡们搭一个木房子,就和自己住的一样。

就因为是他的儿子,是那个断绝了仙路,甘愿做个人间行走的陈玄龟的儿子。

他原本应该是个远离人间烟火的仙人,飘渺的大道之巅才是他的归处,可是却留在了人间。

他说喜欢人间,喜欢人间的灯火和烟火。

谁信啊。

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只有绿衣相信,那时候她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看着树下那个意气风发,眼睛里都是诗都是画的男人,他是陈玄龟,是她认识的第一个男人。

她第一次学会了笑,对着树下那个男人,又明媚又干净。

他也笑。

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两人就坐在树上晒着太阳吹着轻风,过着看似悠闲写意的日子。

陈玄龟给她讲故事,讲他的故事,别人的故事,讲那个她不怎么熟悉的人间。那段日子他总是在说,不停地说,似乎要把一整个人间都搬到山上,搬到她身边。

还教她认字,他把字写满一整棵树,树叶上的字在阳光下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每一片叶子上都是他写的字。

她感觉这棵树活过来了,像一个书生。

是一个作别父母,作别心上人出远门的书生。

这一年时间,陈玄龟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说,直到把他的一辈子都告诉了她。

陈玄龟给她起名,叫绿衣。这个总是穿着绿色衣裙,腰间盘着藤束的小姑娘。

从白雪皑皑到万山红遍。陈玄龟走了。

从此就习惯了抱着双膝坐着,无数次地想着这一年,会难过得掉泪。

想着那时候问他:“为什么会要告诉我这些?”

陈玄龟告诉她:“其实很早就认识你,只是那时候你还很小。”他用手比划,像筷子那么长:“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你长大了,长大成人。再不说就没时间了。”

“不担心吗?”

陈玄龟摸了下她的头,眯眼笑,一点也不郑重的样子:“我只信你。”

绿衣很认真地看着他,这个千百年来被世人称为人间行走为这个世间耗尽生命的男人,千千万万的人群中选中了她,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值得他托付。

是这样地无奈。

“无须为我感到难过。只是将来你要多受辛苦。比起我,非人和你所要经历的苦难,我却只能做到这些。只是很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孩子出生,不能看到他长大。”

陈玄龟摘下挂在腰间的竹简,从前十二片,现在只剩两片了。他把竹简递给绿衣,叮嘱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可以交给他了,一定要告诉他,这竹简任何时候切不可离身。其实也没多么重要,我就是担心这孩子。至于剩下的竹简……等他成年后凭本事去取。臭小子,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陪了他万千年的老朋友就这么交出去了。

绿衣接过两片竹简,上面还留有他的体温,暖暖的。只是自己手脚冰冷,冷到膝盖都轻轻地抖。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该说什么呢?

“我走了。”他再次摸了摸她的头:“你要保重。陈玄龟欠你的,不还了。”

绿衣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星光洒落,她面色苍白。

他说不还了,是因为没机会还了。再也没有人会坐在树上陪她说话,教他识字,给她讲故事了。

“我练剑给你看。”他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摘下腰间葫芦,就那么仰着脖子,一辈子都没喝过酒的样子。

喝了很久很久,她从没见过他喝这么多酒,像是要把一整片大海都灌到肚子里。

喝得满脸都是酒,眼角都是酒。还笑嘻嘻地:“我这酒葫芦可不能留给他,别像他老爹样酒鬼。告诉那臭小子啊,将来多读书少喝酒,留着钱娶媳妇。”

他在练剑,笨拙的样子,又慢又不美感,总是不小心绊到自己,灰头土脸的。脚步歪斜,重心不稳,谁敢说他是那个剑术冠绝天下的陈玄龟。

星光打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比谁都认真,眼神温柔得要命。

无数他讲过的故事中,绿衣最记得那个故事,也最喜欢那个故事。

月光摇曵进十六岁的时空。星光下,庭院中,少年舞着剑,十五岁爱穿红袄的小姑娘坐在门槛上,眼神和他一样温柔。

所以绿衣使劲地擦着眼泪,不让自己的眼睛变得模糊。她要看清并且记得他最后的样子,也是他最初的样子。

“你记得欠我的,你得还我。”她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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