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绳索对李非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深山老林里多的是藤蔓和树皮。
带着大黑狗,李非人钻入丛林,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南约简并不担心他,坐在一根枯木上静静地等,安静的时候,少女脸色沉静,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李非人带着大黑狗回来了,身后拉了一大串藤蔓和刮下来的树皮。
回来后,李非人也没说话,就是安静地搓着树皮。
十二岁的少年,似乎就没有他不会做的事。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少年的双手来回翻飞,一条条绳索的雏形渐渐地成型。
南约简就这么看着李非人,看着这个并不好看的少年,看着他认真做事的模样,一句话也没说。
于是,林子里就显得特别安静,除了悬崖上呼呼刮来的风。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李非人生了火,在远离悬崖的一个半坡后面草草地安了“家”,打算凑合着过一夜。
长夜无声,两个少女都早早地入睡了。只有李非人依旧伴着篝火默默地搓着绳索。
到了后半夜,也许是近崖边风大,也许是那一声凄厉的狼嚎声,南约简醒了过来。
少女睁开眼睛,就看到少年侧对着他们,依然在忙活。
火光映照下,少年的身影显得很消瘦……可是,又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让他不知疲倦。
南约简突然想起,自从见到这个瘦弱的少年那天起,他好似从来就没有睡过一次完整的觉,只是在吃饭歇息时偶尔闭一下眼,但那也仅仅是很短暂的时间。
少女起身,走过去挨着坐下,轻声说:“你去歇息一下吧,不用这么赶。”
李非人笑着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用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以前我母亲叫我读书时,经常读着读着就是一个晚上,我都习惯了。”
“可以讲一讲你母亲的故事吗?”南约简自幼便没了母亲,在她十二年的短暂生涯中,从来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存在,尽管父亲十分疼爱她,但是母亲的缺失,终究是无法替代和弥补的。
李非人看了一眼南约简,见她满脸都是希冀和央求,本来二人就是雇佣关系,见面不过三天,算不上十分交心的朋友,有心想拒绝,但不知怎地,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忍心。
最后,少年还是心软了,说:“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更不知你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比如,我小时候调皮挨打的故事,估计说出来你也不爱听。”
“不,我爱听。你就讲这个。”
李非人:“……”
能不能不要这样,每次都出人意料。
你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为什么这么爱看我出丑。
李非人没忍住又郁闷了。
“你小时候因为什么事挨打啊?小萝卜,就讲这个好不好?”南约简央求道。
装的这么乖巧,谁知道又憋了什么坏水,李非人看一眼就知道了。
“换一件吧。”李非人呲牙咧嘴地,开玩笑,我能把小时候尿床的事说给你听?我不要面子的吗?
南约简支颐垂目,长长的眼睫毛眨啊眨,一忽儿就抬起头,含笑道:“要不,讲一讲你第一次下山的故事。”
一听这个,李非人脸色立即就变黑了,原本安静柔和的眼睛忽然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南约简忽然就很后悔,她只是有些私心而已,但没想到少年的反应这么强烈。
“也没什么,讲一讲其实也无妨。”
好像只是一瞬间,少年的脸色就恢复了正常,双眼中那层雾气也消失殆尽,重新亮起两粒微弱的灯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五岁的记忆,长大了应该早就记不起来,可是我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五岁啊,我觉得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年龄了。害,其实我现在也还小,说一辈子还是太矫情了,但我要说的是,在我第一次下山之前的五岁,是真的很快乐很幸福。”
“五岁的孩子呢,有个天底下最好看最温柔的妈妈。她问我,小非人,长大了要不要去天下看一看呐?我就问,妈妈,什么是天下?母亲回答我,说天下啊,就是你爹爹行走了一辈子的地方。”
“母亲经常说起父亲,脸上总是洋溢着美好的笑容。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是什么样子,但从母亲口中,大约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父亲的模样,是一个清秀儒雅的中年书生,腰间常年别着酒壶和竹简,是一个奔走了一辈子,但在遇见了母亲时有过短暂安定日子的男人,和全天下所有平凡男人一样的人。”
“但是父亲又和那些男人不同,你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但是如果见着他,你就会很安心,很舒服,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有,可是他什么都不要。”
“他就喜欢喝酒,坐在树上喝,躺在云上喝。和贩夫走卒一起喝,和姑娘村妇一起喝,和猿猴老虎一起喝……母亲说,父亲喝酒,但是不醉,喝完了就写字,写他的故事,写所有人的故事,写人间的故事。写完了画画,画山川湖海,画稻田村庄,画部落的圣女。”
“听母亲说,父亲最得意的一幅画是一个人像,是一个崇拜月亮,以月亮为图腾的部落,父亲见到她时,她还是一个和你我一般大的小姑娘,那时候,父亲坐在桃树下,把小姑娘,也就是部落的圣女画到了竹简上,只是可惜,那幅画后来就不见了。”
“你想啊,五岁的孩子,那一天他知道了有一个全天下最厉害的爹爹,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看的母亲。母亲教他识字,教他种树,教他和山间的所有生灵沟通。终于在那一天,孩子央求母亲,说,妈妈,我要去山下看看,我要去爹爹走过的地方,虽然我不会喝酒,但我也要和他们一起说话,和他们交朋友。”
“母亲答应了我,于是我就高高兴兴背着我的小藤篓下了山……后来我就回来了。原来山下不好玩,他们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少年一边搓着绳索,一边轻轻地叙说,火光映照着他那树皮一样枯槁的面容,少年的面色很平静,仿佛在讲一件非常寻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某一天去买了一袋米,吃了两个包子一样寻常。
然而听在南约简的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感受,当他说到高高兴兴下了山,然后就说回来了,中间省略了一大段至关重要的内容,这段内容直接影响到了那时只有五岁的孩子,他说原来山下不好玩,他们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故事一笔带过,如果是冬炉,肯定听不出来,但是南约简知道,他知道五岁的孩子那天究竟经历了人世间怎样的恶,也许一颗最美好的童心就在那一天砰然碎裂……很残忍吧,可是少年说得很平静,仿佛一切都不过如此,如云烟过眼,如浮云在天。然而,少女却蓦然地很心疼,心里堵得难受。
“我知道不该问,可我还是想知道,你还记得一些东西吗?比如,吃过什么东西没有,像包子之类的。我记得,山下的包子还是很好吃的。”南约简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一丝期盼,明知道会揭开少年的伤疤,可她想,老天,就让我自私一次吧。
“记得的。”李非人停顿了一会,然后才缓缓地说:“是有一家包子店,母亲给我买了很多包子,还有糖葫芦,都放在我的小藤篓里。”
“那,人呢,包子铺的人对你好不好,有没有和你做朋友,和你说话?”
李非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少女脸色瞬间就变了。
“为什么?”
“没有什么,其实都一样。和山下的所有人都一样。”
“你说的一样……是什么意思?”
少女问到这里,明显声音已经发颤了,脸色白得如纸,但她还是咬着牙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李非人却没有发现南约简的异样,继续平静地说着:“那时候,我好像是在包子铺门口见着一个小女孩,哦,和你一样,也是穿着黄袄,小姑娘看着很可爱,粉雕玉琢,我看一眼就好喜欢她,只是……”
“怎样?”
这时候,李非人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把人家吓着了,小姑娘哭得很伤心。然后小姑娘的爹爹就从铺子里就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擀面杖。他以为我欺负他家姑娘,于是就打了我一擀面杖,骂我……”
“骂,骂了什么?”
少年却不愿意说了,微微摇了摇头,洒然一笑:“害,不说了,都是一些陈年旧事。我说了不好听的,你看你,脸都发白了。”
少女脸色发白,李非人终于看到了,但他没有深想,以为是少女没休息好,被山风吹的。
“你再去睡一觉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明天天一亮差不多就能完成了。”李非人劝说道。
南约简微微点了点头,木然地转身睡回笼觉去了,只是少年看不到,转身的一刹那,少女脸上已然泪痕一片。
躺在干燥茅草上的南约简,脸色越来越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少女紧咬牙关,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心中却已是乌云一片,只是在念着:“爹爹,你为什么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