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他真不想这么做,他想让自己的哥哥死后保持安详。说来也怪,活着的时候,自己从未念起眼前这个哥哥的好,现在他死了,童年时的一点一滴却涌上心头。
那时,每当自己和姜云闯祸,被族中长辈敲板子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个大自己二十年岁的哥哥死命护着我们,那便是你。我自己会写的第一个字,还是你手把手的教我的……
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变了。先是家主之位的争夺。当姜云被确立为下一代姜家家主的时候,你的面色平淡,像是接受了这一决定。可是当时站在你身旁的我,却从你的眼神中读到了不甘。
从那以后我们就疏远了,我站在了姜云这边,走上了从暗处守护姜家的这条路。本来也是相安无事,可三年前,那场变故,却使我们分道扬镳,再也断了联系。
“说到底,还是时间啊!”姜宇微微张了张口,轻声感叹道。世界上最狠的东西,恐怕就是时间了,它能让仇人变成朋友,也能让最亲的人,变为最憎恨的仇人。它能让王朝更替,也能让沧海化为桑田。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是时间改变不了的呢?
万千思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木匣,凑了上去。
这个世界上,除了姜云,恐怕无人知道,面前的姜宇,这个姜家的天字第一号大纨绔,还是个医国圣手。
当年他曾孤身一人游历千山万水,出发时腰缠万贯,归来时,却困窘不堪。世人皆以为他又出去花天酒地,却不知他已习得一身绝妙医术。
姜宇蹲了下来,借助微弱的烛光,他熟练地剥开了尸体的衣服,却只见姜志全身上下除胸前有一道小的伤口外完好无损。
伤口中红色的肉已经翻了出来,血也早已凝固。姜宇见到这伤口,神色变得凝重。据他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伤口应是利器从正面刺击所致,而且是一击必杀。
普通人手持利器正面击杀一个人并不容易,并且由于死者生前会激烈的反抗,所以死者的尸体上往往除了致命伤口外,还会存在许许多多的擦伤划伤。
令姜宇震惊的并不止这一点,因为他知道他哥哥姜志年轻时也习武,虽然现在已经年迈,却也不是一般的杀手近得了身的。他认识的高手中,也只有姜云有这样的能力了。
就在他对比姜云和那个神秘的杀手谁更厉害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丝端倪。
手上的疤不见了……
姜宇的心中浮现出了恐惧。
那是他四岁时的冬天,当时他还尚不懂事,看着火盆里的木炭亮晶晶的,便伸手去拿。那亮晶晶的东西烫伤了他的手,他大叫一声,然后“哇”的哭了起来。可却还是不松手,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手掰开了他的小手,将那木炭重新扔到火盆中。
姜宇下意识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伤疤依然隐约可见,这足以证明那如清晨的雾一般朦胧的记忆是真实的。可现在,这具尸体的手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烫伤疤痕。
他将目光放在了这具尸体的面孔上,手向那儿摸去。不知为何,他的手禁不住的颤抖,同时,心里也出现了一股异样的期待。
轻轻摩挲着这张脸皮,姜宇仿佛下定了决心。用力一扯,这尸体的面孔竟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样子。
“黑冰台。”姜宇的口中轻轻的吐出了这几个字。是了,这易容术乃是黑冰台所独有的。
族中的高层竟被替换,想到这里,现在后背渐渐渗出了冷汗。现在的姜家,还有谁能相信?姜宇站了起来,刚才蹲了那么久使他眼前发黑,他用手轻触额头,歇了一会儿,渐渐稳住了身形。
看着四周昏暗的石室,他感到了迷茫,“好黑啊!”
这个夜,注定不平静。
在这个本该宵禁的时间里,京城的街道上,五人展开了一场追逐战。
周林的眼神越发的凝重,刚才的那一下,竟被他躲了去,显然,他是有所准备了的。再用余光瞟了一眼旁边的余豪,他看见了余豪手中的刀,眉头皱了皱。他命令道:“你和甲驽,从那边拦下他。”并用手指了指胡同深处。
余豪也不多说,和另一个黑袍人窜入了巷中,他明白,安排甲驽和他一起行动,是为了防备他临阵脱逃,以至走漏消息。
甲驽和另一个黑袍人安泽,都是周林从小培养的死士,虽然武功不及余豪,但胜在绝对忠心。
姜云在前疯狂的奔跑,刚才右边的那个人拿的刀,他认出来了。
以太刀,黑冰台的制式刀具,刀身长四尺,黑铁打造,刀柄处刻祥云图案。姜欣的推测果然没有错。可他现在没有时间去赞叹她的分析能力了,身后的人步步紧逼,而他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缘。
突然,一个提灯夜游衙役在前方出现,那人看见这一行人,先是错愕,定了定神后叫道:“什么人!”
然而还没等姜云从看见人的惊喜中反应过来,只见一颗头颅瞬间飞上了天,那衙役的尸身当即倒地。
从衙役的尸体旁走出两个黑袍人,正是余豪和甲驽。
余豪淡定的用丝绢擦拭着他的刀,像是无比的爱惜他的那把刀一样。
看见这一幕,周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他很快就不在意了,今晚,姜云必死无疑。姜云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剑柄,随着四人的走近,手心渐渐地捏出了汗水。
他缓缓地开口,道:“不知诸位为何要如此,”没有回答,唯一的声音只有四人不断靠近的脚步。
他又继续道:“放过我,来日我姜家必有厚报。”还是没有人回应。
说这话的时候,他四处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京城西市,距离朝天门约摸有八百丈距离,四下并无住宅,唯一的巡夜人现在也躺在那儿。
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剑了,然而从气息来判断,其中两人内力雄厚,亦是不下于他的高手。至于另外的两个人,虽略逊于自己一筹,但也并非泛泛之辈。
好像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救的了自己的了。姜云感到了绝望,但他并没有流露出来,他的眼神平淡,与不断靠近的四人对峙着。出乎他意料的,在这几乎是绝境的时刻,他那平时一直背负压力的内心竟轻松了不少。
“真是谜一般的从容啊!”他不禁在内心自嘲道。
在这种时候,他竟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自己有无忧无虑的玩伴,有一直照顾自己的长辈。
可现在呢?父亲,母亲,叔叔,婶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长大了,这些长辈们也相继故去了。至于童年时的玩伴,也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的嬉闹打趣了。
虽然,姜宇对自己的称呼并没有变化,但自己依旧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疏远感。这大概要怪我自己吧,自从自己登上家主这一位置,我相信过谁呢?在京城这个暗流涌动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政治浪潮所淹没。
四处都是眼睛,在这些眼睛的监视下,他必须小心翼翼的伪装。
身负姜家数百族人的命运,这份担子真是太重太重了。
我为什么要承担这副责任呢?姜云不禁对自己问道。
当初的自己竟然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比武切磋,努力的参与也只是为了父亲的认可而已。
当我微笑着接受父亲的赞赏时,也全然没有发觉老大哥那时阴郁的眼神。
后来我才知道,姜家家主的推举规则是由各脉领头人轮流制定的,而这一代,正巧轮到父亲。
轻文而重武,真是为我量身制定的规则啊!姜云感到些许的无奈。
可是父亲啊!这真不是我想走的路。太累太累了。
这时,周林发觉了姜云的状态似有不对,突然暴起,飞起一刀,向其斩去。刀势猛烈,空气中隐隐响起雷鸣之声。
然而,这迅猛的一击却犹如落入了深潭,“呯”的一声过后便再无半点声响。
只见姜云右手持剑,稳稳的挡住了这一刀。
周林感觉他的那使出八成功力的一刀就像砍在稀烂的泥土上一样,被黏住了。不禁大惊,要知道,高手之间的对决,一瞬的失误就足以让人血溅当场。
这时,另外三人也都反应过来,分别对着姜云三处要害砍去。
姜云亦不去攻击周林,依次闪过众人的攻击。在余豪等三人眼里,此时的姜云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无论自己怎么用力都抓不住的他。
姜云的眼中古井无波,他纵身一跃,跃上了屋顶。
说来真是可笑,少年时习武曾梦想仗剑走天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到头来,却成为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姜云看着下面的人,不禁悻悻想到。
不过现在不正好吗?有敌人,有剑,有风,有月,只是,缺了壶好酒。
这是他几十年来,最放松也是最自由的时刻。
余豪抬头望去,这吋,他看见了他这一生中最难以遗忘的场景:皓月当空,一人,一剑,一袭白衣,一头华发。
象征着身份的冠冕与华服已被他解下,这时的他,不再是姜家家主,而是一名——不败剑仙。