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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总有人扮演着很多角色,有人扮演善良,有人扮演罪恶,有人扮演着苦痛,有人扮演着欢乐。有的人笑容灿烂,暗夜中却无言无语,有的人深情款款,转身又走进另一片月色。

不该苛责的是吗,因为生存不只是生存,还有责任和贪婪。不该怜悯的是吗,因为命运不只是命运,还有坚持和抉择。有人坚持抗争,有人选择妥协。有人永远行走在黑夜中,有人永远心如日月。

悬崖边上的冬炉,或者叫冬至,青丝飞舞中,面容如水,然而目光如刀。丢掉了伪装的她,不再是那个胆小的小侍女,也不是董祝面前乖巧的小师妹,就只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姑娘,和山底下,小镇上所有的姑娘一样。如果不是因为罪恶,这个年纪的她,或许已是为人妻为人母。如果不是因为命运强加给她的责任,这个时候的她,或许正在阳光下纳着鞋晒着青菜,看着奔跑的孩子,面容温暖,眼神如水。

但命运容不得她做选择,命运又逼得她做选择,就像横陈在她面前的那道绳索,可以选择一刀斩断,也可以选择视若不见。

可以斩断的,是过去,可以选择的,是未来。过去过不去,未来还没来。而现在,也不是八岁时要的未来,

八岁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就和眼前的深渊一样,想看也看不透彻。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八岁时父母离她而去,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在这世间。和小草一样,有些草注定生在悬崖,有些草生在田园。

田园的草热爱扎堆,悬崖的草却喜欢孤清。习惯了凛冽的寒风,也习惯了没有尽头的日子。

九岁时,云游的仙人将她带上了山,以为开始被光明垂怜,以为这世间终究还是有温暖,却在十二岁时再次一头扎进黑暗。

八年足以让人习惯很多东西,遗忘很多东西。她习惯了卑微,习惯了暗夜里辗转不眠。遗忘了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父母给她起名叫冬至,是说冬至如小年,只是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真正过一次年,没有饺子,没有团圆。

所以她总是无法控制地讨厌那个丑陋的少年,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类人,被人遗弃,被人憎厌。黑暗并不是值得回忆的美好东西,少年却唤醒了她的噩梦,让她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活在泥淖中。

讨厌终究是讨厌,却不是恨,她的恨,源自于规则和力量。规则将她困死在囹圄之中,力量却左右了她的命运。当秘密最终被发现,是遗憾也是庆幸,原来面具才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东西,光明和黑暗并没有分家,杀死父母的仇人,也可以成为她的恩人。

山河境呵,可能是她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什么种子,什么师兄师父,都是骗子。

凶手,骗子。

可是她无能为力。

原来弱小真是原罪,只能是棋子,工具。

原来真相,有时候并不会大白于天下,而是裹挟在黑暗中。

原来命运,有时候看似很多选择,但无论怎么选择,都不如不选择。

悬崖边上的冬至,珠泪滚滚而下,最终做出了选择。她选择了妥协,选择了软弱,选择了放过自己。

但是,她并没有选择原谅这个世界。

跃下深渊时,冬至想起了南家小姐的一句话。她说,人啊,带着无辜来到世间,却要带着枷锁离开这个世界。

真是讽刺啊,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果命运一开始就被诅咒了,那么,就把离开当作开始。

仿佛记忆重现,世间的最后光景浮光掠影般被抛在身后,只是遗憾,这世间居然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就连父母的影像都记不清了。她只是累了,于是就闭上了双眼。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把飞剑上,飞剑不是坠落,而是带着她回到了悬崖之上。

然后冬至就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袍的儒雅中年男人,男人眉眼清秀,眼神如剑,只是脸上难掩清苦之色。

冬至看着男人,男人也在看着冬至。

“你是谁?”冬至声音清冷,平静地问道。

男人温暖地笑着,说:“你好啊,我叫江月横。”

很奇怪的,冬至直接就忽略掉了男人的名字,耳朵里只是记住了那句“你好啊”,很熟悉的一句话。突然想起,她和南家小姐第一次上母祖山,见到绿衣时,她也是这么说,你好啊。

就是这么一句话,宛如父亲晚归,看到自家孩子时关切地说,孩子,饿了吗?

所有的温馨和伤苦在这一刻瞬间苏醒,直接击中了她那颗死过一次的心,冬至悲从中来,就这么站着,嚎啕大哭。

十二年的委屈难过和无助,得以在这一刻宣泄。

她想起了八岁时差点饿死的日子;想起了偷别人剩饭时,被人朝胸口踢了一脚的日子;响起了那年在镇上,全镇子的人围堵一个丑陋小孩,自己吓的瑟瑟发抖的日子;想起了那年,无意中听到真相时悲恨交加的日子……

她只是难以接受,都以为这世界只剩下了无边的黑暗,为什么她都选择了放弃,最后却要给她一束光芒。

嚎哭显然没有短时间内要停下里的意思,自称江月横的儒雅男人就这么背负双手,静静地站在崖边。

很久之后,冬至的哭声才缓了下来,只余下轻轻的啜泣声。

江月横这才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温暖的笑容,说:“孩子,坐下吧,我们聊聊天。”

说完,江月横当先坐下。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和先生一样,走到哪就坐到哪。只是先生坐下就爱喝酒,江月横却早已戒了酒。

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犹如复生。冬至重新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血液的澎湃,这时候反而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嗫嚅道:“对不起,吵到您了。”

江月横毫不在意她的小孩子气,递了块手帕给她,说:“好受些了吗?”

冬至接过手帕擦了眼泪鼻涕,越发羞赧,说:“哭了一场,反而觉得好受多了。”

江月横颇以为然,也一样颔首,说:“嗯,还算有得救。”

冬至没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问,顿了一会,突然想起,啊的一声,说:“刚才死里逃生,失魂落魄的,也没认真听,忘记您说的话了了,让您见笑了,您能再介绍一次吗?”

江月横于是又再自我介绍了一次,说:“你好,我叫江月横。”

冬至回道:“你好,我叫冬至。冬至节的冬至。”

江月横正色道:“既然有勇气选择死亡,那么,有没有勇气选择再活一次?”

冬至的脸色忽然又黯淡下去,语气里皆是心酸:“活着容易,像我这样活着太难了。”

江月横道:“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冬至一脸茫然,凄苦道:“我又能去哪里呢?”

江月横道:“哪里都去。”

平静的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天下之大皆可来往的傲然之气。

冬至被他这股气息感染,眉间心上瞬间有了一种阳光明媚的感觉,似乎全身都充满了力量,不由自主道:“好,我答应你。”

想了想,冬至又问:“可是,我该怎么称呼您?”

江月横出了一会神,好似想起了什么过往,半天才回她:“你也叫我先生吧。”

冬至都以为江月横要反悔了,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眉开眼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先生。”

江月横微笑着答应了一声,当先而行,脚下自有苔痕生起,一股盎然气象

步步生苔。

冬至随在身后,看得惊异连连,却又不敢追问,只是拿起手帕细细端详,看到手帕一角绣了一个“苔”字,像一个人名,顿时觉得好生奇怪。

走了一阵,冬至突然惊叫一声,说:“先生,我就这么走了,小姐他们怎么办啊?”

江月横好笑道:“你放心,那臭小子和小丫头鬼精鬼精的,加之福泽深厚,谁有事他们也不会有事的。”

冬至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安心地跟在先生后面,一会儿看着眼前的先生,一会儿看着手里的手帕,心中既安心又温馨,还有一丝她也说不上来的感觉。

……

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看着水潭发呆。水潭里有一个月亮,天上也有一个月亮。

下雨时,地上多了很多水潭,于是就多了很多月亮,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就这样发着呆,阴晴不定,月圆月缺,直到父母老去,故去。

一直到没了家,没了家乡。

认了些字,也读了些书,不多,只是恰好记住了一些。那些简简单单的字,正如那些简简单单的心思,陪着他过了很多年。

书上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他喜欢这些字,因为像极了他的名字。

他叫江月横。

只是没人能猜到,小时候呆傻的少年,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人间剑仙,大剑仙。

后来就认识了很多人,喝了很多的酒,有了推杯换盏的兄弟,也有了铭心刻骨的姑娘。

后来……

只是最怕后来,因为后来一直来。后来会发现,从前与现在,总是会输了后来。

总有些人事,总有些故事,是剑气无法抵达的无际,或者只是抬不了手,一剑斩去,怕就没了那些记忆。

所以就离了人间,像那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那个教他学剑的书生。有时在海上,有时在荒野,有时在沙漠,足迹所至,皆是清净。只是想着一个人,想要一个人,怕人间烟火,避无可避。

人间太热闹,吵吵嚷嚷,都是你的声音,你的形迹,却无一是你。

红尘太明亮,灯火阑珊,尽是小桥流水人家,怎堪消受?最是人间滋味。

人间情事,不是那大道之巅。

于是藏了剑,藏了伤苦,往来于大山湖泊,一念而起修木之末,一念而起峻极之巅,一念而起深芜之涧……

挥霍着大把的时光,他最不缺的就是无量时间。想着那无量时间是不是就能打败那究极念想。

只是不愿承认,还是会想,想起那张鹅蛋脸,盈盈笑碎碎念,油尽灯枯无数夜晚,织了衣裳又纳鞋子,就是怕没了时间,有了遗憾。

最后的日子里,就是这样,眼眉含笑,叨叨念念,说着不许哭,你可是我的剑仙,大剑仙。

她叫林月苔。

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笑起来很好看。在他练剑的日子里,一剑而起生萤光,一剑而起生星光,一剑而起星河璀璨。

她的笑,就是星河璀璨。

只是去他娘……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人间毕竟太小,所以留不住太多好。

于是那些好,就只能在那漫长的后半生一直绵延下去,成了无法忘却的习惯。前半生太也短暂,匆匆几年,很多事还来不及做,白驹过隙便是此恨绵绵,但好在还有些习惯,就像那些年,喜欢着欢喜着,就学会了。

因为喜欢,所以学成了她的习惯。

斩不断,那又如何?那就延续下去。

所以就有了个念想,从此不再觉得光阴漫长。剑道,不应该如此短,应是这般那般,一如心里想像。

一念而及,后念则无穷。从此不再是后来者,他想,后生追随先生,青取于蓝,要就做那更蓝。

更蓝,即是开拓者。

从此就是黄沙漫天,遮天蔽日。晨起沙芥中,暮卧星辰下。

要那一剑开外,荒漠生绿苔,要那步步生苔。

黄沙息处,一具身影显现,腰间别了葫芦竹简的男人,多年不见,却似日日相见。

只是变得清癯,多了很多白发,精神气还是和往年一般。

江月横莫名就有些难过,热浪中犹觉清冷,一揖到黄沙,“先生。”

那人笑着,解下葫芦倒了酒,“先生什么啊,过来喝酒。”

江月横摇了摇头:“先生赎罪,我已戒酒多年。”

那人摇了摇头,很是无奈:“戒酒什么的,何罪之有?只是这般往后,便要和那小鹿一般无趣喽。”

江月横说:“已经习惯了。”

从一个习惯过渡到另一个习惯,谁又不是一样,藏着多少过往。

那人便不再说话,只是盘坐在黄沙中,自顾自地喝酒。还是和从前一样,只要闲着,不管在什么地方,能坐总是坐着,能喝总是喝着。

江月横便走了过去,挨着坐下。生活动荡,便连他这个剑仙也难以避免。过去跳脱,乃是天性,如今沉默,则是成长。只是这成长太过沉重,比那万剑还要重。

两两无言,大多是熟悉,剩下的就是在熟悉对方的陌生。

“你的剑术还不及先生,但你的剑道已经胜过先生。”

那人拍了拍江月横肩膀,复又站起,放眼四极,皆是无边黄沙。他又何尝看不出,这是个无水之境,无水则无潭,无潭则无月。

只是连他这个先生,也觉其中困苦。

叹了口气,身影倏忽消散。

“先生保重。”

此时月上中天,江月横站立滚滚黄沙中,单手指天,像是在招呼着什么。

一缕亮光破开云层,初时如芥子,转瞬即光芒万丈,刺得人眼睛也睁不开,便连那天上月亮也比得黯淡无色。

一剑自天外而来,森然剑光,映得沙漠如白昼。

沙尘弥漫开来,滚滚黄色,无边无际。

江月横矗立黄沙,脚步微生,便有绿意生于脚下,看着极小,却已有了盎然气象。

“先生放心。”

他轻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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